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点,毛心目中理想的中国社会是怎样的?这个问题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反复探索的意义丰富的社会科学和伦理学大课题,至今不衰,尤其是在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和社会改革家群体里面。中国的文革研究者都知道毛1966年5月7日《给林彪同志的信》即简称的“五七指示”,里面毛对他所期望在中国建成的好社会有比较明白的表述(详见《人民日报》刊载的文本,1966年8月1日第1版)。毛的兼职秘书李锐在多篇评论和回忆录里,对毛的乡土版军事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有生动描述。笔者在明太祖的治军治国措施里,也看到诸多极可能被毛借用了的要素(参阅聂作平:《安顺屯堡:在这里,发现明朝》,广州:《同舟共进》,2017年第9期第72-76页)。人们皆知毛平生以秦始皇为样板,其实毛对朱元璋的学习和继承也是多面且深入的。 毛“五七指示”描画的社会蓝图经常被海内外华人研究者回溯到中国传统中的“五斗米道”、《大同书》、太平天国之类的农民社会主义愿景。正如R.A.Stein的历史性考察所显示的,自从汉朝以降,中国历代的“政治宗教运动,都曾试图依据‘太平’的原则,在新的世界秩序之中实现往古的理想社会”(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主编:《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95-796页)。毛的文革当然不例外,文革结束后内地知识界一再把毛的社会蓝图贬称为“小农社会主义”,以区别于“科学社会主义”,毛派理论家对此异常恼火。 除此之外,笔者还注意到毛的好社会蓝图其实也有某些和犹太教-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和新教)古老文化中的社团(香港称为“信徒团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类似的元素(罗伦培登:《这是我的立场:改教先导马丁·路德传记》,南京:译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250—254页)。而对工作在香港这样的国际商业都市的人们来说更有启发意义的是,中世纪穆斯林军队征服巴尔干半岛以后,有意损毁那里的城市此前作为国际商业和文化中心的发达自由多元功能,仅仅把城市变成统治集团官员的居住地和军事堡垒,由此导致那些原本繁荣的城市后来没有发挥资本主义兴起的巨大作用。意大利的几个城市恰恰起到了这种划时代的作用,于是文艺复兴和近代资本主义就从意大利起步了(W.S.Vucivich:“The Nature of Balkan Society under Ottoman Rule”,Slavic Review,December 1962,pp.603-614; 阅布罗代尔:《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卷第8章)。这个情形和文革中毛下令的反都市化政策很有可比之处,更是与后文将重墨点评的香港和“文革再来一次”的疑问挂钩。
(二)
整理毛泽东通过文化大革命呈现出的他本人之“梦”的内容,需要关注的第四个问题是,毛的“五七指示”里有他的“未来社会愿景”,但并没有讲到新型政治权力的详细安排。有很多的文革经历者和毛主义分子一直声称,毛发动文革是要建立真正的民主制,实行巴黎公社一样的劳动阶级自己管理自己的普遍民权,较为接近于香港最著名的民主主义者之一“长毛”梁国雄所提倡的那种彻底摆脱官僚统治的草根直接自治类型。最核心的证明毛确实具有“民权初衷”的文献,就是1966年8月8日毛亲自主持通过的中共中央指导文革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十六条》,明确规定:文革中的新型政治权力机关“要像巴黎公社那样,必须实行全面的选举制”。然而,当上海市于1967年“一月革命”中创建按照毛设想的新型权力机关“上海公社”的时刻,宣言草案中重复以上的规则,却被毛指令直接负责控制上海文革进程的张春桥统统删去,随后毛拍板允准改过的宣言里,巴黎公社的普选原则顿时烟消云散(李逊:《革命造反年代:上海文革运动史稿》,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上卷第809-812页)。所以,普选制在当代中国,从来就是海市蜃楼。如果我们以毛亲自指导下成立的上海革命委员会作为他“梦”里的新型政权模式,那就不得不基本上接受当时苏联共产党中央(其意识形态主导是Mikhail A.Suslov苏斯洛夫)为之选定的标签——“军事官僚专政”。 第五个问题,毛泽东究竟想选择谁作为他的接班人?这件大事在所有文革研究里,都是头等眩惑的疑问,因为毛搞文革的首要目的,便是废除集体领导制,把个人拍板制推向顶峰。理解这个问题,必须把个人独裁体制中最高权力交替的超级难度和风险,放在比较政治社会学的宽广视野里考察。从斯大林和他挑选接班人的警示开始(即毛文革前和文革中反复告诫的“赫鲁晓夫教训”),继而把目光集中到毛和刘少奇、高岗的关系上——这些是文革的序曲——然后是林彪、王洪文、邓小平、华国锋,甚至延伸到江青和毛远新(Minnie Chan,"Shock Waves from Lin Biao Plane Crash Still Echo in Lead-up to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Leadership Reshuffle", SCMP, 12 September 2016)。因为也有研究者提出不可轻视的解释:毛晚年的安排是为了一步一步地、曲曲折折地铺垫到毛自己家的成员最终接自己的班。这在东亚是屡见不鲜的操作,不论是右派还是左派还是中间派的政权体系。蒋(介石)家、李(光耀)家、金(日成)家都成功地做到了,毛家为什么不能努力试着做? 第六个问题,文革是否开辟了一条在中国整治贪腐的有效途径?这个问题自从1990年代后期以来每年——至少直到两三年之前为止——都激起公众的浓烈兴趣,因为内地的贪污腐败与时俱进,表现形态和涉案金额都是日新月异。大家必须把文革之前和文革式的反贪腐做法,和20世纪中期以后其它方式的整治贪污腐败作对比,包括议会民主制度下、军事独裁制度下、政教合一制度下、传统君主制度下,殖民主义制度下,等等,看看各种方式的成本代价及其短时段和中长期的效果。凭借这个背景,我们才可能对当今中国内地的其它反贪腐方式,有冷静的观察和鉴别。 第七个问题,中共文献以前一直用“十年浩劫”来界定文革,时过境迁,站在目前的高度上回顾反思加展望,人们是不是认为文革在造成巨大灾难的过程中,也有其正面的影响和后果?如果有,是哪些?笔者提出这个问题,并非和1968年法国学生造反运动的一位观念导师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的反思出于同一个逻辑。也是被称为“文化革命”的法国学生运动结束11年之后,马尔库塞大声对媒体说:“把1968年事件说成一场失败是愚蠢的”,因为在他看来这场法国事件是一场真正的文化革命(采访发表于刊物 Match,23 March 1979)。而笔者提出此一问题是基于很多研究者和文革的积极参与者一再争辩:文革的发动者领导者有其主观的目标,但是一旦全民被发动起来以后,文革的进程就往往不是完全掌控在最高领袖的手里,于是有些元素就发挥了“钻空子”、“打着红旗反红旗”,或“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这类歪打正着的非预设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经常被提及的政治领域里归功于文革的正面元素和后果包括:青年人的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大增,民众的自组织和自动员能力提升,民众的民主意识和按照民主原则做事的经验提升;还有经济和社会层面的(这些更具争议性),比如上山下乡带来的偏远农村地区教育的改善,农民医疗得益于赤脚医生,乡镇开始发展初级加工业,等等。这些元素和人们当今焦虑的“文革再来一次?”内在密切相关。 第八个问题,能不能说“没有十年文革,就没有改革开放”?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得益于比较社会主义体制的观察研究。早在1980年代中后期,有些外国学者就论说:邓小平那一代中共领导人的大彻大悟(今天看起来更显得是如此),决定性的来自于他们本人及家属在文革中的苦痛遭遇。若无文革把中共1949年以后建立起来的那些体制和政策折腾得乱七八糟,也许中国就和苏联一样,在传统社会主义的道路上一步步延续下来。可是十年文革这种翻天覆地的冲击,令那套传统体制没办法照常规支撑下去,改革开放于是就成为高层的明智选择。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全世界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只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率先走出一条不同于它的姊妹国家的半资本主义道路、主动纳入全球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毛泽东发动的文革功不可没——物极必反。 第九个问题,缺乏强韧法治体系的政党或政权内部进行严酷的清洗——不论用什么术语去称谓,比如说“吐故纳新”、“党内斗争”、“争权夺利”、“窝里斗”等等,并不是中国的独家传统。仅仅就执政的共产党体制的范围里看,苏联在斯大林统治时期、红色高棉短短的几年在台上、朝鲜自从1940年代后期至今,皆有类似现象。但是,用文化大革命这种方式来进行这样的清洗,至今唯有在毛泽东统治的最后期。那么,这些中外党政军体系内部的“吐故纳新”的相同和相异是在哪些方面?为什么?这个问题是所有以上诸问题的精髓。
先看第一大单元:此处的“中国社会”是广义的,包括经济和文化教育领域。在毛的设计图里,理想的中国社会是全民皆兵、全国变成一个超级军营。对毛泽东之梦的这个部分,林彪把握得最贴切,所以从1960年代初开始,林就反复宣扬,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学习解放军,人人都要像士兵一样“一切行动听指挥”(《中共中央批示,1960年12月21日》。丁按:这是毛对该年10月20日林彪主持的《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关于加强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决议》的高度赞成和全面推广)。全国变成一个超级军营的试验,早在1958年大跃进初期已经着手,经济的崩溃使之半途而废。到了1966年文革开始,该试验又被提上桌面,“五七干校”、“大寨样板”、“大庆样板”等都与之相关。全国变成一个超级军营,其物质基础当然是指令经济,所以它应该被视作“军事共产主义”体系的落实。中共执政后毛一直试图把国民经济推向这个轨道,考虑以配给制取代工资制,却因预算太高未能付诸实践(参阅毛亲笔点评和推荐的张春桥文章:《破除资产阶级的法权思想》,人民日报1958年10月13日)。文革中毛多次告诫:工资制是资产阶级法权,不能让它无限期实施;商品经济每日每时产生资本主义,必须予以限制。指令经济下的中国当然无法和世界贸易体系连通,所以毛督促全国“自力更生”。至于文化教育领域,毛更不想中国交流外国,无论是资本主义的(西方),还是修正主义的(苏联东欧),都必须彻底扫除其影响。 当今官方版的中国梦里,有多少上述“毛梦”的要素呢?让全国人民服从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显然是历届政府都愿意做到的。不论是以“维稳”的名义,还是以“平安中国”的名义,更遑论眼下国际上议论纷纷的“数码列宁主义”(Digital Leninism)的管控模式,都旨在把民众的言行约束到整齐划一的程度,虽然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灵活性有些差别(Samantha Hoffman,“Managing the State:Social Credit,Surveillance,and the CCP's Plan for China,”JamesTown.org,17 August 2017)。在文化教育领域里阻隔外国的影响,当今的中国梦里只有一半的“毛梦”,即反对“普世价值”。教育上中国关不住大门,作为全球外派留学生总量第一大国的地位,延续已久,还会保持多年。实施军事共产主义的经济体制,当今延伸下来的只有其中一块,即关系到强军的战略资源和保证政权永固的支柱产业。换言之,“国计”的一块是军事共产主义的延伸,“民生”的不再是。 小结:“毛梦”里的中国社会设计,连接到当今中国梦里的要素,尚不及一半。即便未来十年形势更为严峻,也不会超过一半。我们只要把毛的“五七指示”等文本和毛的几次试验与当今中国社会两相对照,以上判断就能站得住脚。
◇ 中国全面对抗世界
再看第二大单元:中国和外部世界的关系。自从斯大林去世后,毛泽东日益强化的一个信念,就是世界革命的中心不可避免地从莫斯科转向北京,毛是共产主义谱系的第三座里程碑(马克思恩格斯是第一座,列宁斯大林是第二座)。1960-1970年代毛力主输出暴力革命,号召美国黑人起来推翻资本主义大本营,林彪把毛的“农村包围城市”的中国革命道路上升为全球革命道路、即第三世界包围第一世界实现世界一片红(《在首都人民纪念十月革命五十周年大会上林彪同志的讲话》,人民日报1967年11月7日),都是毛努力实现其颠覆世界梦的亮点。 尽管当今“中国威胁论”四处冒烟,但几乎没有严肃的观察家评论家认为北京正在输出暴力革命。中国目前和外部世界发生纠纷的,主要是源于这些:输出产品或产能、输出发展模式包括环境污染、输出资本、输出大外宣、输出治理模式。这几种输出也令很多老外担忧,但它们不同于暴力革命的输出,后者是要推翻“帝修反政权”,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掀起多年的战火和流血;前者则主要是经济利益和政治影响,是你输我赢的竞争(《我们为何不应学习中国模式》,《新苏黎世报》2018年2月5日评论,DW中文网同日翻译转载)。未来十年或更长时段里,看不出中国会朝世界革命的道路迈进。中国当今的这些做法,一大半是从西方学来的,是新重商主义(Neo-mercantilism),许多发达国家都做过,如德国和日本(Joshua Aizenman and Rajeswari Sengupta,“Global imbalances:Is Germany the New China?A sceptical view”,VoxEU.org,5 October 2010)。最关键的是:当今中国的这些做法,是尽力在国际市场体系里多占好处,而不是摧毁它,像苏联阵营那样以社会主义贸易体系取而代之。目前中国最高层每天向世界大声呼喊的,是要推进资本主义的全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