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绝对军事优势的俄军，在不怕死人（并非“俄军人不怕死”）的围攻下，乌克兰终将无法守住。那又如何？当年苏军一天拿下捷克全国，6天拿下阿富汗全境，最后他们胜利了吗？按普京宣布的战争目标“去军事化”“去纳粹化”，他现在就已经失败了


　　“趋纳粹”还是“去纳粹”？乌克兰评论之三

　　秦晖，FT中文网 2022年3月7日


　　“纳粹”这顶帽子

　　普京宣称他对乌克兰发动全面战争是要搞“去纳粹化”。而前文中我把纳粹吞并苏台德导致大战之路和普京吞并克里米亚导致大战之路作了对比，很明显，普京在国际霸权方面的蛮不讲理要超过希特勒。但我当然不会仅以这一个方面的对比，就把他以今日希特勒待之。
　　在“种族灭绝”方面，如今乌俄双方都指责对方以这个罪名。实际上，应该说双方都还不至于此。普京的侵略军已经杀害了不少平民，但至少离奥斯维辛那种灭绝犹太人的罪行还很远。人们在视频上看到不少乌克兰平民“螳臂当车”，手无寸铁地阻挡俄军装甲部队的感人场面。这除了显示入侵不得人心和乌克兰人民的不屈抵抗以外，当然也表明了现场俄军官兵良心未泯。所谓君子远庖厨，视距外的狂轰滥炸他们或许不手软，但面对面的屠杀平民他们还做不出来，甚至给人的印象，比当年进入中国东北的苏军似乎都要文明一些。这样的侵略军当然绝不是什么“普粉”所说的“仁义之师”，但还不至于是禽兽之师吧。
　　其实这也要考虑众多手机齐发视频即时上网的现代舆论压力——操作高技术武器的现代士兵不是文盲，俄罗斯也还没有筑墙禁网。士兵们大概都晓得海牙国际法院已经接受了乌克兰的控告，在立案调查战争罪。万一自己屠杀平民的形象传到网上，以后就难保不被追究。说实话，我很难把这些还知道害怕国际法的士兵与他们的统帅、两三天战事不顺就挥舞核弹向世界示威的普大帝联系起来。但不管怎样，今日的侵乌俄军与党卫军还是不同的，就冲着这样的俄军，其统帅与希特勒也还不能划等号吧。
　　在国内，俄罗斯的反战抗议这些天持续不断且有高涨趋势。我已指出这一方面体现侵略不得人心，另一方面也表明普京的威权体制还有抗议空间，与纳粹还是不同。不过以后如何还难说。如今普京正在大规模迫害抗议者，据说已经抓了六七千人。看来普京还在向那个方向奋起直追呀……
　　普京最初说他发动这场侵略战争是要实现乌克兰的“去军事化”和“去纳粹化”。“去军事化”意味着要全歼乌军（迫使乌军全军“放下武器”投降或者被消灭），“去纳粹化”则不仅意味着泽连斯基政府被他指为“纳粹”，更意味着他要在乌克兰全境推翻这个民选政府，并在俄军刺刀下扶植一个“乌精卫”傀儡政权，乃至公然吞并这个欧洲领土第二大的中等国家。这个目标与他在2•21宣言中宣称的宏愿——铲除“疯狂”的共产革命后果“列宁-乌克兰”以及后续的独立乌克兰、恢复沙皇帝国光荣——倒是吻合的。但正如刘和平先生几天前所说，仅从技术角度讲这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无怪乎两天之后他又改口说：他不想要乌克兰的领土，俄军将在速战速决后撤回。人们难以想象的是：乌克兰2014年后保有的26个省级行政中心（省会），而俄军以完全不对称的绝对优势对乌克兰发动全面围攻，苦战八天至今才打下这26个城市中的第一个，即赫尔松。而不要说基辅、哈尔科夫、敖德萨这些“一线城市”，就是普京在2•21宣言中声称承认其“独立”的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两州——应该是首先要“解放”的，2014年后乌克兰在这两省的临时省会克拉马托尔斯克和北顿涅茨克，两城都至今仍然还在乌克兰手中。所谓的速战速决，要“速”到何时？
　　我不怀疑，在目前俄罗斯对乌克兰拥有绝对军事优势，而西方又仍然维持绥靖主义不能直接保障乌克兰安全的情况下，只要俄罗斯后方人民的反战运动尚能被镇压住，在俄军不怕死人（注意：并非“俄军人不怕死”）不顾一切旷日持久地围攻下，乌克兰的任何一个城市终将是无法守住的。但那又如何？当年苏军一天就拿下了捷克全国，6天就拿下阿富汗全境，最后他们胜利了吗？

　　纳粹定义的“多重标准”和“一重标准”

　　其实，就普京战争第一天宣布的战争目标，乌克兰全境的“去军事化”和所谓“去纳粹化”而言，他现在就已经失败了。他所谓的“纳粹”泽连斯基不仅成了联合国的宠儿、国际社会的政治明星，而且现在就是他强硬的谈判对手。而当年苏德战争开打后，苏联还能与纳粹谈判吗？
　　在第一篇文章中我已经讲过，世界上很多事情难免“双重标准”，正如科索沃问题到底是按“领土完整”、“不干涉内政”来否定西方的行动，还是按“民族自决”、“人道干预”来肯定西方的行动一样。但普京既不讲领土完整也不讲民族自决，他的“一重标准”就是只看他高兴与否，“朕即国际”，那就不是什么双重标准，而是更坏，与希特勒有一拼了。
　　在什么是“纳粹”问题上我们又遇到了这个问题：普京自己是不是“纳粹”？这似乎也有“多重标准”：按“苏台德vs克里米亚”的标准其实他已经超过了纳粹，但按种族灭绝的标准他显然不是纳粹，而按国内独裁的标准，可以说他与纳粹还有若干距离。不过普京自己对别人就只有“一重标准”：不听他的，就是“纳粹”！
　　什么是“纳粹”？按通常人们的看法，纳粹党第一搞种族灭绝，尤其是要灭绝犹太人。第二大肆对外侵略，穷兵黩武。第三对内极权主义、专制独裁。第四在体制上搞“民族社会主义（过去译“国家社会主义”是不准确的）”。
　　第一条，应当说普京与泽连斯基本来都不能算。普京把乌东八年战争造成的生命损失都称作“种族灭绝”，其实这八年战争的伤亡明摆着就是普京出兵吞并乌克兰的“苏台德区”而且此后又得寸进尺所造成的。普京自己不也说他出兵之前这些地方“没有发生一起武装冲突，也没有人员伤亡”吗？如果说此后的战祸是“种族灭绝”，那普京当然就是祸首。自己犯罪却倒打一耙，按咱们中国传统，这是在本罪之外，还要再加“反坐”的呀！
　　有趣的是，西方基于他们自己的绥靖主义，总力图把普京2月24日的明火执仗大打出手与此前他对克里米亚、顿巴斯的局部侵略切割开来——这样他们此前的姑息纵容，似乎就不是绥靖了。这就像把希特勒全面进攻波兰与此前他对苏台德的吞并切割开来，把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乃至1941年发动太平洋战争与此前日本“九•一八”侵占东北切割开来一样，是很不对的！实际上“俄乌战争”并不是2022年，而是2014年就开始了。但讽刺的是，普京欺西方讳言绥靖之过，居然揽屎上身，这几天一直在讲战争不是前几天才开始，而是2014年就开始的！就这一点而言他倒没说错，所以他的罪过就更大。

　　至于后面几条，对外侵略我已经分析了，至少就克里米亚vs.苏台德这个阶段的对比而言，普京已经比希特勒更出格。至于未来，普京这次出兵会不会闯下比希特勒1939年出兵更大的灾祸，那就看国际社会的应对了。对内独裁，普京与昨天在联大支持他的四个小兄弟一样都是几十年稳坐宝座了，当然现在还够不上纳粹，但就怕他奋起直追啊！
　　反观乌克兰，不管它的政治转型多么坎坷波折有多少弊病，宪政民主的大框架还是一直坚持的。民选总统泽连斯基与美国的里根一样做过演员，有些网民大加嘲笑，以为只有八旗子弟才配搞政治。这可以一哂，而不值一驳。值得一提的倒是泽连斯基族属犹太，来自东部俄语区，自己也以俄语为母语，乌克兰语是还后学的（后两条此前的季莫申科等也是如此）。如果他是先皇钦点的倒也不说明什么，皇上重用“蕃将”、三代贫农自阉为奴受宠而成“九千岁”，并不能说明少数民族或穷人就“翻了身”。但乌克兰人民能够在公开竞选中一人一票把一个东部讲俄语的犹太人选为总统，要说今天乌克兰的反俄排犹种族主义（当然不能说一点没有，特别在哥萨克排犹的历史传统下）有多么严重，谁信？一个乌克兰“极端民族主义新纳粹”政府会以一位民主选举的、东部讲俄语的犹太人为首，这不是笑话吗？

　　最后一条，即社会经济方面的“民族社会主义”体制。当年纳粹搞的肯定不是尊重产权、实行公平竞争的市场经济，但和苏联式社会主义也确实有很大区别。我过去曾经指出：苏联过去搞的是纯国有（或“公有”）的“计划经济”，没有私营经济，也没有什么市场调节。但纳粹搞的“统制经济”看起来市场和私营企业都很多，只是它们都生存于国家统制的“鸟笼”里，要你富你就富不富也富，要你穷你就穷不穷也穷，既无公平竞争也无产权保障。
　　苏联号称要消灭私有制，所以它尽管并无真正的“阶级”代理和博弈机制，却整天强调“阶级斗争”，整人和迫害都以“无产阶级”的名义进行，“坏人”都被扣上“资产阶级”帽子。而纳粹就不同，由于鸟笼中还是市场和私企在运作，它是操控、而不是消灭资本，所以也不讲什么阶级斗争（反而认为阶级斗争是“分裂民族”的列宁恶行），整人和迫害都以“伟大民族”的名义进行，坏人都被扣上“反雅利安”的帽子。
　　用这个标准看，剧变后30多年的俄罗斯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苏联，普京2•21宣言的大段反共言论也不是假装的。但是，俄国也并没有变成真正的市场经济，今天的俄罗斯经济不就是个有“市场”有“私企”的大“鸟笼”吗？而且普京也确实不再用“阶级斗争”话语来整人，如今他整人不都是用“伟大俄罗斯”的名义吗？反观乌克兰，向市场经济转轨当然也是重关万阻，寡头和腐败问题也严重存在。可以说乌克兰的经济转轨很失败。但是，实行民主制的乌克兰没有俄罗斯那么厉害的利维坦国家，“民族社会主义”的大鸟笼根本搞不起来。市场转轨失败确实会带来转向统制经济的危险，但这一点乌克兰还远不如俄罗斯为甚。

　　普京高声反共，俄共觍颜承欢

　　这里还要谈谈俄乌两国共产党如今的状态。两国共产党在1990年代的议会政治中都曾经叱咤风云。但后来意识形态遇冷而民族主义兴起，俄共迅速转向大俄罗斯民族主义，还能维持相当地位。乌共却由于亲俄，而没法向乌克兰民族主义转型，只能继续打劳工牌，与同样亲俄的寡头亚努科维奇搞“阶级斗争”。但本质上“极右”的普京在乌克兰只支持亲俄寡头，却并不喜欢亲俄的左派。因此乌共变得茕茕孑立，影响大减，但在2014年前仍然正常活动。而且由于乌克兰没有稳定的两大党，选举常常势均力敌，得票不多的小党常常成为大党争取的结盟对象，所以日子还过得去。
　　直到2014年乌俄战争开始，乌共完全支持普京动武，并参加了顿巴斯“武装起义”，因此被禁——这就不是左不左的问题，也不是言论结社自由的问题了。
　　有趣的是倒是“起义”后乌共在顿巴斯的遭遇。本来，顿巴斯与克里米亚一样，本地的亲俄派（亚努科维奇的地区党）政府并不是被亲欧派或基辅政府颠覆，而是普京支持下的“属俄派”武力推翻了亲俄派。这些属俄派“起义者”本由“极左”（原乌共分支“顿涅茨克共产党”，以下简称“顿共”）和“极右”两股分离势力组成，所以“武装起义”后“顿共”还风光了几天，顿涅茨克共产党首领李特维诺夫当时还当了顿涅茨克“共和国”议会主席。
　　但很快普京支持的极右派就把“顿共”打了下去：先是“顿共”注册被拒，据说是因为注册资料“错误太多”。顿共丧失以政党名义参选资格后，李特维诺夫等几人以个人名义在其他党派名单下参选成功。但2016年极右势力完全不经任何选举和其他程序，就以顿共反乌“信心不足”为理由，把李特维诺夫与全部顿共成员都剥夺了议席，一脚踢出了“议会”。当时还风传李特维诺夫已经被抓。后来说他人倒不在号子里，但被警告“说话太多”，显然已经没了言论权。李特维诺夫没法向普京伸冤（这一出正是普京导演的），只好向俄共领袖久加诺夫求救。但俄共又能帮他什么？
　　极权者是不可能容众的。普京不仅需要一场对外歇斯底里来转移他的内政问题，也需要阻止其他歇斯底里者分享“光荣”。普京这些年来在日益凸显反西方立场的同时，也提高了反共的调子，2•21宣言花了3000多字来痛骂列宁、布尔什维克、列宁主义和“疯狂的”“社会主义联盟建国原则”，就是典型的例子。普京甚至说：今天的“纳粹乌克兰”就是从“列宁-乌克兰”开创的！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俄共本来在普京登基的第一个十年里已经变成一个日益衰弱的老人党，但在最近五年内，由于俄罗斯经济不断恶化，社会问题日益严重，在自由派被重点打压的情况下俄共作为最大反对党有了相当的进展，2016年与2021年两次大选，其得票率从13％升至近19％，而且与普京争夺大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大旗。普京攻击列宁“卖国”也是为了打压俄共。可叹的是：普京这么公然羞辱俄共，俄共仍然为他觍颜洗地。其实该党自从1990年代末转向“爱国”立党、大俄罗斯民族主义为魂以后，早已没把“全世界无产者”的意识形态信仰当回事。但问题是：玩民族主义狂热，你还能玩过普大帝？
　　于是以久加诺夫为代表的俄共高层逐渐成为无原则的沙皇尾巴：他们不仅不把普京痛骂列宁主义当回事，甚至俄共党员的基本权利他们也不打算维护。顿巴斯的极右派如此打压顿共，顿共向俄共求救，俄共置之不理。当普京2月24日宣布发动全面战争后，部分俄共活动家与许多人一样大为震惊，他们与不少各派人士一样纷纷发表反战批评。俄共国家杜马三名议员马尔哈耶夫、马特维耶夫和斯莫林第一时间都表示不满，马尔哈耶夫谴责普京用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独立“来隐瞒与邻国进行全面战争的计划”，这与西方“同样”卑劣。马特维耶夫说他投票赞成承认乌东两州独立，为的是保护那里不受攻击，而不是要去轰炸基辅。但是，久加诺夫却很快以俄共官方名义声明支持普京。他对普京的反共言论充耳不闻，却表示要处分那些反战的党员。
　　俄共如此，其他一些“普粉”亦然。在苏共“更无一个是男儿”地垮台后涌现的新时代“粉红男儿”们似乎不觉得这是嘲讽：说好的“理论自信”呢？苏共“更无一个是男儿”，那么在普京破口大骂“列宁主义”之时，这边的“男儿”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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