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凭什么向新华社发号施令呢?新华社负责人级别不比他低啊。他们并非看他眼前的职务,而是预估到他未来在政坛上可能“升值”:他是邓小平亲自发现、破格提拔的,今天是团中央第一书记,谁知道明天早上宣布的新职务是什么?
王兆国训人与被训,折射八十年代
《伐林追问》第16期 2019年11月04日首播
◆高伐林
上期《伐林追问》节目讲了胡锦涛和王兆国八十年代初期共事的一些故事,观众比较关心,除了在节目后面留言,有的还通过其它途径给我写来感受和疑问。有位朋友九十年代在国台办工作,正好经历了王兆国从福建省长任上调来担任国台办主任,后来又一步步高升为中央统战部长兼台办主任这一段,给我打电话说,他对王的印象相当不错,说王对待台湾人士和统战对象,很有胸怀与肚量。 我完全相信他所说的。透露一个小秘密,我在探亲陪读来美国之后,九十年代末为家乡亲人的一件私事,给王兆国写过信反映情况——亲人遇到地方官员刁难阻挠,在落实政策过程中合法权益受到侵害而投诉无门,他们说我是“旅美华人”了,比他们面子大,希望我向团中央老领导王兆国反映,因为他当时担任中央统战部长,正管这一摊子。王兆国对我的信很通情达理地做了批示,转给了地方。不过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最后还是拖着没办。但是王兆国体恤下情,让我感念。
王兆国
这位来电话的朋友对我所回忆的王兆国不客气地当众驳回同僚,感到难以置信。说你没记错吧?中共高层在权力之争中撕破脸公开互怼不多见,当时王兆国与宋德福是不是也处在这种状态?是不是王感到宋当众提出修正意见太伤自己面子? 据我所知,不是。当时的团中央书记处的几位领导,经历和背景不同,意见分歧是有的,但是并没有到争夺权力不共戴天的地步——至少我在团中央工作时期还不是那样。当时的王兆国与宋德福,也算不上是“政敌”,不过就是王兆国在方式方法上不够老练圆熟,没有把握好分寸和场合,说话有些生硬罢了。其实在党政机关、在企业、在学校,训人与挨训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多数情况是训人者办事心切,严格督促,不一定有“弦外之音”或者“微言大义”。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被训者有什么心理感受,导致人际关系上出现什么微妙的变化,就很难讲了,不是所有被训者都能体会训人的对方是“就事论事”,自己也应该“哪说哪了”的。 我年届古稀,很多事确实开始记忆模糊,很可能记错、讲错。好在当年不少同事也来到海外,有的是自己留学,也有因儿女到海外求学、定居了,便来探亲小住甚至移民,他们随时能看到听到我的节目。像我认识的团中央机关的同事,还有团中央系统直属单位如中国青年报社、中国青年出版社和少年儿童出版社、中央团校——后来叫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国青年旅行社……等等单位的人,在北美的就有好多位。希望大家都来审查、来纠正、来补充我的叙述,避免以讹传讹,共同对历史负责。 针对上面所说的那位朋友的质疑,我想再举两个例子。 1983年春,由王兆国、胡锦涛主政的新的团中央,树立一个典型:自学成材的残疾女青年张海迪。正当全国宣传如火如荼之时,最开始报导这一典型的新华社记者,发现了宣传内容中的一些失实。例如,张海迪参加高考所得的分数,是否如她在演讲中所介绍的是424分的高分?他们写了“内参”,按照新华社的有关规定,向上反映。
1983年5月,张海迪与团中央宣传部工作人员合影。
新华社这份“内参”,也发到王兆国这个级别。他一读大为恼火,竟立即叫来新华社那几位记者训斥:“张海迪是你们参与调查发现的典型,团中央正在宣传,全国反映热烈,现在你们自己又否定,出尔反尔,还背着团中央往党中央捅,你们这样做,是想干什么?”——这不是原话,但庶几近之。王兆国还马上打了电话给新华社负责人,表示强烈不满。而新华社负责人居然也向王兆国表示歉意。 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有什么权力向新华社发号施令呢?新华社负责人级别不比王兆国低,为什么要买王兆国的帐呢?他们并非看他眼前的职务,而是具有“期货思维”,预估到王兆国未来在政坛上可能“增值”,王兆国是邓小平亲自发现、破格提拔、委以重任的,他今天是团中央第一书记,谁知道明天早上宣布的新职务是什么? 张海迪的高考分数问题,我一年多前——2017年还是2018年?在参与《历史明镜》节目时曾经专门介绍过,这里我就不重复了,长话短说:1983年我参与团中央学习宣传调查组,前往山东和安徽,仔细地核实关于张海迪事迹中的一系列疑问,发现张海迪在演讲中关于高考分数的说法确实有误,但责任并不在她。调查之后的官方宣传,就没有再这么说了。但是很有中国特色的是,也没有公开更正澄清。
还有一个例子,也和新华社内参有关。 1985年全国改革热潮高涨,上上下下各级团组织也出主意想点子,一是响应党中央关于推动改革的号召,二是顺应团员青年的要求干几件露脸的事,三也想推动团组织本身改革,使共青团在改革开放热潮中定好坐标,提高团组织在当地党政首长和青年心目中的地位;四呢,也期望着使团组织小钱柜里增加一些票子。共青团中央书记处书记李源潮,去四川出席探讨团组织在新形势下如何定位的经验交流会,听了大家发言之后,作为团中央来的领导,要讲话,他肯定当地共青团组织带领青年创办企业的探索精神。他这个看法,因为比较“前卫”,被与会的新华社记者整理出来写成一份据说口气相当客观的“内参”,报给了中央。
八十年代初期共青团中央第一、二、三把手:王兆国(中)、胡锦涛、刘延东。
当时已经高升为党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办主任、基本上已不在团中央办公的王兆国读到了,又听到中央有些元老对“团办实业”这一探索不以为然的风声,于是突然光临团中央一次干部会议。这次会议我也在场。王兆国当着李源潮的面,不点名地批评这种尝试“改变了共青团组织的性质和宗旨”。他口气激昂地说:“我相信,现在的共青团即使取消了,一定会有一个新的组织,承担用共产主义思想教育青年、动员青年的使命!”这番话声色俱厉,却离题十万八千里,与会大部分人员包括我的级别都不够,没有读过那份引得他发火的新华社内参(事后我读到了),但我们已经得知李源潮在四川的讲话精神,所以很清楚王兆国的批评矛头所向。我心里想:李源潮的讲话,并没有肯定四川的探索正确呀,他只是肯定探索是有意义的,这也是我们当时的共识——共青团这种青年组织,如何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八仙过海,都在探索。四川的这种探索,就算错了,也不是大逆不道吧?王兆国的批评弄得我们一头雾水,李源潮也相当尴尬。而且,王兆国将“团办实业”说成是“取消团组织”,上纲之高,定罪之重,无法使人心服。 王兆国后来在一些小范围提到李源潮时,多次说李“说话不慎重”。我想,如果王兆国后来没有跌一跤,从中央书记处书记一下贬到了福建当副省长,很难设想李源潮是否还能在官场上晋升。
王兆国训人,他也挨过训,训他的当然是更大的官。我这里就举一例,说说胡耀邦训他。 王兆国、胡锦涛到团中央主政那一段时间,中共高层刚刚搞掉了华国锋、汪东兴,而邓小平陈云之间的斗争刚露端倪,风起于青萍之末,但是足以让团中央这些从基层调上来不久,不懂中共高层政治的干部无所适从。 1983年秋天在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上,邓小平和陈云讲了话要求“不搞精神污染”,而胡乔木和邓力群拿了这些话当令箭,推波助澜,立即大力推动“清除精神污染”,不仅在思想理论战线批周扬、王若水,还在各条战线全面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矛头是指向胡耀邦等坚持改革的党内开明派的。一时间,其声势甚至超过了十二届二中全会的那道整党的“主菜”。 王兆国和胡锦涛,到团中央不到一年,党叫干啥就干啥,立即开动团的宣传机器,跟着大造声势;在机关里也组织学习和宣传各种批判所谓“社会主义异化”“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文章──团中央作为一贯紧跟党中央的“预备队”,紧跟的步伐分外急促。
1983年秋天的“清除精神污染”被人称作“文化小革命”,街头和工厂都挂起标语牌。
但没多久,基层团组织的反映上来了:有的地方搜查青年宿舍,将喇叭裤、花衬衫甚至种花养草都当做“精神污染”来清除;连队指导员搜查青年战士床铺,将枕头和床垫下的女性照片没收追查,原来那却是战士的姐妹;当时北京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长,正是后来“六四”后邓力群提拔的中宣部常务副部长、被视作著名“左将”的徐惟诚,在他及一干人马的鼓噪下,北京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公然贴出告示:披肩发不得入内!那么,来接洽公务怎么办?门卫发给橡皮筋,将头发扎起来才能入内。 这种倒行逆施遭到了强烈的非议和广泛的嘲弄。基层反映到团省市委,团省市委再反映到团中央书记处。北京市委、市府大院就在团中央大楼斜对面,近在咫尺,北京市委某些人的荒唐行径天天传进团中央机关,一街相隔,我们从窗户甚至都能依稀看见。但是,王兆国和胡锦涛等人没有那个胆魄,不敢原原本本地向党中央汇报。王兆国的魄力只表现在如何将党中央所说的话用更大的音量说出来;而胡锦涛的精细谨慎,主要用在避免产生任何杂音上。 但很多情况,通过各种“内参”“内部简报”渗漏了上去。 王兆国、胡锦涛没有想到的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突然发话了。1983年11月13日,共青团开完十一届二中全会——就是李源潮、李克强进入团中央书记处的那次会,会后胡耀邦、胡启立等在中南海勤政殿接见团中央书记处书记和各省市团委书记,指出要反对“清除精神污染扩大化”。他引用了万里的一段话,称为什么会出现清污“扩大化”,源于当时中国还是专制主义根深蒂固。 胡耀邦此举,我认为,是有缜密考虑的。 这是在政治斗争中后发制人──如果在“清除精神污染”来势迅猛之时提出反对,等于正面与邓小平、陈云抗命;他选择在“清污”持续一段时间、力道减弱之际出面说话; 二是不直接反对“清除精神污染”本身,只是反对“清污”扩大化。基层问题已经暴露出来那么多,“扩大化”显而易见,批“扩大化”对方也无话可说; 三是将邓小平最信任的人之一、搞改革树立了很高威信的万里的话端出来,万里说“源于当时中国还是专制主义根深蒂固”这话又确实点中了要害,促使许多人掂掂分量。 胡耀邦首战选择对团中央负责人讲话,我分析,还有保护共青团新人的考虑。 胡耀邦重点列举了“清污”扩大化八个方面的表现,有的属于“极左”思潮,有的属于专制主义残余,有的属于文化思想观念陈旧,但值得注意的是,有的也涉及制度问题。例如,胡耀邦谈到禁书,说现在无论谁都有禁书权,任何省市,当权者想禁哪本就禁哪本,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胡启立插话说,连拉大幕的都“有权禁节目”,他说哪个节目是“精神污染”,就拒绝开幕!胡耀邦说,要禁也要指定某个部门、经过一定程序来确定该不该禁。胡耀邦有句话更挑明了当权者权力的界限问题:“如果禁得不对,人家是可以告你的”! 胡耀邦讲话之后,团中央研究室的笔杆子第二天就整理出了纪要,我也读到了。 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张炜,1983年被提拔到天津团市委当书记,他参加了这次胡耀邦召见的会,后来他写到了自己亲历的一幕: “当耀邦谈到不要干涉人家穿什么衣服的时候,王兆国插话道,有些人太不像话,还是应该管一管。王举例说,团中央有一位工作人员,喜欢穿一条超短裙,叫人实在看不惯。耀邦回话道,谁叫你去看她?你看不惯不看就是了!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张炜。2006年摄于美国新泽西。(高伐林摄)
以上是张炜的原话。胡耀邦当众训了王兆国,让他在下级面前丢了面子。 胡耀邦这么重要的指示,王兆国、胡锦涛吃惊之余,不敢怠慢,当即命《中国青年报》于11月17日发表了一篇“本报评论员文章”,将胡耀邦的意见公布出去,标题为《污染须清除 生活要美化》,选择了一个较小的角度来切入反击“扩大化”。此文一出,天下震动,早就对“清污”“看在眼里,恨在心头”的各地报纸,纷纷转载,人人感觉到中央的风向又变了。
1983年11月17日,《中国青年报》发表《污染须清除 生活要美化》。
当时人们都将头功归于团中央机关报,谁知却是胡耀邦反潮流?对团中央讲完话之后三天,11月16日,胡耀邦又去视察中央电视台,将基本同样的话又对广播电视系统的负责干部说了一遍。广播电影电视部是邓力群的地盘,胡耀邦这番举动被人看成有意到对方大本营反击,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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