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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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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三十年,歸零重邁步
     我的上下鋪、我的前後桌、我的同寢室、同教室、同詩社的校友們,是不是想起了我們在畢業合影中共同的感懷,想起了我們在留言冊上彼此的激勵,想起了我們懷揣分配證前往報到時的決心,想起了我們對國家、民族未來的期待?與30年之後的今天對照,是吻合?還是偏離?甚至是背道而馳、事與願違?


  2012年即將結束。在回顧、總結這一年的時候,我感覺有一件對自己而言的大事,不能忽略。這就是,2012年是我大學畢業的30周年。
  這一年10月初,我的同窗們在武漢珞珈山麓聚會,重溫在校時光,交流畢業分別之後的在事業、家庭等等方面的體會。雖然我沒有能參加這次盛會,但是我的同學給我帶回了中文系77級同學回憶錄《我們這一代》——一本介乎16開和32開之間的30萬多字的沉甸甸大書。
  這本回憶錄,留下了50來位同學的珍貴文字——不僅是關於四年校園生活的回憶,更是30年來不同人生道路的記錄,還有若干合影。我自己有三篇半回憶文章(有一篇與同學合寫)入選,而且承蒙我們系我們年級同學們的信任,儘管我來到海外二十年,大家還是委託我為這本書寫了一篇序言《天降大任於斯人——77級畢業三十年斷想》。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用的是未來式。我們已經年過或者年近花甲,已經“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過了,對這句話就有了不同角度的理解。我在寫作這篇序言的時候,曾經在我的博客上刊出過一些思緒的片段,這裡全文將這篇序言刊載如下。這本書尚未發行,所以某些人名,我暫時還做模糊處理。

  這篇序言很難寫,遠遠超過我個人署名的回憶文章。因為畢業30年之後,同學們的身份、位置、處境、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都有了很大變化,拉開了距離,而這篇文章要得到大多數同學的認可,就必須尋求大家看法的“公約數”,用時興的話說,也就是要尋求“共識”。幸虧,從我的同學的反映看,大家還是基本認可的。

  我的同學中,在美國、在新澤西的不少,他們時時在鞭策和鼓勵我,讓我感到校友的溫暖。有個別校友,自稱早就了解我當年在學校“搞政治”,認定我現在也在通過歷史暗暗地“搞政治”。我不知他所謂的“搞政治”是何含義,他是看到了黨指向哪裡,高伐林就一馬當先地沖向哪裡呢,還是看到了黨把住哪裡,高伐林就一馬當先地要衝破哪裡?他看到的,是我嗎?

  貼在下面的這篇文章,正好涉及對在校和離校共34年的反思。
  開設博客的好處之一,是增添了與人交流、及時聽到各方高人指教的渠道,也加開了一扇觀察林林總總眾生相的窗口。在我昨天貼出的文章的後面,這位校友不僅為我的“病入膏肓不可救藥”大感“可惜呀又好可憐”,又慶幸他自己沒有像我這樣“死無葬身之地”;更進一步給我的後代算了命:“我不為你可惜,我為你的兒女感到沉重的悲哀。在你這樣的父親教育下,很難想象他們在這個社會中有任何指望。”——到底是校友啊,除了深切感謝他如此悲天憫人的情懷,我還能說什麼呢!
  三十年過去,走過的腳印無可更改。這樣一本回憶錄文集,有助於我們克服自大與沮喪,有助於重新尋求和凝聚共識。藉此機會,我要對所有的校友們表示感謝。但願我的同窗們擁有永遠年輕的心,“覺今是而昨非”,“知來者之可追”。成就也罷,失誤也罷,過去的一切歸零,我們從畢業30年之日起,重新上路!




天降大任於斯人


——77級畢業30年斷想


高伐林,選自《我們這一代》



  如果要求只選出一件自己人生中最影響命運的大事,列國列代各色人等,可能有千差萬別的答案。但我相信,我們77級大學畢業生,絕大多數會寫下:“恢復高考,考上大學”。
  ——立冬那天,江西山區的一位生產隊會計、代理隊長×××,考大學報上了名。那正是剛剛熬過家家戶戶斷了口糧的饑荒、正逢秋收冬種的大忙季節,他興頭頭地回到村頭,卻遭到大隊副書記劈頭蓋臉的訓斥;
  ——在湖北廣濟縣剛評上模範教師,在縣裡開會吃了七天大魚大肉的×××,去領高考報名表時,發放表格的王會計,一連三次錯給了他中專報名表,還說“我可是為你好”;
  ——廣西連綿群山裡的17歲回鄉知青、文化掃盲班“土教師”、連電話都不會撥的××,成為全公社數百考生中唯一上榜者,轟動一時,竟有人專門去看他家祖墳的風水,甚至有人想偷偷在後面不遠處修墳;
  ——湖北一個偏僻小鎮醫院裡的麻醉師××,聽說鎮上失火,扔下複習資料,衝去救火直至夜深,而第二天,他就要走進高考考場;
  ——最倒霉的大概是剛剛進入武漢市廣播電台的31歲編輯×××,新婚不久的妻子病重住院,醫生都不敢再做手術了,他請假照顧妻子半個多月,領導發話:“再不來上班,就別來了。”雪上加霜的是,高考雖獲近三百分,但直到大學開學了也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
  而像×××這樣歲數的,還有北京的×××、武漢的×××……他們早在11年前就做過“高考夢”,卻被突如其來的“文革”風暴卷得無影無蹤。
  還有我。身為武漢市冶金工業局宣傳科幹事,也面臨工作繁忙、無暇請假的困境。於是整整一個月,白天下廠調查、勞動,趕寫宣講材料、新聞報導,晚上攤開全然陌生的高中數學教材,生吞活剝——中國的政治氣候風雲難測,今天陽光普照,誰知道明天是否風暴再起?趕上了就得豁了命抓住。
  我還記得,1966年6月中旬,那時我是武漢市第一中學的初中畢業班學生,是班時事委員,拿到當天報紙,宣讀了《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爆炸性消息:北京女一中高三(4)班學生寫信給黨中央、毛主席,“強烈要求廢除原有的升學制度”;緊接着,北京四中師生致信中央響應女一中發出的倡議。《人民日報》6月18日發表中共中央和國務院通知:招生暫停,以改革高等學校招考辦法。《人民日報》同時還配發社論,稱“舊招考制度是資產階級政治掛帥、分數掛帥,嚴重違反黨的階級路線,把大量優秀的工人、貧下中農、革命幹部、革命軍人、革命烈士子女排斥於學校大門之外,為資產階級造就他們的接班人大開方便之門”,“要徹底把它扔到垃圾堆里”!
  高考一停就是11年。“文革”中期,在毛澤東關於“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裡主要說的是理工科大學還要辦,但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下,大學開始恢復招生,方式是“推薦與選拔相結合”,中間有多少貓匿和黑色幽默?
  1975年,我看過一部電影《決裂》,劇情的焦點就是“什麼人可以上大學”?我還記得,男主角豪氣沖天地舉起手:“手上長滿老繭,這就是上大學的資格!”在電影院的昏暗中,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當了兩年農民,五年工人,我手上也有繭,但我有上大學的資格嗎?
  現在看起來,那一套何等荒謬絕倫,在那個年月中卻如此天經地義。

武大人的光榮

  65個同學從天南海北,跨進武漢大學中文系,匯入了77級這個集體。
  一代人能夠迎來生命的最大轉折點,不能不感謝當時剛剛第三次復出、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是他拍板中止執行1971年“文革”中以紅頭“中共中央文件”名義下發的“全國第一次教育工作會議紀要”,決定從1977年起,停止“推薦上大學”的招生辦法,立即恢復高考。
  恢復高考的決策與我的母校的師長,有更為直接的聯繫:正是後來擔任武漢大學校長的劉道玉,在教育部工作期間,參與籌辦了那場教育座談會;正是在那次會上,時任武漢大學化學系副教授查全性大膽提出恢復高考的建議,得到鄧小平首肯。
  這件事在我的同學陳晉對查全性的專訪、謝湘對劉道玉的報導中,都寫得十分詳細確切。在劉道玉的《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書中,還披露了一段秘辛:
  會議最後一天的前夜,查先生找到劉道玉說:“我本打算講的,別人都已講了,你看我講點什麼為好?”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沒有講,”劉道玉沉吟了一下,提醒他說:“那就是由遲群一夥在北京兩校推行的‘十六字’招生方針(即志願報名、基層推薦、領導批准、學校覆審)。希望你明天就集中講這個問題,明確提出推倒‘十六字’方針。”
  查先生深以為然。他認真準備後,於8月5日下午發言,直指當時大學推薦招生制的四個嚴重弊病:埋沒人才,卡了工農子弟上大學,助長了不正之風,嚴重影響了中小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查先生語驚四座:“什麼‘十六字’,都是騙人的,實際就是四個字‘領導批准’!”
  他的發言引起了鄧小平的高度重視,當即拍板。後來謝湘在以“中國青年報記者”名義撰寫的報導中,寫到這段往事時激動難抑:“關乎中國青年前途命運、關乎中國發展未來的一個歷史性的重大決定,就在這一瞬間做出了!”
  這一年,教育部破例召開了兩次招生工作會議。第二次招生會議是建國以來時間最長的“馬拉松”會議,歷時44天。這次會議將1977年的招生政策確定為:自願報名,統一考試,符合條件均可報考。招生對象為: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復員軍人、幹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年齡20歲左右,不超過25周歲,未婚。對實踐經驗比較豐富,並鑽研出成績或確有專長的,年齡可放寬到30周歲,婚否不限。
  1977年10月2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宣布:廢除“推薦上大學”,重新恢復高考。這一聲春雷,震動了全國。
  作為武漢大學校友,我不能不感到光榮和自豪;作為這個決策的首批直接受益人,我不能不由衷地感謝劉道玉校長和查全性院士;作為從這裡起步的思考者,我也不能不承認:這麼影響深遠、推動全局的巨大轉變,還是“人治”而不是“法治”的結果。萬幸,領導人這次“一念之轉”,做出了推動中國進步的意義深遠的決策。

頭班車·末班車

  那場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宏大的高考,不僅喚醒了我們這些曾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年輕人的希望,改變了無數在礦井下挖煤、在農田裡刨土的小伙子和姑娘們的命運,它更直接改變和推動了中國的教育改革和教育發展,改變了全社會“讀書無用”的價值觀念,成為一個國家復興的基點。
  1982年,我寫過一首短敘事詩《一分》,後來被《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選入。詩本身寫得很不高明,但揭示的卻是一個普遍現象:差一分,都可能篩選下幾千幾萬人,都可能讓人們的命運出現巨大的轉折和分野。
  恢復高考,對於“文革”後的中國來講,是“頭班車”;而對於我們中許多人的人生來講,是“末班車”。在“頭班車”或者“末班車”到來的剎那,我們能夠抓住,應該說,並非偶然。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歲月里,我們這些人或許朦朧、或許明確地,仍然相信培根的那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仍然在內心深處萌動着對真理的嚮往,這幫助了我們抗拒愚昧,在艱難的環境下吸取知識。
  也必須看到,能躍上“頭班車”或者“末班車”,雖然有每個人灑下的心血汗水,但是畢竟還要靠機遇。“文革”中的首次高考,在年齡、婚否、是否有高中文憑等問題上都大大放開,但是從全國範圍來講,“左”的流毒尚未肅清,許多人比我更優秀,堪稱真正的人才苗子,卻因為家庭成份、父輩歷史問題,或者所謂“海外關係”,以及莫須有的“不要求上進”、“只專不紅”、“思想落後”,而未跨過“政治關”,被擋到了高考門外,喪失了(有些人甚至永遠喪失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1977年,全國570萬人報考,錄取27.3萬人;1978年,610萬人報考,錄取40.2萬人。最近我遇到好幾位朋友,他們當年的水平在我之上,有的甚至高考成績也相當拔尖,但是後來卻沒有能夠跨進大學校門,或者被分配到質量很差的學校……這也正是我們跨進武大校園後如饑似渴地學習的動力來源之一:我們在與同齡人相比中,既感受到了幸運,又因之而自視為“這一代人”的代表:我們沒有權利不珍惜光陰。
  我上面主要是從像我這樣被“文革”耽誤的一茬人的角度來說的。而77級學生的一個特點,就是年齡相差極為懸殊,年齡最大者比最小者大出一倍,以致就在同屆學友當中,也存在一定“代溝”。年輕的學弟學妹雖然比不上我們這樣先讀了“社會”這本無字大書,藉助人生閱歷占據先機,但他們有年輕的優勢,也都很明白自己趕上了青春一點沒耽誤的好時光、於是也都感到慶幸,由此激發了強烈的學習動力,一點不比學兄學姊們差。
  以後各屆的學弟學妹有我們當年那樣的學習勁頭嗎?——那是被壓制而積攢了十年的學習願望啊;以後各屆的學弟學妹有我們當年那樣參與社會變革實踐的勁頭嗎?——那也是被壓制而積蓄了十年的獻身精神啊。更何況,1977年高考,是我的、我的同學的人生新開端,與我們國家告別過去、走向現代化的開端相重合。我們在珞珈山的四年,1978年到1982年,趕上中國令人激動的大轉向。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多年來習慣了把自己的未來,與祖國和民族的前途聯繫在一起。

怎能不談《這一代》

  武漢大學中文系77級同學,有什麼特別的貢獻?
  ——我們石破天驚,倡議並與13校學生社團聯絡,共同創辦了文藝刊物《這一代》,這唯一的一期,創刊號兼終刊號,是由我們主編。
  今天許多年輕大學生宛若聽到天方夜譚:即使在社會空間和思想空間已經大為擴展的今天,這也是很難想象的一件事,在剛剛解凍的1979年,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我曾在一篇為武漢《青年論壇》雜誌寫的文章中,這麼評述:“創辦《這一代》這樣的事只能發生在1979年,只有理解了1979年,才能理解這齣活劇中年輕的登場人物的執拗與偏激,理解他們的冒傻氣兒和折騰勁兒!……這一年,犬牙交錯、短兵相接、乍冷忽熱、雲詭波譎。恍然大悟之後緊接着更大的困惑,剛剛體會突破的暢快,迎頭又撞上新的桎梏……”
  張樺也在《這一代與〈這一代〉》的文章中說:“如果排列那一年的中國國內十大新聞,即使在今天來排,也不是件容易事,已屆而立之年的共和國,忽然變得年輕莽撞,什麼雷區都敢進,什麼大旗都敢樹,很有些‘而今邁步從頭越’的氣魄!”
  關於《這一代》的籌辦經過,張樺、王家新、×××等同學已寫過不少文字。我想說,這個行動的籌備者——至少是張樺和我,起始並沒有任何“橫空出世”的雄心,完全是因緣際會,陰差陽錯。
  張樺最初的提議,是基於各大學77級同學紛紛主辦學生文學刊物,其中不乏佳作;學生中也頗有在全國和地方報刊上發表作品、嶄露頭角的詩人、作家,像北大的陳建功、復旦的黃蓓佳……人才作品和讀者市場,這供銷兩頭,都足以支撐一個全國性的大學生文學刊物。因此,我們急切地給共青團中央和全國學聯寫信,給全國文聯和作協寫信,希望他們認識到大學生文學創作的實力和潛力,出面創辦這樣的刊物。我們在信中甚至毛遂自薦,願意義務跑腿做聯絡工作,約稿、組稿。但是我們的熱心卻不斷被澆下一桶又一桶涼水——這些機構,都回覆了態度熱情、措辭婉轉的信,肯定我們的建議,“然而,眼下百廢待興,限於各方面的困難,無法創辦這樣一個大學生文學刊物”云云。
  一封又一封婉拒的信,將我們惹火了。“初生牛犢不畏虎”,我們想不通:“千難萬難”,到底有多難?張樺提議:“求人不如求己”,咱們自己幹起來如何?我們全國各高校的大學生要是自己串聯,辦起了這麼一個刊物,不就讓那些叫苦叫難的機構眼見為實了嗎?
  這就有了後來的一連串故事,引出了始料未及的結局。
  如今回頭看這段難忘的經歷,翻看我們殘缺的《這一代》雜誌,作為創刊號的編輯組組長,我得承認,這本雜誌,展示了我們可貴的銳氣,也暴露了我們嚴重的不足。我們自己思想上和行動上的失誤,是導致這本很有希望的雜誌夭折的原因之一。然而,這又豈是當年初出茅廬的我們所能參透的呢!
  時代的風尚,總是特點與局限相偕而行的。我們這支學生軍,還沒有足夠的思想魄力和藝術功力去開創、引領時代之風,只能力圖去跟上時代潮流。當時的執政決策者已經在翻越山隘探索新路,也不得不認真面對諸多牽一髮動全身的難題,心急的我們,只覺得動作太慢,這就難免發生撞擊;當時的文壇詩苑裡已經有一些人在探索和表達新的價值觀念、新的感受方式,後來有人定義為“崛起的一群”,但他們的涓涓音波,當時還僅僅在青年知識分子中一圈圈地擴大波紋,與當時狂飆突進、挾裹民心的文學主流相比,只是一個側翼的分戰場而已。我們與當時全國民眾尤其是青年的心態合拍,盯住的是醜惡腐朽的封建之樹上最顯眼的兩隻毒果:等級特權和現代迷信,而個性解放、實現自我這些問題,暫時還只是被××這樣少數敏感者擺上重要的心靈議事日程。我們中的多數,被時代的罡風驚雷激勵着倉促上陣,“我以我血薦軒轅”,為實事求是而吶喊,為戰略轉移而歡呼,為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人應享有的權利和尊嚴而放號,想用青春的熱血去潤滑我們國家鏽蝕的輪子。
  我們的作品,與當時的歷史潮流也許不算十分同步,卻無疑是同向的。然而,年輕的我們,並沒有合手的認識和改造現實的思想武器。雖然我們多來自社會底層,在十年動亂中與民眾共浮沉同憂樂,獲得了大量鮮活印象和切身感受,我們卻沒有足夠能力去理解它們的多重內涵,無法從本質上把握歷史特徵和現實任務。我們對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弊端視若寇讎,恨不得筆鋒所指,一掃而光。可是,要批判現實,總得心目中有一個藍圖做參照系吧,我們既不願接受當時“抓綱治國”之類現成的藍圖,又無法在總覽我們這片土地的昨天與今天的基礎上構思明天,只能向外尋找,尋找其它民族的社會發展模式和思想體系。我們對“變革現實的文學”(這正是《這一代》創刊號中的一篇重頭評論,出自王家新之手,可惜雜誌殘缺,未能刊出)有熱烈的憧憬,但是對預測中國經濟社會的變化會促成什麼樣的人際關係新格局、生活方式新景象、思想觀念新面貌,以及——對我們中文系學生來講最關鍵的:文學的新危機、新挑戰和新希望?我的想象力卻十分貧乏蒼白。
  青春永遠與主人惡作劇。它到來時,讓我覺得青春的力量是無限的,無堅不克;當它流逝了,我才驚悟青春的力量其實很有限。我並沒有估計到,無論是社會變革還是文學創新,都是“馬拉松”,不是憑青春的血氣之勇百米衝刺的一錘子買賣。從尋夢到尋根,不可能不是一個屢屢碰得頭破血流的曲折過程。
  在此,也不能不反省,當年我多少有些與科學求實精神相悖的“功力不夠,勇氣來湊”的走捷徑心態。為了在大學生對各種報刊的閱讀興趣瞬息萬變的情況下一炮打響,而思想上、藝術上又難以一下異軍突起,於是只好加強鋒芒,以大膽求轟動,搶奪眼球。
  例如,最有轟動效應的“憤怒出詩人”的一大組詩作,體現了作者和編輯的正義感、社會責任感,抨擊權貴們憑藉特權公車私用(葉鵬《轎車在街上匆匆駛過》),諷喻黨中央和民眾的“一橋之隔”(王家新《橋》),甚至提出愛妻子高於愛領袖的尖銳命題(趙譽泳《愛》)……這些作品的膽識和鋒芒十分難能可貴,但是這些詩作又不免粗礪,從文學觀念上講,或許不過是我們一再抨擊的“文學為政治服務”的觀念的再版。
  類似這樣的“歪打正着”,在我們年級同學的經歷中無數次顯現,我們的成長,就是一連串主動與被動、自覺開創與誤讀誤解、有意栽花與無心插柳的合力的過程。我們在憧憬中是想辦一個高質量的學生文藝刊物,但是後來它給人們的最深刻印象,卻並不是文學價值,而是“干預現實”的社會意義;我們只看到天南海北的同學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於是便冒冒失失地發起串聯,但是後來從各級領導的看法和舉措中,我們才意識到這未免是過於超前的嘗試……
  話又說回來,歷史何曾是像神舟八號那樣,嚴格按照周密計算設定的軌跡飛翔?歷史不就是被一件一樁的偶然事件推動,在許多方向雜亂無章的力量的合力之中開闢出道路的嗎?正像一江春汛從天而來,順勢而下,左歪一下,右拐一下,偶爾踟躕停滯,而後大步跨越……
  張樺在《這一代》籌辦之始,就以日記的方式記錄經過,以“也許這就是中國文學的未來” 為題,發在第五期《珞珈山》上,為歷史存照。這個標題當時看來未免大言不慚,但何嘗不是事實呢?後來中國文壇上多少頗為閃亮的名字,不就出自《這一代》13校文學社團群體:陳建功、徐曉、王家新、陳晉、於可訓、徐敬亞、蘇煒、張水舟、王小妮……
  回頭來看,只看學校的地位和名氣,串聯各校學生文學社團輪流主編一個跨校、跨省的刊物,或許確實並非良策。別的不說,彼此之間很難在深切了解的基礎上達到默契。然而,在那個特殊年代出現的這件事所蘊含的意義,遠遠超出了這件事本身。被稱作“天之驕子”的年輕人那種為事業獻身的巨大熱忱,那種“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社會責任感,那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青春活力,不正是昂揚進取的時代氣象中一道突出的風景麼?即使是這支學生軍的偏差失誤,也很“高級”、很大氣。青年不是一下能成熟起來的,沒有當年莽撞的《這一代》,哪裡會有30年來在各地、各界紮實耕耘收穫的“這一代”?


1979年十三校學生社團自辦的文藝刊物《這一代》現在是“珍貴文物”。


一首詩和兩支歌


  《這一代》的發刊詞中寫道:“這一代,他們已經獲得了這樣多的名號:受傷的,迷惘的,被耽誤的,思索的,戰鬥的”;還可以加上若干:崛起的,理性的,“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還有人說,是理性主義、理想主義和具有強烈社會關懷的一代……
  放在歷史長河裡看,77級對推進中國的改革、開放與發展功不可沒,我們是值得驕傲的一代。
  1982年初畢業的77級,30年之後,成為社會中堅。就我們武大中文系的這屆同學而言,不論在教育界、學術界,還是企業界、傳媒界,都獨當一面,造福一方。我深為我的同窗而驕傲:著作等身者有之,腰纏萬貫者有之,被戴上“國學大師”桂冠者有之,晉省級,升局長,當大使,任書記……大有人在。更多的人,踏踏實實、兢兢業業,在各自崗位上發熱放光。也有人包括我,告別體制,激流勇退,遠走他鄉,用另外的方式推動觀念轉變、民族進步;還有些同窗,執着地尋找人生的真諦、自我的價值,不按常規出牌,不循舊軌走路,別有洞天,自得其樂……我為在校就嶄露頭角、畢業之後更捷報連翩的同學鼓掌喝彩,我更對更多的在校沒吭氣、沒出頭、畢業之後卻煥發才華或者特立獨行的同學刮目相看。
  當我們在畢業典禮之後互道珍重、各奔前程之後,就像從一條高速公路出口湧出來,奔向各自的車道,盤旋攀登,此後事業的軌跡漸行漸遠。
  思想的軌跡呢?世界觀、價值觀發生了什麼樣的嬗變?
  記得30多年前,有次到研究生宿舍聊天,易中天念了一首短詩,是我的同窗××的岳父、已故老作家曾卓所寫:“當我年輕的時候/在生活的海洋中,/偶爾抬頭遙望六十歲,/像遙望一個遠在異國的港口。//經歷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而今我到達了,/有時回頭遙望我年輕的時候,/像遙望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一陣短暫靜默之後,在場的人情不自禁地擊節讚賞。
  那時的我,離“六十歲”還很遙遠,但是,“而今我到達了”,我的許多同窗也已經或者正在陸續到達。重新咂摸曾卓的這首短詩,它既囊括了年齡帶來的感喟,又涵蓋了更深更廣的心理內涵,充滿了張力。當我們回頭遙望我們的青春年華,遙望珞珈山的櫻花桂樹,是不是“像遙望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
  我的同學×××強力推薦過旭日陽剛彈着吉它唱的那首《春天裡》: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發/沒有信用卡沒有她/沒有24小時熱水的家/可當初的我是那麼快樂/雖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唱着那無人問津的歌謠/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凝視著此刻爛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時溫暖的模樣……

  ×××在同學聚會中唱起這首歌,唱着唱着,他的眼圈紅了,在場同學也都動容。我猜測,他們腦海中浮現的“許多年前的春天”,最主要的必定是在珞珈山度過的春天:櫻花如雪如霞,青春似火似風。
  八十年代有一首仿佛遙遙相對的歌,當年我們曾意氣風發地唱過: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但願到那時,我們再相會,/舉杯贊英雄,光榮屬於誰?/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現在,是“再過二十年”又再加十年,我們重相會了,帶着各自的累累碩果團聚。“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材”(“忽成行”是不可能了,但居然有“忽成雙”),身形豐滿了,鬢角斑白了,還能橫渡長江、衝擊雪山的,恐怕只有×××、×××、×××等屈指可數的幾位。但是,我們的心老了嗎?
  我想起了畢業時被用來自我期許也互相期許的孟子那段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
  我的上下鋪、我的前後桌、我的同寢室、同教室、同詩社的校友們,是不是想起了我們在畢業合影中共同的感懷,想起了我們在留言冊上彼此的激勵,想起了我們懷揣分配證前往報到時的決心,想起了我們對國家、民族未來的期待?與今天對照,是吻合?還是偏離?甚至是背道而馳、事與願違?
  我們是感到了當初憧憬的虛妄幼稚,為自己及時清醒、回歸正途而慶幸;還是感到了當初憧憬的純真澄明,為自己後來隨波逐流、日漸世故而慚愧?或者,是揚棄(還記得入學第一年哲學課教師反覆強調的這個概念吧)——保持了真誠追求,抖落了好高騖遠,增添了腳踏實地?如果像科幻影片一樣,讓當年的我們推開門就跌入今天,我們是不是會錯愕莫名,反覆地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張望當年做夢也不敢想的景象?
  在我們走出校門之時,我們胸中澎湃着挑戰前人、變革現實的豪氣。過了30年,我驚異地發現,我們與前輩的差異遠小於我們當初的感覺,而與後代的差異卻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料。當初,我們津津樂道與前人的所謂“代溝”,充滿自信地認為,我們會吸取教訓,與時俱進,與後代的“代溝”不會那麼嚴重;生活卻有自己嚴峻的邏輯,不以我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時代變得就是這麼快!30年彈指一揮,我們是不是從從敢沖敢闖的前鋒,變成了後輩眼中僵化老化的古董?我的女兒,我們的兒孫,他們了解父親母親嗎?他們知曉中國及這一代人走過的彎路、跌入的深淵和攀登的階梯嗎?……有學者說,從每代人承前啟後的功能來看,77級這一代人“承前”做得還過得去,“啟後”則仍然有待證明——怎麼證明?
  中國的復興、崛起,如此大開大闔、充滿戲劇性,經濟成就和社會進步如此驕人;但是,我們77級在成為社會棟梁的同時,也不得不在柴米油鹽、職稱、住房、子女教育等等重圍中跋涉,不得不時時、處處、事事遇到“富貴能不能淫,貧賤能不能移,威武能不能屈”的逼問。我們畢竟一步一步與時俱進,走到了今天。我們丟失了什麼?我們是不是還能撿回若干?
  我們走過的路,已經成為歷史。就像我們每人珍藏的這本殘缺的《這一代》,會隨着歲月推移而變黃、發脆,白紙黑字和那封面的大腳印,卻都無可更改了。然而,我們對我們歷程的解讀,卻應該與時俱進。我寫了以上文字,這只是今天我的認識,明天必定又會有新的穎悟。將陶老夫子《歸去來辭》中的話稍微顛倒一下次序,與大家共勉吧:但願我們永遠在路上,“覺今是而昨非”,“知來者之可追”,但願生命不息,探索不止。通過大家寫作這樣一本回憶錄文集,還原一部分記憶,有助於我們克服自大與沮喪,有助於重新尋求和凝聚共識。讓我們把這一本回憶錄,當作一條新的起跑線吧——過去的一切歸零,“而今邁步從頭越”。
  這,我相信,是我們母校的期望,是我們的已經辭世的和仍然健在的師長校友的期望,更是我們大家內心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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