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第一個提出舉行南昌暴動？暴動是以誰的名義發動的？哪些人參加了“最高領導機關”，誰是其一號頭頭？陳獨秀被免職之後共產國際緊急指定的中共中央，為何處分南昌暴動的領導人，誰被趕出政治局、誰被黨內警告、誰甚至丟了黨票？


　　《建軍大業》不告訴你的南昌暴動秘辛

　　《伐林追問》第28期 2019年12月02日首播

　　◆高伐林


　　在前幾期《伐林追問》中，我們非常粗線條地介紹過青年團創立、共產黨創立，今天我想講講建軍。
　　中共對軍隊的重視非同尋常，到底是國情不同，跟美國開國時截然有別，美國在獨立戰爭與英國打仗時迫不得已，從十三個北美殖民地動員民軍，1783年與英國簽訂巴黎和平條約之後，立馬解散。後來在討論制憲建國時，是否設立常備軍，引起激烈的爭論。反聯邦黨人不滿新憲法的一個理由就是，它允許聯邦政府在和平時期擁有常備軍，在他們看來，這不僅是要花納稅人一大把銀子，更是對自由的最大威脅之一。即使是支持新憲法的國父們，像對聯邦憲法最有力的鼓吹者之一麥迪遜，也對和平時期的常備軍提心弔膽，在1787年6月的制憲會議發言中就說：“一個常備軍，加上權力不斷擴大的行政機關，長期而言，不會是自由的安全伴侶、防禦外來危險的手段，而會是在國內推行暴政的工具。”他還說：“在整個歐洲，軍隊從來都是在防禦外來入侵的藉口下奴役人民。”不過討論到最後，權衡利弊，感覺常備軍還是不能不要。

　　關於八一南昌起義的美術作品數量甚多，但構圖雷同，都出自同一個標準模式。

　　而中國完全相反，老毛說過很多次：“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就沒有人民的一切。”武裝鬥爭，被他列為奪權戰勝對手的三大法寶之一。軍隊一定要有，而且軍隊一定不能國家化，必須由中共來絕對領導，“我們的原則是黨指揮槍，絕不允許槍指揮黨。”說白了，就是軍隊要掌握在自己手裡，就是槍指揮黨，誰掌兵符，誰就是老大，就是革命京劇《沙家浜》中胡傳魁的那句唱詞：“有槍就是草頭王。”
　　中共將解放軍的誕生起點，定在1927年8月1日，也就是南昌暴動的日子，每年的八一是建軍節。中國官方媒體上對這個日子的頌歌非常高亢激昂：“那是一段充滿着光榮與夢想、熱血與獻身的歷史！”南昌暴動與毛澤東扯不上關係，毛澤東在武漢參加了八七會議之後回湖南發動秋收暴動，拉起一支隊伍，比南昌暴動晚了一個多月。
　　那麼，南昌暴動的想法是誰最早提出？一說南昌起義，最容易被人想起、提起的幾個名字，是周恩來、賀龍、葉挺、朱德、劉伯承……但最早建議南昌起義的人，卻不是他們，而是李立三。

　　　　李立三

　　李立三這個名字，往往和“左傾盲動”聯繫在一起，黨史上專門有個詞，叫“立三路線”。
　　李立三於1919年赴法國勤工儉學，1921年回到中國後加入中共。主要從事工人運動。立三路線，是1930年李立三實際主持中共中央時期推行的攻打中心城市、奪取全國勝利的冒險主義路線。1930年5月中國爆發中原大戰，中共總書記向忠發沒文化，是名義上的領導人，31歲的湖南醴陵人李立三，實際主事。1930年6月，政治局在上海召開會議，制定全國城市暴動計劃，要“會師武漢，飲馬長江”，並向共產國際發電請示。6月19日，共產國際遠東局正式對中共中央否決，但是李立三敢想敢幹，不聽上級共產國際遠東局的命令，向忠發於7月16日指示：武漢、南京舉行暴動，上海總罷工，要一舉奪取全國政權、建立全國蘇維埃！7月27日，紅三軍團攻下長沙，震驚中外。8月3日，政治局舉行會議，李立三運籌帷幄，要以紅軍六個軍兵力向北進攻，配合鄭州、開封暴動，消滅馮玉祥！同時在北京、天津、唐山等地暴動，消滅閻錫山！但是大話沒說多久，紅軍占了長沙十天，8月6日被迫撤退，其它什麼武漢暴動、南京暴動都流產，幾個城市的中共組織幾乎全部瓦解，國民政府統治區內有11個中共省委機關被破壞。

　　1999年，中國官方發行李立三誕辰一百周年紀念郵票。

　　我印象最深的是李立三居然敢對共產國際叫板，用黨史專家楊奎松的話說：李立三是“第一個敢以中國革命號令莫斯科的中共領導人”——1930年4月7日，他在政治局會議上設想中國的“十月革命”，口氣大得不得了，竟對共產國際和蘇聯發號施令：“蘇聯必須積極準備戰爭”，給在西伯利亞的幾十萬中國工人發槍發炮，把他們調回中國參加革命；暴動一勝利，蒙古就應回歸祖國，成為中國蘇維埃聯邦之一……他的“中國夢”做到異想天開的地步。
　　沒想到後來上來取而代之的王明博古還嫌李立三左得不夠，提出了更左路線，折騰下來，白區中共損失百分之百，紅區損失百分之九十。這是後話了，這裡按下不提。哦，有一點要提：文革中李立三這樣的所謂老機會主義頭子，不可能不受衝擊，給他一大堆罪名，尤其是說他裡通外國，這一條在當時最為致命——中共就忘了自己是怎麼裡通外國了！李立三於1967年6月22日服安眠藥自殺身亡。但安眠藥的來源不明，據稱驗屍報告上死者身高同李立三不符，短了15公分。這個自殺始終是懸案。
　　翻開《中國共產黨歷史大辭典》，在“李立三”詞條中記述：“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並擔任中共前敵委員會委員、革命委員會委員和政治保衛處處長”。然而，李立三並不僅僅只是南昌起義的參加者，他還是最早提出舉行南昌起義的人。

　　在李立三的故鄉——湖南醴陵市，樹立了他的塑像。

　　1927年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變動最激烈的年頭，幾天甚至幾小時，就有整個翻盤的政局變幻。中共掌權之後，當然全力抹黑蔣介石和汪精衛，說他們如何叛變革命，但是現在史料越來越多地披露出來了，中共在共產國際指使下早就有了許多背叛“國共合作”的小動作和大動作，以後有機會再細說。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事變”三個月之後，7月12日，中共中央根據共產國際的指示改組：將總書記陳獨秀停職，指定張國燾、張太雷、李維漢、李立三和周恩來五人，後來又增添了一個瞿秋白，組成中央常委，代行政治局職權。主要工作，是部署黨組織轉入地下和中央機關從九江轉移，爭取對共產黨態度比較友好的張發奎將軍，考察打回廣東以圖再舉的可能性——當時並沒有南昌起義計劃。

　　南昌暴動總指揮部舊址，被國務院定為首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現在是紀念館。

　　李立三到了九江後，7月20日，幾個中共黨員譚平山、鄧中夏、李立三、吳玉章、葉挺、聶榮臻等在九江舉行碰頭會，發現張發奎靠不住，李立三分析認為臨時中央南下廣東並不可行，就提出將一些可以爭取的部隊儘快集中於南昌，在南昌舉行起義——這便是南昌暴動的最早提議。
　　隨後，李立三和鄧中夏立即上廬山，向躲在這兒的共產國際駐中國代表鮑羅廷、瞿秋白和張太雷匯報。鮑羅廷一直沉默不表態。瞿秋白、張太雷則十分興奮，瞿秋白立即動身去漢口，向中共中央匯報。中共中央同意舉行暴動。但認為理想的暴動地點是靠近九江一帶。李立三堅決反對，他認為九江地區的軍閥部隊已經集結，準備起義的葉挺、賀龍部隊已經陸續開往南昌。當時無論是共產國際、中共中央還是前敵委員會，指導思想都還是像大革命、像北伐那樣，以占領城市為中心目標，所以計劃南昌暴動後部隊由江西南下奪取廣州，恢復廣東革命根據地，占領出海口，取得共產國際的援助，然後重新北伐。

　　《八一風暴》劇照。

　　早年我在中國看過大型話劇《八一風暴》，後來大概成為保留劇目，不斷演出，也不斷修改。劇中描寫7月底張國燾趕往九江，極力阻止起義，周恩來如何堅持起義。但真實的歷史中，張國燾趕到九江是傳達共產國際的聖旨，要求重新討論起義，“應該爭得張發奎同意”。最強烈反對的倒是李立三，堅決要求按原計划起義，爭吵中拍桌摔椅，最終，張國燾只得服從多數。
　　李立三後來推行的盲動路線確實造成了中華民族極其慘重的人命和財產損失，對中共自身來講也是巨大的災難。但是把他的名字從南昌起義領導人中抹去，這絕不是尊重歷史的嚴肅態度。
　　在中共關於南昌起義的宣傳中，李立三畢竟還是被提到了，而另外一個領導人，就更鮮為人知了——這就是譚平山。
　　譚平山是廣東高明人，比李立三大13歲，在政壇上可以說大了一輩，早就參加同盟會並跟從孫中山。31歲時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結識了陳獨秀李大釗等，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五四”運動，已經不年輕的譚平山參加火燒趙家樓，據說還動手參與痛打章宗祥，被警察逮捕。

　　譚平山。當年他在國共兩黨中都有很高地位。

　　1920年，譚平山從北大畢業回廣東，一邊當哲學教授，一邊建團建黨。1921年7月中共開一大，他本應是廣東代表，被陳獨秀留住，才讓陳公博作為代表出席。譚平山後來參加中共三大，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中共四大上連任，在中共五屆一中全會上更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任農民部長。國共第一次合作時，國民黨里有了好幾個以個人身份加入的共產黨人當部長，譚平山就是其中一位，1924年在中國國民黨一大上當選為中常委，並擔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長——毛澤東後來在汪精衛推薦下當上國民黨中央代理宣傳部長。譚平山1927年3月就任武漢國民政府委員兼農民部部長。
　　現在的人們都知道南昌暴動頭號領導人是周恩來，但當時周恩來是起義實際領導機構——中共前委領導人，而這個機構是秘密的。對於起義官兵來說，南昌起義的領導機構是“革命委員會”，譚平山是這個革命委員會主席團主席，或者叫委員長。所以，在那時的大眾眼裡，南昌暴動是譚平山領導的。

　　2017年建軍90周年的獻禮大片《建軍大業》。

　　南昌暴動，是中共以“統一戰線”的形式，打着國民黨左派的旗幟發動的。1927年8月1日凌晨起事控制了南昌全城之後，當天上午，譚平山以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委的身份，召集了國民黨中央領導成員及各省黨部左派代表聯席會議。出席會議的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委員及中央監察委員會候補委員有7人，江蘇、河北、福建、湖南、山西、東北、上海、綏遠、浙江、廣東、湖北、江西和海外包括歐洲、日本、古巴支部的代表共45人，其中多數是兼有國民黨籍的共產黨員。
　　在聯席會議上，葉挺報告了南昌起義經過，隨後成立所謂“最高領導機關”——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會議推舉宋慶齡、鄧演達、張發奎、譚平山、于右任、陳友仁、何香凝、吳玉章、賀龍、郭沫若、蘇兆征、惲代英、葉挺、周恩來、張國燾、李立三、彭湃、徐特立等25人為委員；宋慶齡、鄧演達、譚平山、張發奎、賀龍、郭沫若、惲代英七人組成主席團。譚平山在國共兩黨都有很高威望，雖然不是中共前委成員，但被中央批准列席前委，於是被推為一號頭頭。
　　革命委員會成員這25人，包括三部分人：一是共產黨員，加上在南下途中入黨的賀龍、郭沫若共計15人，占多數；二是反對蔣、汪，與共產黨合作的國民黨左派人士共七人，其中宋慶齡、鄧演達、何香凝、于右任等人沒有趕到南昌，但通過發表聲明等方式，表示了對暴動的支持；三是中共想爭取他們參加或支持革命的張發奎、黃琪翔等人，但並未成功。

　　張發奎是國民黨中思想左傾的將軍，中共很想把他拉過來卻沒有成功。

　　以國民黨的名義組織革命委員會，是根據當時在共產國際指示下中共中央制定的政策。八一起義之後，8月21日經中央常委通過的《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任務與策略的議決案》中，再次規定：“中國共產黨應當組織工農暴動於革命左派國民黨旗幟之下”，“中國共產黨在革命的國民黨旗幟之下組織暴動，還有一個目的，便是吸引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分子。這些分子，本是左派國民黨的主要群眾”。
　　但沒想到，後來斯大林和共產國際突然改了口，中共中央就隨之變調，於是“以中國國民黨的名義組織革命委員會”，反而成為南昌起義領導人在未來的歲月中備受指責的一條罪狀。
　　再說回譚平山。起義前，1927年7月，譚平山利用與20軍軍長賀龍的交情，到九江動員賀龍參加暴動，賀龍部隊到達南昌後，譚平山就住在賀的軍部里，與中央派來的前委書記周恩來、委員李立三等商妥起義方案。7月30日，中央代表張國燾趕來阻止起義，譚平山跳起來大罵張並命令警衛人員：“你們把這個混蛋給我捆起來，拉出去槍斃！”如果不是周恩來的勸阻，也許那次就把張國燾真給斃了——看來，因一言不合就致人死地，並非自老毛始啊。
　　南昌起義後部隊轉移途中，他與周逸群一起介紹賀龍加入中共。10月上旬，起義軍在廣東潮汕徹底失敗，譚平山到海外避了一陣後回到上海，找到黨中央時，才知道自己已經丟了黨票。

　　1963年8月20日，周恩來總理觀看京劇《八一風暴》後與演職人員一一握手。

　　原來，以周恩來為書記的南昌起義前委全體成員，儘管在數十年後得享殊榮，但是在南昌起義後，中共中央先是在1927年10月24日發出關於南昌起義失敗的通告，後來在11月14日又作出政治紀律決議案，指責南昌起義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除了開除譚平山黨籍之外，還決定給前敵委員會成員周恩來、李立三、惲代英、彭湃警告處分；給張國燾開除臨時政治局候補委員和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的處分。
　　譚平山為何被中共開除黨籍？一種說法是張國燾使壞，在1927年11月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張國燾向太上皇的欽差大臣——共產國際代表羅明那茲告了譚一狀，說是他導致南昌起義失敗，缺席開除黨籍。但是1944年（那時張國燾早已脫離中共、投靠蔣介石），周恩來在《關於黨的六大的研究》中說：“譚平山被開除黨籍的原因，是張國燾反對南昌起義，譚平山對一位師長說，張國燾若反對起義就把他殺掉。當時我任前委書記，這位師長來徵求我的意見，我說黨內鬥爭不能這樣做。後來有人把這事告訴了共產國際代表，共產國際代表就決定把譚平山開除了。今天看來，這個處分是不完全妥當的。”根據這一說法，看來並非張國燾告狀起了作用。
　　共產黨不要譚平山了，他便參加了國共之外的“第三黨”，主要反蔣，也指責過中共路線。抗戰開始後，譚平山曾提出回到中共黨內，卻被告知：留在黨外更好。後來譚平山在香港與李濟深等人組成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就是延續至今的所謂“民革”。大概對於中共來講，這就是譚平山最後的利用價值了，畢竟他擔任過國民黨中常委、組織部長啊。中共建政後他擔任民革中央副主席，直至1956年去世。

　　譚平山本是中共打天下的功臣，卻被降為“統戰對象”。1949年9月17日政協籌委會常委合影（局部），前排左起：譚平山、章伯鈞、朱德、毛澤東、沈鈞儒、李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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