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的新欧亚主义是恢宏的,广泛吸收了人类历史上片断性的思想成果,可以作为一种给人们提供民族定位与认同的想象来理解,这无可厚非。问题在于这种想象基础上构建的一整套地缘政治理论,在于这种地缘政治理论所承载的恢复往日帝国荣光的梦想
老高按:这几天大家都在谈杜金,这里我也转发孙立平教授谈杜金的两篇短文。 维基百科的“杜金”词条介绍说: 亚历山大·格利耶维奇·杜金(1962年1月7日-)是一名俄罗斯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民族布尔什维克党主要组织者。他拥有NMSA的社会学和哲学博士学位,并以提出第四政治理论和多极世界著称。他也因此与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军方保持密切关系,是担任国家杜马主席和“统一俄罗斯”党主要成员谢尔盖·纳雷什金的首席顾问。目前担任莫斯科国立大学社会学和国际关系学教授。
我看杜金:一种足以把一个破败大家彻底毁掉的雄才伟略
孙立平,老孙退休三件事 2022-03-05
这几天,最热门的人物,除了普京和泽连斯基之外,也许就是杜金了。有人说,杜金是普京的大脑,普京是杜金的身体;有人说,他就是当代的拉斯普廷,是当今世界最危险的人物;还有人说,不了解杜金的思想,就很难理解当前的乌克兰战事。 好几位朋友和我说,孙老师,您谈谈杜金吧。好吧,恰好刚刚听完这两天网上广为流传的老朋友杨鹏谈这个问题的音频。先把我最基本的观点放在前面吧:杜金的思想是一种足以把一个破败大家彻底毁掉的雄才伟略。
俄罗斯的尴尬
现在的俄罗斯,处在多重的尴尬当中。这种尴尬,使其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孤独、失落、彷徨与忧伤。 从人种上来说,俄罗斯人是欧洲古老民族斯拉夫人的后裔,跟欧洲的其他古老民族一样,历史悠久。但欧洲人却认为,俄罗斯人是斯拉夫人和蒙古人、突厥人的混血,并不是真正的欧洲人,甚至他们有时被看做是野蛮民族。 从文化上来说,在东方人的眼里,俄罗斯文化,包括宗教,是西方文化的一支。但在西方人的眼里,俄罗斯文化则是一个异类。它继承了当年拜占庭帝国的教统,又经过红色帝国意识形态的浸染,尽管俄罗斯这些年在不断进行切割洗刷。 从历史上来说,俄罗斯以征战立国,崇尚拳头。近代以来,几乎跟欧洲各国都打过仗。而且无论是在平时还是在战时,都显得很凶残。所以各国对俄罗斯都有仇恨,这使得西方各国对俄罗斯都怀很深的历史宿怨。 从现实来说,俄罗斯的体量,既太大又太小。俄罗斯有着世界上最辽阔的版图,人口有1.4亿,又是从历史上的帝国脱胎而来,这使得它很难融入一个既有的联盟。但同时,它的经济体量又太小,难以支撑其成为世界一流强国甚至更大的雄心。 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俄罗斯面临的多重尴尬。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俄罗斯一心想融入欧洲大家庭,但却屡屡不被接受。
从认同向地缘政治宏图的延伸
这种多重的尴尬,派生了一种需求,即国家或民族的认同问题:我是谁?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多年前,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是《我们是谁:对美国国家认同的挑战》,讨论的也是这样一个问题。 国家认同的问题,对两类国家来说尤为重要。一种是多民族国家,特别是像美国这种由多民族移民组成的国家。你如何让人们觉得我们是共同体、有一种“我们”的感觉?另一种就是像俄国这样在历史上地位发生陡变的国家,今天你已经不是在原来的位置了,那你现在的位置是什么?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一个村子里,原来有一个大户人家,后来衰落了,变成了一个小门小户,这时心理上的重新定位是多么的艰难而重要。 杜金的新欧亚主义提供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理定位,就是这样的一种国家认同。这种认同,既要缅怀过去的荣光,又要面对现实的困境,还要有对未来的畅想。不然,就没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与小国“能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就可以了”不同,一个大国的定位和想象,首先在于一种鹤立鸡群的独特性。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杜金所谓的第四政治理论。在杜金看来,自由主义充满着弊端并走向衰落,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也已经是明日黄花,他的新欧亚主义才是人类的未来,而新欧亚主义的载体就是俄罗斯。 按照杜金的想象,欧亚大陆的腹心地带是一个独立的民族文化圈。这里虽然民族众多,并受到周边几大文明的影响,但是,广阔的平原、草原、森林等地理环境所造就的各民族精神是一致的。这种精神与其他文化截然不同。俄罗斯就是这个文化圈的核心与霸主。这也就注定了俄罗斯的历史使命。 在此基础上,杜金构建了一种所谓的新欧亚主义的地缘政治学(对此,其他文章已多有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最大的问题是,不明白有多少米做多少饭
杜金的思想理论是恢宏的,并且广泛吸收了人类历史上片断性的思想成果,包括后现代主义。 这种理论与主张,如果作为一个小国遥不可及的心理安慰,也未尝不可;如果作为一个确实有实力的大国的战略思维,也许有实现的可能。问题是,杜金的这套宏图大略是提供给一个历史上辉煌过、现在处于衰落破败之中、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国家的。 现在杜金面临的现实就好比是,案板上只有几条小鱼小虾,他拿出的却是一桌满汉全席的菜谱。这对于杜金来说,可能是一种尴尬,而对于一个接受了这个菜谱的国家来说,却可能是一个悲剧,一场灾难。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一个村庄中。一个曾经显赫的大家庭,由于种种原因,衰落了,破败了。如果明智一点,按照现有的情况,把日子心平气和地过下去,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怕的就是,这时家里出了一个雄才大略的战略家,不顾一切地要恢复甚至超越祖上的荣光。如果是这样,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我说,杜金的思想是一种足以把一个破败大家彻底毁掉的雄才伟略。
过时的帝国式疆域迷恋:接着说杜金的那张满汉全席菜单
孙立平,老孙退休三件事 2022-03-06
在《我看杜金:一种足以把一个破败大家彻底毁掉的雄才伟略》一文中,我评论杜金的新欧亚主义理论时说:现在杜金面临的现实就好比是,案板上只有几条小鱼小虾,他拿出的却是一桌满汉全席的菜谱。这对于杜金来说,可能是一种尴尬,而对于一个接受了这个菜谱的国家来说,却可能是一个悲剧,一场灾难。 那么,杜金拿出的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菜单?最简单地说,是一种以过了时的帝国式疆域迷恋为底色的菜单。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看。 首先,在民族认同层面上,新欧亚主义要解决的是,狭义俄罗斯人或广义斯拉夫人,在世界上,尤其是在与西方关系的意义上,究竟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我们知道,俄罗斯的国徽是双头鹰。俄罗斯无论是在地理的含义上,还是在人种和文化的含义上,都处于欧亚两大洲之间。斯拉夫人虽发源于欧洲,但活动区域一直是在欧洲的边缘。在罗马帝国时代,斯拉夫人被视为欧洲三大蛮族之一。特别是在蒙古帝国统治的两百多年中,在人种意义上,斯拉夫人与欧洲人的差异越来越明显。因此,斯拉夫人究竟是不是属于欧洲人,一直是带有问号的问题。 而欧亚主义或新欧亚主义,则对斯拉夫人提出了一种新的定位和认同。仔细区分,这种新的定位,在历史上有过不同的表述。一种是斯拉夫主义的表述,斯拉夫民族是一种独特的存在。而欧亚主义则在这种表述中加入了两个东西,一是在与他人相区别的意义上定位自己,我既不是欧洲人,也不是亚洲人,而是一种独特的欧亚人。二是用欧亚这个词,加入了地理的概念。这样就为俄罗斯的定位,加上了地理的含义,而不仅仅是民族或种族的含义,这就为一种欧亚洲甚至欧亚国的想象提供了可能。 而在新欧亚主义那里,欧亚成为一个更宽泛的概念,几乎把反西方的地域和民族都囊括了进去。 到此为止,我想说的是,对于欧亚主义或新欧亚主义,可以作为一种给人们提供民族定位与认同的想象来理解。就此而言,这是无可厚非的。这里不存在科学不科学,符合不符合历史的问题。既然历史的传说或某种图腾崇拜都可以成为民族认同的象征,这样一种建构起来的论说,又何尝不可? 所以,问题不在这里。那问题在哪?在于在这种想象基础上构建的一整套地缘政治理论,在于这种地缘政治理论所承载的恢复往日帝国荣光的梦想。
在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学中,杜金将世界划分为四个文明区域:美国-拉美、非洲-欧洲、亚太地区、欧亚区域。在此基础上,以俄国为轴心,构建一个欧亚主义的联盟体系。这是一个与美英海洋自由主义相抗衡的联盟。在这个体系中,东斯拉夫三国,是轴心中的核心。所以,作为东斯拉夫三国之一的乌克兰,必须是俄罗斯的一部分。这就是俄罗斯必须出兵并控制乌克兰的理论基础。 在这个欧亚体系中,中国的位置是重要但微妙的。在理想的层面,应该在欧洲形成俄国-德国轴心,以分割欧洲;在东方,则是形成俄国-日本轴心,以主导亚洲。而对于中国,杜金是怀有戒心的,历史上的恩怨不说,仅仅是中国的巨大体量,就使其不能不怀有深深的戒心。如同欧洲明白,俄罗斯如果加入欧盟或北约,就不会甘居人下一样,新欧亚主义者也明白,如果中国加入这个体系,最后谁是主导者也说不一定。但现实是,中国的经济实力摆在那里,于是,中国就被定位为这个体系的经济资源提供者。 我们且不说这种构想现实不现实,也不说这种构想在道义上意味着什么,我们只讨论这种构想的思想底色。可以说,这是一种完全过了时的帝国式的对疆域的迷恋。 翻开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帝国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征战史,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所谓帝王的文治武功,其中的武功几乎就是征服与扩展疆域的同义语。大英帝国用200多年的时间,将领土面积扩大到3400万平方公里;大蒙古国用50几年时间,把疆域扩大到2400万平方公里;俄罗斯帝国也用了大约300多年的时间,把领土面积扩大到2280万平方公里。 为什么帝国这么痴迷于领土的扩张?因为,在农业或牧业时代,疆域意味着财富,疆域意味着安全,疆域意味着荣光。像满汉全席象征着丰盛一样,辽阔的疆域意味着体量和实力。然而,这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即便是满汉全席,还有人对之感兴趣吗?当然,在一个民族国家的时代,国界和疆域不是没有意义的,这意味着主权。所以,守卫国土,仍然是国民的一种神圣责任。但尽管如此,对疆域过分的迷恋,已经显得迂腐而可笑。即使墨西哥人投票想加入美国,美国人会对之欣喜若狂吗?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当今的时代,虽然国土和疆域仍然是有意义的,但还有更有价值的东西存在。前几天,我曾引用过肯尼亚驻联合国大使在讨论乌克兰事件时说的一段话:几乎所有非洲国家边界,都是由外人划定的。其中,存在许多问题。但既然这些边界按照国际法划定了,如果我们去改变它,就会造成血流成河。我们选择去追求我们许多国家和人民从未有过的伟大,我们选择遵守非洲统一组织和联合国宪章的规定,不是因为我们的边界让我们满意,而是因为我们想在和平中锻造出更伟大的东西。 这是一段情怀与智慧兼具的话,这是一种很高的立意,这是一种能使我们从历史的死结中挣脱出来的大智慧。这样的一种立意和智慧,可以让那些满身戾气的大英雄、大政治家们汗颜。而后者完全不懂得,在当今的世界上,越来越重要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不能创造出伟大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一个给世界带来诸多天才创意的马斯克,无论是对人类的价值,还是在世界上的分量,都会大大超过统治着几百万贫困国民的国家元首。 当然,还会有人从更现实的角度说,疆域意味着安全,疆域意味着缓冲带,疆域意味着战略纵深。这些说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应该看到,即使是疆域在上述这些方面的含义,与过去的年代相比,其重要性已经大大减弱。在战斗机动辄巡航几千公里,巡航导弹可以轰炸几千公里甚至上万公里意外目标的今天,所谓缓冲带的意义已经大不如从前。 上面所说,不是说疆域和国土不重要,不是说地缘政治不重要,而是说,时代毕竟不同了。在这种情况下,仍然痴迷于帝国式的对疆域的迷恋,将会一则害人,二则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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