毫无疑问,人类已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口,人类文明有可能被人工智能文明所取代,因此,不能仅从现有科学观来思考人工智能的各种可能性,而需要有更广大视野和更深邃思想,建构关于人工智能文明的认识框架,同时对人类文明进行彻底的自我认识和自我批判
老高按:中国大陆学者荣剑的文章《人类文明向何处去?——关于人工智能文明的十个思考》讨论的问题大得吓人。眼下有那么多更紧迫的问题:疫情肆虐,民主危殆,台海战云……他说的这个问题,未免迂阔,在许多人看来简直不着边际。 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人类文明面临的人工智能的挑战,已经越来越是近忧了。有时我甚至想,新冠席卷全球,说不定是上苍有意给人类脱了缰的科技踩一下刹车呢,让人停下来喘口气,定定神,从根到梢地思忖一下。 关于高新科技尤其是AI的迅猛发展(有科学家说抵达奇点已经不远),在现实层面,已经严重挤压各国的就业市场,连带影响教育、移民、社会福利、政治博弈与国际战略格局等等许多方面。我近年来与不少朋友谈过,但多数人基本上没有怎么太放在心上,“还早还早,不是我这辈子该操的心”。昨天我在几个微信群里看到对荣剑的这篇文章,学者们也多不以为然。将此文转贴在这里,供各位参考。
人类文明向何处去?—关于人工智能文明的十个思考
文/荣剑,一宅之谈
阿法狗彻底战胜柯洁之后,首先引来的是围棋高手们的集体崩溃,棋圣聂卫平看得是口服心服,已经尊称阿法狗为阿老师,说阿老师是20段,有媒体说这是逆天了,以聂老的资格,谁还能当他的老师?著名国棋手江铸久的思考更为深远一些,他说三岁的阿老师打败了人类几千年的进化,人类棋手要战胜电脑已经不可能了。而挑战者柯洁战前信心满满,三战全败后当场飙泪,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或许再也无法超越阿法狗。围棋,作为人脑迄今开发出来的最复杂最变化多端的智力游戏,现在居然真的被机器人给彻底征服了,这意味着什么? 从目前公众的反应来看,大多数人是当了吃瓜群众,他们除了看热闹,体验围棋高手被机器收拾的惊奇和快感之外,远没有围棋界那种痛失阵地的危机感,更不会相信人类最终会被机器人所征服。对于那些专业人士来说,他们因为相信科学而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柯洁能赢。马云对阿法狗获胜的反应是:SO TM WHAT?围棋他妈的还有啥意思?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云计算。的确,人在和机器对弈时如果老是输那有什么意思!这话肯定让聂老不爽,他问马云是谁?对于围棋界来说,马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阿法狗,阿法狗颠覆了围棋。 阿法狗的意义究竟何在?恐怕不能限于围棋领域,更大的领域是在科学界。李开复认为,阿法狗和柯洁之战没有科学意义,因为机器在游戏领域不可战胜已毫无悬念,未来的人工智能已经不再只和阿法狗对标,人工智能已从不完美信息处理,进步到对不完美海量信息的处理运算,并具备了推理和学习的能力。基于这些看法,李开复是期待下一个更加高明的AI大师应用登场,他为此提醒人们要做好三个准备:第一,拥抱必将到来的人工智能;第二,肩负起工程师的使命,大声地对自动杀人机器以及用户隐私数据交易说不;第三,追随我心,人类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大脑,而是内心。 李开复的看法应该是代表着科学界对人工智能的普遍看法,他对“脑”和“心”的认知是有哲学高度的。首先,科学家是相信人工智能在许多领域内将取代人类,其次,他们是更加相信人类最终还是可以控制人工智能。因为人工智能只有“脑”而没有“心”,“心”代表着人类的情感方式和精神世界,这是人工智能的物理世界所不具有的。科学家的这些基本看法,肯定会对社会公众产生深远影响,科学既往的历史也表明,任何一次重大的科学发现都不是削弱而是强化了人类控制科学的能力,人类远不会成为机器的奴隶。 这就是目前人们认识人工智能的两个层面:围棋界在被阿法狗战胜之后已经彻底认输了,科学界在乐见电脑战胜人脑的同时却坚信人脑依旧可以控制电脑。科学家是不是比围棋手更聪明、更乐观、更有前瞻性?毕竟阿法狗是由科学家制造出来的,他们对人工智能有更大的发言权。如果基于科学家的视野来认识人工智能,人类当然不用为一个新的智能文明的到来而忧心忡忡,相反,人类尽可想象在不远的将来,可以尽情享受机器人给他们带来的各种便利和服务,从工作到生活到性爱,全都由机器人来承包了,甚至都可以由一个机器人来当国家的总统。 科学家所描绘出来的关于人工智能的未来图景是不是过于乐观了?至少在我看来,认识人工智能,如果仅限于围棋层面和科学层面,那显然是无法充分把握到人工智能的出现对于人类文明的深远影响。人工智能的出现,较之以往的任何科学发现,有一个质的区别,那就是人脑的突破。以往的科学发现和进步,究其实质而言,都不过是人的肢体功能的延长或扩大,是人的手和脚的延伸。人类借助于科学,创造出各种机器,使人类具有了更高、更快、更强的能力,而这些能力都是在人脑的控制之下。以战争手段为例,人类最初的格斗仅限于拳脚相加,是人的肢体搏斗,后来发觉肢体不够用,开始运用棍棒石块,接下来就是冷兵器的出现,大刀斧子匕首三节棍狼牙棒,随着火药的发明,热兵器登场了,从火枪到飞机大炮军舰,现在则是核武器加洲际导弹。战争手段不断进化,实质是人的拳脚功能的进化,这种进化始终是在人脑的控制之下。庞大的战争机器没有人脑的控制和指挥,就是一堆庞大的废铁。人类之所以历经无数战争而没有被毁灭,尤其是在当下的热核时代尚有一线生机,就是因为人脑对于科学发明出来的杀人机器还握有最后的控制权。 但是,人工智能的出现,电脑对人脑的征服和超越,意味着人脑这个指挥系统有可能被电脑所攻陷,一个远比人脑更聪明、更敏捷、更富有计算能力的电脑,有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人脑对科学的最后控制权。网易科技讯6月19日转述《大西洋月刊》网站报道,FACEBOOK在实验中让两个AI聊天机器人互相对话,发现机器人竟然逐渐发展出人类无法理解的独特语言,这个情况让实验者大为惊恐,他们不得不对AI进行人工干预,如果不做这样的干预,两个机器人使用机器学习进行对话策略迭代升级,最终将导致机器人以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进行交流。FACEBOOK的研究报告认为,AI的语言自行升级的速度超出预期,机器能够产生非人类交流方式这一发现,让包括系统设计者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叹人类知识的有限。这就是说,当人脑还能控制电脑时,人类或许还可以控制人工智能,就像以往控制所有的科学发明一样,而一旦当人脑无法控制电脑,相反,是由电脑来控制人脑时,那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一切的时代,是不是就该终结了? 毫无疑问,人类已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口,人类文明有可能被一个新的文明所取代,那就是人工智能文明。因此,不能仅仅从现有的科学观来思考人工智能的各种可能性,而是需要有更广大的视野和更深邃的思想,建构起一个关于人工智能文明的认识框架,在认识和展望人工智能文明的同时,对人类文明进行彻底的自我认识和自我批判。为此,我从十个方面展开思考,旨在对人类文明进化的若干重大哲学和历史问题进行深度反思,以此来观察人工智能文明可能对人类文明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人类只有真正认识了自己,才可能真正认识人工智能。
思考一:人工智能问题何以是哲学的最高或终极性问题?
人工智能问题首先是一个哲学问题,是当代哲学的最高问题,或终极性问题。那么,这个最高的或终极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人的主体性是否能够继续存在。 人类自有哲学以来,产生了不计其数的哲学思想、派别或主义,构成了一个还在不断编写的庞大的哲学史,这些其实都是来源于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形成的三大思想源泉,即在公元前8—3世纪期间形成的希腊哲学、印度佛学和中国孔老之学。这是人类文明觉醒的开始,人类开始追问诸如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超验世界的关系这些终极性问题,开始集中思考诸如人何以成为人,人何以活着,人何以活着有意义这些形而上的问题。这是人类的自我认识,人既是认识的主体,也是认识的对象,如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德尔菲神殿的门楣上镌刻着的那句话:认识你自己。 轴心时代以来两千年了,人类认识自己了吗?——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至今好像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人类仍然处在迷茫之中。但是,人的自我认识至少有一点是比较清晰了,那就是“脑”和“心”的分离。“脑”是理性的载体,致力于认识外部世界,由此形成科学和知识;而“心”是情感的载体,致力于追问意义世界,由此形成艺术和宗教。人类文明的进化,核心是“脑”和“心”的进化。随着科学的发展和知识的增长,人类的“脑”越来越聪明,智商越来越高,以致创造出比人脑更聪明的电脑。但是,人类的“心”却是越来越“坏”了,情商越来越低,由“心”派生出来的不同的宗教、文化和地域认同在不断地撕裂人类共同体。人类几千年来不能彻底终结持续存在于不同种族、民族和国家之间的战争,不能有效制止科学日趋异化为人类自我灭亡的加速器,就是因为人类没有一个共同的善良的心。所以,科学家认为人“心”的存在是人脑优于电脑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完全是没有洞察到人性的幽暗对人类的致命影响。人类如果真有自我毁灭的一天,一定不是毁于“脑”而是毁于“心”。 人工智能只有“脑”而没有“心”,这是人工智能文明有可能超越人类文明的核心优势。没有心,就没有由心而生的意义追问、价值判断和宗教倾向,没有这些心灵世界的建构,就不会有人类内部的根本性冲突。人工智能由“脑”而不是由“心”来主导人类建构,有可能真正打造出一个大同世界。因此,人工智能对于人类来说,首先意味着是人类主体性的丧失,是“心”为“脑”所控制,人类要想不自我毁灭,必须让位于一个更高级的文明主体。人工智能的出现,人类往何处去,或许会有答案了。
思考二:应该如何认识人类文明史观? 人类如果从东非人开始计算,已有三百万的历史,但人类文明史充其量不过万年。文明对人类意味着什么?难道仅仅是意味着人类能不断地过上一种更优越更幸福的生活?如同共产主义向无产阶级所承诺的那样,可以按需享受你想享受的一切?如果真有这一天,人类是否意识到,文明的进步和展开将会让人类付出何种代价? 文明是有成本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文明是有约束条件的。在我看来,文明主要是受制于两个约束条件,一个是时间约束,一个是资源约束。从时间约束来看,历史上的许多文明现在早已化为废墟,如两河文明、尼罗河文明、爱琴文明、殷商文明、奥尔梅克文明、亚特兰蒂斯文明、希腊文明、玛雅文明,各种文明形态从发生、繁荣到死亡,绵延不断,没有一个文明是可以无限延续的,包括当今世界上还存在着的人类文明,终会有死亡的一天。从资源约束来看,人类历史三百万年,进入文明时代,人类才开始消耗地球资源,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是基于对地球资源的源源不竭的消耗,文明的形态越高,对资源的消耗就越大。农耕时代,人类至多消耗地球地表资源,到了工业时代,人类开始大规模地消耗地球地下资源,几乎快把地球给挖空了,地球积累亿万年而形成的主要资源,在工业时代不过200年的时间里几乎被消耗殆尽。一旦地球的资源被耗竭了,人类文明还能存续? 人类文明的时间约束和资源约束,存在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特定的文明形态都是在资源失控或资源耗竭的情况下才走到了文明的时间终点。就人类文明的整体而言,依旧摆脱不了这两个根本性的约束条件,人类文明根本不可能无限延续,除非有源源不绝的资源供给。问题就在于,地球有取之不绝的资源吗?
思考三:科学对于人类文明意味着什么?
人类从狩猎文明至农耕文明一直处在缓慢进化状态中,汉代的农业生产率和中国改革前的农业生产率基本上是处在一个水平上,欧洲的情况也大致相同,在长达一千年的中世纪,欧洲的社会经济始终是在低水平上徘徊。蒸汽机的发明和应用,产生了工业革命,由此为社会经济发展提供了巨大动力,并由此带来了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的巨大变化。科学,是人类文明发展和进步的发动机,是人类文明的主要标志。 就是在科学的曙光刚刚照亮了人类时,一个名叫卢梭的法国青年,于1750年在应征第戎科学院题为《论科学和艺术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的有奖征文中,以一篇《论科学和艺术》的论文而一举成名,他在这篇论文中挑战了以狄德罗为代表的法国启蒙思想家所普遍倡导的科学、艺术、知识和进步的文明史观,认为科学和艺术进展的最后结果无益于人类。他的这个结论是基于两个判断,一个是历史证据,埃及、希腊、罗马等伴随着科学和艺术的兴盛而沦为被奴役者并罪恶充斥,相反,早期波斯人、日耳曼人和斯巴达则在无知中具有德行和自由;另一个判断是科学和艺术源于罪恶,并导致闲逸、奢侈腐化和责任心缺失。卢梭特别强调,他攻击的并不是科学本身,而是在有德者面前保卫德行。 卢梭或许是欧洲最早的白左,他对科学的警示早已被淹没在科学发展的汪洋大海之中,但现在回过头来看他的话,应该能获得新的启示。科学在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同时,是否也改善了人类的道德和信仰?这是值得怀疑的。在科学迅猛发展的二百年时间里,人类经几千年农耕文明而未被破坏的地球资源遭到了掠夺性的开发,传统的文化思想资源亦遭到了根本性的颠覆。由于科学大大提升了人类的攻击能力,从而前所未有地加剧了人类和自然的冲突,以及人类和人类的冲突。科学为何不是趋于人类道德的完善,反而是不断地恶化人类的道德境界?科学为何会失控于人类?
思考四:科学失控的根源何在?
科学是人类理性的产物,理性的基本原则就是秉持价值中立,在运用人类之“脑”时将人类之“心”排除在外。因此,科学没有国界,没有意识形态的束缚,没有宗教的限制。一加一等于二,在任何时代、地域和精神条件下都是如此。由于科学具有这样的超越于人“心”的秉性,科学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文明进化必须共同遵守的准则,也是人类道德趋于完善的一个条件。 人类的蒙昧时代,由于理性的蒙蔽,人“心”迷失于各类虚假的想象之中,原始巫术、萨满、迷信普遍盛行于人类文明的早期阶段。而宗教的出现,是人“心”致力于精神世界建构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它不是理性导向而是价值导向,最终是指向于一个由“心”所想象出来的世界:或者是天国,或者是极乐世界,或者是与真主同在的世界。 欧洲启蒙运动是以理性为主导,以知识为建构,以科学的发现和发展为目标,力图让人类的精神世界从宗教的迷狂中解放出来。以法国大百科全书派为代表的启蒙思想者都是一批科学至上主义者,他们相信,科学的力量不仅可以改变人类生存的外部世界,也可以让人类从蒙昧的精神世界中走出来。 从启蒙时代以来,人类的科学事业突飞猛进,宗教不得不把世俗的领域交给科学去管理,并随着科学的进步而改变自己的传播方式。政教分离,科教分离,成为世俗国家的主流。但是,即使如此,以“脑”为主导的科学发展依旧没有彻底摆脱“心”的控制。爱因斯坦就说过,证明了宇宙中不存在上帝,又有什么意义?上帝不在宇宙之中,而是在人的心里。当科学解决了人生存的物质世界的合理性之后,科学还能解决人的精神需求的合理性吗?康德的三大批判就是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的纯粹理性批判是要设定人的理性边界,强调人的理性能力只能认识“现象”而不能穷尽“物自体”,人的认识不是无限的,终极性的物质世界,人类可以不断接近而不能最终达到。他的实践理性批判是要给人的道德世界设定边界,人的道德律是先天的也就是先验的,不是知识或科学可以求证,人的自由是对内心道德律的遵守。康德用一句话概括了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的意义:这个世界惟有两样东西让人类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人类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一是人类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康德对人类面临的事实世界(宇宙)和价值世界(道德)的划分,其实就是“脑”和“心”的划分,“脑”代表着纯粹理性,“心”代表着实践理性。在人类进入不可知的领域,也就是那些形而上的领域,知识和科学的局限性便暴露出来了,宇宙的终极性问题和人类的终极性问题就不是知识和科学所能解决的问题,而是成了人类价值关怀的问题,先验的或超验的道德法则和宗教信仰便取代了知识和科学,成为人类追问终极性问题的心灵方式。 在知识和科学领域,人类必须遵循统一的法则,因此“脑”的运用在任何时间和空间条件下都是一致的,不会因为“脑”的运用者基于不同的道德判断或宗教信仰而发生改变。但是,在价值领域,人类根本无法建立起一个统一的道德规范或信仰体系,对于一个相同的事物,可以发生完全不同的评价。这是人类“心”的分裂,不同的宗教信仰的存在乃至彼此发生剧烈的冲突,完全是人“心”分裂的产物。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了,科学何以会失控?科学何以会成为人类道德堕落的工具?科学何以会转化为大规模的杀人武器?就是因为由不同的“心”的主体在控制着人“脑”,进而通过控制人“脑”来控制科学,科学成了人类掠夺自然、掠夺同类的主要工具。科学每每取得一个重大进步,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人类的互相掠夺便进入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个科学和道德的悖论,由于制度化的原因,即人类创建了不同的政治制度而进一步被放大。宗教的、意识形态的、文化的差异或对立——这是人“心”分裂的主要形式,因为政治制度的不同而根本无法相互融合,由此构成了亨廷顿所说的文明的冲突。
思考五:人“心”为何会分裂?人类为何不能形成统一的道德法则? 人“脑”的统一和人“心”的分裂,构成了科学和道德的二律背反,人类发现并遵守统一的科学法则,却无法创造并遵守统一的道德法则。于是,人们会问,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创造出一个统一的道德法则,以此来统一规范人类的思想和行动,争取人类的共同利益,实现人类的大同世界? 实际上,人类自有大规模交往以来,构建人类统一的文明、统一的信仰、统一的价值标准,一直是人类各个群体——从部落到民族到国家——无法遏制的冲动,在此冲动的支配下,人类不同群体或文明体尝试通过战争、征服、殖民、教化、传教、文化传播等不同方式,以求达到人类文明的大同。然而,轴心时代所形成的三大文明源头,经两千多年的传承,并没有汇流到一起,相反,它们一直有着各自的发展轨迹,并主导着两千年来人类文明的主要冲突。汤因比在他的《历史研究》这部巨著中,把人类的文明形态划分为二十多种,从原生文明形态到次生文明形态,不一而足。迄今为止,人类文明的持续交流和交融,不是缩小了而是不断扩大了人类文明的差异性和多元性。于是,要问的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为何就不能形成一个统一的人类之“心”,由这个统一的“心”来创造一个统一的善? 人类各个群体因应于所处的不同自然环境,进而形成了不同的历史文化环境,形成了不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进而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文明形态。所有这些文化的、历史的、价值的和道德上差异,从根本上说,是来源于人类不同群体对于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追问既是指向过去,追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追问也是指向当下,现世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追问更是指向未来,人类最后将归于何处?人类对于意义世界的不断追问,直接导向了宗教的起源,不同宗教的存在,可以说就是人类不同群体对于意义世界所给出的精神解决方案。从三大宗教来看,基督教、佛教和伊斯兰教,均有对未来世界的不同想象,并依据对未来世界的不同想象而对现世生活世界给出了不同的评价,最后都指出了人类超越现世的罪恶生活而走向终极世界的路径。 宗教是人类意义世界的终极解决方案,它们一旦形成便不可改变。因此,宗教不可能统一,宗教不可能融合,人类不可能形成统一的价值尺度,不可能形成统一的善和道德。人类文明的冲突,宗教的冲突,无以休止,就是因为人“心”分裂之后,由不同的“心”的主体所想象出来的关于意义世界的终极解决方案,根本无法统一。
思考六:民主政治为何无法解决人类文明冲突?
宗教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建构,政治是人类现实世界的建构,宗教和政治是人类文明的两大支柱。人类最早的政治制度是起源于人类群体的内部管理,管理的主要使命是尽可能合理地分配人赖以生存的各种资源。在资源稀缺的约束下,没有对资源相对合理公平的分配,人类群体内部就会陷入为争夺资源而展开的相互残杀,相互残杀的结局就是群体的共同毁灭。为避免这个结局,只有授权委托一部分人来行使管理群体的权力,而谁有资格享有这个权力,则和最早的宗教形态——巫术有关。也就是说,最早的政治合法性是来源于一个超验性的证明,或者是天,或者是上帝,或者是某个神。谁掌握了这些超验性存在的知识,谁就拥有了授权的资格。 君权神授,君权天授,是中外古代政治权力来源的两个主要路径,到了现代,政治权力来源又多了一个路径,那就是君权民授。国民通过制定宪法——国家的最高政治契约——规定权力产生、权力约束和权力职能的相关准则,并根据这些准则,通过国民直接选举或间接选举的方式,产生国家权力机构,授权委托少数人来行使国家权力。宪政民主制度使得政教分离,宗教退出了现世政治生活。 在宪政民主的制度安排下,科学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发展的动力就来自于宪政民主制度所充分保证的独立的国民教育制度、言论自由制度和其他一切促使人“脑”自由发展的制度,并通过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将科学发现源源不断转化为技术进步,由此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 二战结束之后,世界形成两大制度阵营,原来由宗教所主导的文明冲突,转变为由不同的政治制度以及不同的意识形态所主导的文明冲突。两大阵营的冲突于20世纪最后十年揭出胜负,苏东模式全面崩溃,西方宪政模式全面胜利,福山先生由此预言:历史终结了,西方主导的宪政民主制度可以彻底解决人类文明所面临的一切问题。但是,这个预言显然预之过早了。人类进入21世纪以来,不同的政治制度的较量并未彻底终结,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遭遇了总体性危机。就其内部而言,西方民主日益面临着公共效率低下、国家整合困难、民粹主义冲击和族群冲突等一系列问题,就其外部而言,穆斯林重返欧洲,恐怖主义威胁,大规模的难民潮,让欧美世界承受了越来越大的外部压力。 欧美民主国家当前面临的国家治理危机和全球治理危机,充分表明用宪政民主的方式还根本无法解决人类与世俱来的文明冲突,历史没有终结,终结的是历史的终结。当民主政治一旦彻底失效时,控制文明冲突、宗教冲突和意识形态冲突的政治机制会是什么?政治能建立起人类的统一之“心”吗?
思考七:科学和民主联盟的后果是什么?
科学和民主是现代文明的核心组成部分,中国的五四运动就是以科学和民主为旗帜,号称“赛先生”和“德先生”。这两位先生都是以相同的人文学理为基础,以理性为导向,尊重事实,尊重逻辑,尊重实验,反对偶像崇拜,反对意识形态,反对一切怪力乱神。从发生学的视角来看,科学的精神和方法早于民主作为一种普遍的政治制度,由科学推动的技术进步是政治民主的先导,理性的启蒙来源于一些关键性的科学发现,比如从地心说向日心说的转变,不仅改变了人类的宇宙观,而且也改变了现实的政治观,引发了人们的政治觉醒,政治从宗教的控制中被解放出来。所以说,赛先生是德先生的哥哥,没有科学的土壤,生长不出民主的大树。 科学开拓出民主的文化氛围,但科学是在民主的制度下才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以张维迎教授所提供的统计数据表明,人类从旧石器时代到公元2008年期间产生了1001项改变世界的重大发明,其中838项重大发明是发生在16世纪之后,尤其是从1900至1981年期间,出现了600多项重要创新。值得重视的是,所有这些重要的科学发明均是发生在欧美民主国家,而中国在1500年之后没有一项重要发明贡献于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张维迎教授给出了他的解释,他认为,只有能够保证自由思想和自由行动的国家,才能成为一个创新型国家。宪政民主制度显然充分保证了人们的自由思想和行动,由此才推动科学的巨大进步。 科学和民主互相促进的关系,在科学史和社会史上均呈现出正面的积极的价值,人们是否会由此忽略了科学在民主制度下的迅猛发展所可能导致的消极后果呢?至少从目前来看,对于科学进步所产生的伦理性后果,人们已有所警觉,但对于科学可能产生的对人类的终结性后果,人们还缺少应有的警觉。在我看来,由于科学在民主制度下获得了充分发展的条件,科学最后可能达到的那些成果,人类的民主制度能否控制得住而不致使其转化为一种对人类是致命性的破坏力量,还尚无绝对的把握。人工智能的发明和广泛运用,是科学在民主制度下不受约束地发展的产物,科学在民主的襁褓中孕育出人工智能这个巨婴,一旦这个巨婴成为巨人时,人类最终能控制住它吗?还是被它所控制? 从科学和民主的正相关的关系中看到两者负相关的一面,并不是要否定民主制度的价值,而是借此提醒人们,科学只要是获得了充分发展的政治条件和社会条件,最终会发展出一个什么样子,人们目前是难以想象和预料的。
思考八:人工智能会不会彻底改变科学的性质?
在人工智能出现之前,科学史上的任何一项重大发明,均没有改变科学作为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工具这一性质。科学是以工具理性为主导,人类借助于科学的发展和进步,不断地提高了改造世界的能力、速度和智慧。原始人从最初运用石块和棍棒来谋取在自然界的一席之地,到现在人类成为自然界的主宰,完全是因为人类掌握了科学这个伟大的工具。但是,在人工智能出现之后,科学是不是人类的工具,就需要重新思考了,人工智能会像以往所有的科学发明那样,完全俯首听命于人类的指挥吗? 人工智能区别于以往所有科学发明的一个突破性因素,就是“电脑”对“人脑”的突破,也就是对人的指挥系统的突破。人类从发明牛车到发明火车,不过是人的行走能力和速度的升级换代,就它们对于人类的工具性而言,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依据同样的道理,计算机的发明和运用,似乎也就是人脑运算能力的大幅度提高,并没有改变它和算盘同样的性质,只不过是人类的一个更为高级的运算工具而已。人类之所以能够成为自然界的主宰,就是因为人类拥有比任何动物都要聪明得多的大脑,而一旦当人工智能达到了对海量数据的处理能力,以及具有了自编语言系统的能力,那就表明了“电脑”的智商已经远远超过了人脑,一个远比人类聪明的“机器”岂会听从于人类的摆布。 因此,人工智能有可能彻底改变科学的工具性,并赋予科学以主体性的地位,科学在服务于人类的同时,也将改造人类。人类再也无法继续随心所欲地像以往运用一个工具一样地来运用人工智能,相反,人工智能会确立起人工智能的文明尺度,以此来重新设计和规划人类生存的社会组织、政治制度和各种交往方式。也就是说,人工智能有可能主导对人类文明的再造。 当人工智能从科学的工具上升为科学的主体时,意味着人工智能有了它自己的语言、思维和意识,但绝不会有它自己的情感,也就是说,人工智能是以“脑”为主体,而不是以“心”为主体。人工智能以何种方式把人类之“心”收拾起来,决定着人工智能能否构造出一个新的文明。
思考九:人工智能文明是否可能?
从人工智能到人工智能文明,那就是文明的突破。一旦人脑被电脑彻底战胜,人类文明有可能被人工智能文明所取代。如同人类文明是脱胎于动物世界,人工智能文明是脱胎于人类文明。 人工智能要成为一个新的文明的建构性主体,首先一定是要完成对“人脑”的控制。这个进程已经开始,阿法狗战胜人类围棋手,就是一个重要的象征,用不了多少年,“电脑”将完全取代“人脑”而成为人类社会生活和社会组织的指挥系统。其次,在“电脑”完全控制了“人脑”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人心”的控制,只有在完成了对“人心”的控制之后,人工智能才能成长为人工智能文明,即以人工智能所主导的文明规则来重新建构一个新的文明体系。 “心”以及由“心”生发出来的人类的不同宗教、意识形态、文化传统、心理结构、情感状态,构成了人类内部不同文明冲突的主要根源,使得人类文明在进入21世纪之后,依旧无法彻底摆脱因为持续不断的冲突而共同毁灭的命运。人工智能如果能够主导一个新的文明的出现,必然面临着如何彻底消除导致人类内部冲突的终极性根源,也就是彻底消除人类的不同之“心”,建构起人类的统一之“心”。这个任务,人类自身是无法完成的,只能交由一个比人类更有智慧的文明主体去完成。 “电脑”控制“人脑”之后,如何进一步控制“人心”?目前没有任何征兆可以预示,惟一可能的是,从人类文明现有的困境中来设想人类未来的“心”世界,那是一个超越了意义的世界,超越了宗教、信仰和意识形态的世界,一个只有统一的善和“心”的世界。人类只有统一的“心”,才会有一个真正的大同世界。
思考十:人工智能文明是人类文明的终结还是新生?
人类自有文明以来,虽然一直处于文明的冲突之中,但人类不同族群、种族、民族、国家所形成的不同文化共同体,始终都没有放弃对人类未来共同世界的想象。基督教的千年王国,佛教的极乐世界,伊斯兰教的与真主同在的世界,孔子的大同世界,社会主义的乌托邦,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都是对人类未来所描绘的终极蓝图。这些关于人类未来的不同蓝图,因为是基于不同的教义、信仰和理念,也即是基于不同的人“心”,所以,它们不是指向一个关于人类未来的共同蓝图,而是把自己的蓝图描绘成人类未来可以据此获得拯救的惟一蓝图。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文明冲突,实际上就是关于人类未来的冲突,谁掌握了人类的未来,谁就掌握了人类的现在。 问题就在于,谁关于人类未来的蓝图能被人类共同接受?是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佛教?是孔子、康德还是马克思?是政教合一、宪政民主还是东方极权?究竟由谁来终结历史?现在没有答案——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人类迄今为止所提出的所有思想、理论、教义、主义,均没有任何可能成为人类的惟一精神资源,并据此设计或规划一个关于人类未来世界的统一的美好蓝图。人类文明之间永无休止的冲突,注定共同的毁灭才可能是人类的惟一结局。 在人类文明的绝望时刻,人工智能文明的曙光升起来了,这是人类文明的终结还是新生?答案或许在50年内揭晓。你能等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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