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觀察家憑着大堆數據,一次次宣布中國即將崩潰或即將霸權,但後來又一次次發現,事情常在他們意料之外。原因之一是他們忘了中國是中國,拿不準中國的脈,可能把中國的難事當作想當然的易事,又可能把中國的易事當作想當然的難事
老高按:反抗權力壓制易,突破傳統窒息難。 權力的壓制就你面對的前方,傳統的窒息卻來自四方六合;權力的壓制是有形的,傳統的窒息卻無色無臭;你反抗了權力的壓制,同樣受壓的民眾會為你喝彩,你突破傳統的窒息,會遭到同樣被傳統窒息的民眾的唾棄。 中國轉型之難,重要原因之一是傳統實在沉重萬分。哪些傳統拖累中國在制度上轉變成現代國家,阻滯中國人接受普世文明的價值觀念?傳統怎樣暗中左右,使得在西方行之有效的先進制度一到中國就“橘逾淮而為枳”?……很多有識之士都看到、都說過,說了快兩百年了。不少人像祥林嫂一樣反反覆覆地說,卻乏人理會,更無法催發立竿見影的現實改變,於是憤極而罵,“醬缸”“類人猿”“巨嬰”……指望通過當頭棒喝,能讓國人悚然而驚,霍然而起。 棒喝的強刺激對少數熱血志士仁人能有效果,多數人呢,還是你說你的,我過我的。“棒喝”次數多了,邊際效應遞減,更被人當耳旁風,不能不讓那些有識之士抓狂或者極度沮喪——聞一多不就寫過《死水》嘛:“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當然,也有人認為,中國的轉型,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最需要的其實是韌性:韌性有兩重含義,缺一不可:一個就是要看準目標絕不動搖;第二個就是要有馬拉松長跑的思想準備。 這裡我們來看看韓少功的文章《人情超級大國》。對韓少功的文章,我是久違了。八十年代讀過他的小說,十分佩服;九十年代知道他去了海南,官至海南省作協主席然後是省文聯主席,他編的雜誌《海南紀實》和《天涯》獨樹一幟,我在美國都買過多期。但他本人的文章,這次是不期而遇。他不緊不慢地徐徐道來,頗有真知灼見!您不這麼覺得嗎?
人情超級大國
韓少功,如學傳媒 公眾號
燒烤的麵包和牛排,能使我們想象游牧人篝火前的野炊。餐桌上的刀叉,能使我們想象游牧人假獵具取食的方便。人聲鼎沸的馬戲、鬥牛、舞蹈,能使我們想象游牧人的閒暇娛樂。奶酪、黃油、皮革、毛呢、羊皮書一類珍品,更無一不是游牧人的特有物產。還有騎士階層,放血醫術,奧林匹克運動,動不動就拔劍相向的決鬥,自然都充滿着草原上流動、自由、剽悍生活的痕跡。這可能是歐洲人留給一個中國觀察者的最初印象。統計數據說,現代美國白人平均五年就要搬一次家,這種好動喜遷的習性,似乎也暗涌着他們血脈中游牧先民的歲月。 當然,古歐洲人也有葡萄、橄欖、小麥以及黑麥。只是他們的農耕文明並非主流。相比之下,中國雖然也曾遭北方游牧民族侵迫,甚至有過元朝和清朝的非漢族主政,但農耕文明的深廣基礎數千年來一直巋然不動,而且反過來一次次同化了異族統治者,實為世界上罕見的例外。直到二十世紀前夕,中國仍是全球範圍內一隻罕見的農耕文明大恐龍,其歷史只有“綿延”而沒有“進步”(錢穆語)。 一個游牧人,顯然比一個農耕人有更廣闊的活動空間,必須習慣於在陌生的地方同陌生的人們交道,包括進行利益方面的爭奪和妥協。在這個時候,人群整合通常缺乏血緣關係和家族體制,親情不存,輩份失效,年長並不自動意味着權威。那麼誰能成為老大?顯而易見,一種因應公共生活和平等身份的決策方式,一種無親可認和無情可講的權力產生方式,在這裡無可避免。 武力曾是最原始的權威籌碼。古希臘在荷馬時代產生的“軍事民主制”就是刀光劍影下的政治成果之一。現在西方普遍實行的“三權分立”在那時已有藍本:斯巴達城邦里國王、議會、監察官的功能漸趨成熟。現代西方普遍實行的議會“兩院制”在那時亦見雛形。“長老院”senate至今還是拉丁語系裡“參議院”一詞的源頭。當時的民眾會議即後來的public握有實權,由全體成年男子平等組成,以投票選舉方式產生首領,一般都是能征善戰的英雄。而缺乏武力的女人,還有外來人所組成的奴隸,雖然占人口的90%卻不可能有投票權。 隨着城邦的建立和財富的積聚,長老院後來有了更大影響力。隨着越洋拓殖和商業繁榮,中產階級的市民逐漸取武士而代之,成為民主的主體。隨着世界大戰中勞動力的奇缺和婦女就業浪潮,還有工人反抗運動和社會福利保障政策的出現,婦女、工人、黑人及其它弱勢群體也有了更多民主權利——這就是民主的逐步發育過程。但民主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是一種與血緣親情格格不入的社會組織方式,意味着不循私情的人際交往習俗。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民主是一種制度,更是一種文化。一個觀察台灣民主選舉的教授寫道:八十年代台灣賄選盛行,一萬新台幣可買得一張選票,但人們曾樂觀地預言:隨着經濟繁榮和生活富裕,如此賄選將逐步消失。出人意料的是,這位教授十多年後再去台灣,發現賄選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拜票”之風甚至到了見多不怪的程度。人們確實富裕了,不在乎區區幾張紙幣,但人們要的是情面,是計較別人“拜票”而你不“拜票”的親疏之別和敬怠之殊。可以想見,這種人情風所到之處,選舉的公正性當然大打折扣。 在很多異域人眼裡,中國是一個人情味很濃的民族,一個“和為貴”的民族。中國人總是以家族關係為一切社會關係的母本,即便進入現代工業社會,即便在一個高度流動和互相生疏的社會裡,人們也常常不耐人情淡薄的心理缺氧,總是在新環境裡迅速複製仿家族和准血緣的人際關係──領袖是“老爺子”,官員是“父母”,下屬是“子弟”,朋友和熟人成了“弟兄們”,關係再近一步則成了“鐵哥”“鐵姐”。這種現象在軍隊、工廠、鄉村、官場以及黑社會皆習以為常。“章子不如條子,條子不如面子”。公章代表公權和法度,但沒有私下寫“條”或親自見“面”的一脈人情,沒有稱兄道弟的客套和請客送禮的氛圍,就經常不太管用。公事常常需要私辦,合理先得合情。一份人情,一份延伸人情的義氣,總是使民主和法制變得面目全非。 民主與法制都需要成本,光人情成本一項,一旦大到社會不堪承受,人們就完全可能避難就易,轉而懷念集權的簡易。既然民主都是投一些“人情票”,既然法制都是辦一些“人情案”,那麼人們還憑什麼要玩這種好看不好用的政治遊戲?顯而易見,這是歐式民主與歐式法制植入中土後的機能不適,是制度手術後的文化排異。 我們很難知道這種排異陣痛還要持續多久。 當然,這並不是說人情應到此為止。作為一種傳統文化資源,親緣方式不適合大企業,但用於小企業時有佳效。至少在一定時間內,認人、認情、認面子,足以使有些小團隊團結如鋼所向無敵,有些“父子檔”、“夫妻店”、“兄弟公司”也創下了經濟奇蹟。又比如說,人情不利於明確產權和鼓勵競爭,但一旦社會遇到危機,人情又可支撐重要的生存安全網,讓有些弱者渡過難關。有些下崗失業者拿不到社會救濟,但能吃父母的,吃兄弟的,吃親戚的,甚至吃朋友熟人的,反正天無絕人之路,七拉八扯也能混個日子,說不定還能買彩電或搓麻將,靠的不正是這一份人情?這種民間的財富自動調節,拿到美國行得通麼?很多美國人連親人聚餐也得AA制,還能容忍人情大盜們打家劫舍? 很多觀察家憑着一大堆數據,一次次宣布中國即將崩潰或中國即將霸權,但後來又一次次困惑地發現,事情常在他們意料之外。這裡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忘了中國是中國。他們拿不準中國的脈,可能把中國的難事當作了想當然的易事,又可能把中國的易事當作了想當然的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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