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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创刊号发行后,同学还没起床,宿舍楼走廊内外便人头攒动,一问才知道都是来买杂志的!买客太多,把存刊卖光,求购者仍不断涌入,有些人见杂志已卖完,就逐个游说,申述如何求之若渴,央求我们同学把自己的那本让给他。北京、广州、南开等学校也都是在一小时左右一抛而光。随后涌来的是来信的洪水
《这一代》封面本来是这样设计的,可惜只印了红色,刚开始印黑色时,印刷厂接到了上级指示,拒印了。所以后来绝大多数读者拿到的杂志,封面上只有“这一代 1979.1”。像此图这样完整的只有几本,就留在我们几个编辑手里做纪念了。经过30年无数人翻阅,我保存的这一本色泽已经黯淡了。当时刚出炉时十分抢眼呢!(高伐林摄并记)
这一代与《这一代》(下)
张 桦
(续前)当我们得胜把散页拿到我们武汉大学印刷厂时,该厂领导很严肃地通知我,除非我们有学校或系里的证明,否则他们他拒绝装订。待跑去请示,校、系领导却都不再如前一般热情,而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们不想插手,而且明确希望《这一代》不要再出。见此情形,部分同学心灰意冷,因为最初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为学校争光,但如今花钱出力却被领导视为倒行逆施。于是转而抱怨我们几个牵头人。我当时也苦恼,不光是因为如上责难,也因为有愧于十几所院校同学的重任。 不过没见到棺材,还不能落泪。听同学陈惠文说武汉小胡同里藏着一些由家庭妇女办的街道装订社,她的一位亲戚就在这样一家,我便手捧一张地图走街串巷,天无绝人之路,出校门不算远,就找到了那一家建国装订社。而且一拍即合,按快件装订16000本《这一代》,三天完成,每本收费两角钱,尽管这价格在当时近乎“敲诈”,但对我们来说,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这一代》已经满城风雨,有人说承印杂志的报社已向市委呈上紧急报告,省长书记明确表示停办,又有人说某某同学已经在公安局挂号。……当天中午我回到学校,因事先未联系到汽车,就和十余个同学用五辆排子车把三吨多散页运到建国装订社。一路上长长的车队首尾呼应,车轴和竹车板被压得吱吱作响,前拉后推,长吆短喝,好不威风。
晚上回校即接系领导里的紧急召见通知,几位编辑奉命前往,不出所料,果然是希望《这一代》“下马”,当然系领导态度相当宽容灵活,表示最低愿望是把《桥》撤下来。相比之下,我们则略嫌尖刻,事先我与高伐林约好,他唱白脸我唱红脸,因为他是“全国新长征突击手标兵”,还是“老三届”,适于正面说服,以理服人;我则一介白丁,所以话也只说几句;开天窗把《桥》撕下来,不行!可以不办,谁出7200元钱工本费,三吨杂志我全部奉送,愿烧愿撕,我就一概不管! 谁会出7200元买这堆废纸呢?只有我们。
当夜,高伐林到处找校领导求得支持,所谓“支持”,也就是“沉默”就行了,我和其余同学则用蜡纸刻写《告读者书》,然后把它油印在封二上,那儿本来是一张怀念张志新的版画,一把提琴,一尾芦荡,一线张志新的侧影,画者是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广军。可此刻别说封里,连封面都没印全。它本是油黑的一排光栅,两行弯弯曲曲的足迹,而印完的只有“这一代 1979”几个大红字。 折腾了整整一昼夜,五台油印机在16000份杂志封页上滚了一遍,手脸油污的同学们捧着印好的《告读者书》津津有味地读: 由于大家都能猜到,也都能理解的原因,印刷单位突然停印,这本学生文艺习作刊物只能这样残缺不全地与读者见面了。 我们惭愧,怎么对得起天南海北交款预订的读者?怎么对得起热情关注并鼓励我们的有关领导及文艺界老前辈?怎么对得起作品未能刊出的作者、译者? 我们又无愧。我们流了汗水出了力,不,还是这样说吧:我们献出了自己的心!在目前的条件下,也许不可能争取到更好的结果了。 五个月来。心力交瘁,使我们成熟了一点,每个读者在接到这本刊物时,也会成熟一些吧? 是的,《这一代》创刊号的残废决不意味着这一代的残废! 《这一代》创刊号执行编辑 《珞珈山》编辑部
当我们把封面运到装订社时,几位朴实的大伯大婶一脸苦涩,早已不是刚刚签约时的笑脸,大概昨天夜里当他们开始装订时,便已困惑这本杂志为何缺三少四,今天再看“告读者书”便更认定此书非“反”即“黄”,因而也更觉得这3000元钱挣得险若走索了。 不知他们是想铤而走险还是息事宁人,三天后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走时,60多个工人眼直直地看着我们,好像看天外来客,几个胆大的小伙子还上前帮助搬书,其中一位个矮的趁势把一封信塞到我手中,信中写道:他今年30岁,还是个临时工,未经我们同意,用印废的纸页自己装订了一本,读后激动得夜不成眠,现在杂志在他的朋友手里,挨个儿排队读…… 这是第一封读者来信,当然,这之前不是没有评论,为了向正在北京开的四届文代会献礼,我们曾将“三校稿”航空寄去。多年后听说,大会负责同志马上转交给了一位中国著名诗人,让他为此写些评论,诗人看完后,指着封底说:13个学校的学生社团主办,这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回到学校,全年级马上动员,打包的打包,登记的登记,12000本杂志分做300包全部寄出。第二天又分成15个小组到武汉各院校去叫卖。当天卖书效果并不佳,成交不足一千,与原来想像的一抢而空相差甚远,所以第二天几个组只带了50本。 但中午大家便都乘兴而归,到了第三天同学还没起床,宿舍楼走廊内外便人头攒动,开始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是来买杂志的,于是顾不上洗脸刷牙,先开门迎客。不料买客太多,把存刊卖光,求购者仍不断涌入,有些人见杂志已卖完,就逐个游说,申述自己如何求之若渴,结果有同学竟真被说动,把发给自己的那本也卖将出去(我们年级每个同学都发了一本)。不光武汉如此,在北京、广州、南开等学校也都是在一小时左右一抛而光,据说杭州大学的同学摆开桌子跳将上去高声吆喝:“快来看,快来看,没有‘上一代’也没有‘下一代’的《这一代》呀!”结果自然轰然。南京大学的同学似乎担心意外,所以白天沉着不动,等到天黑才如无照小贩般悄悄在教室附近阴暗处开起“鬼市”,这故作神秘的效果同样出众,只是不知道黑灯瞎火的他们的钱收够了没有?当然也有一本没卖的,吉林大学和西北大学的同学刚刚收到我们寄去的杂志,就被校方全部封存,后来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杂志发行后,回声重重。先是许多读者来信,或赞同不已或求购杂志,因为各主办校都有读者来信,所以至今谁也说不清楚信的总数,不过肯定是武大收到的最多,大约有430余封,同时陆续又有20所院校中文系的同学要求参加共同主办,像川大、江西师院的同学专程跑到武汉相商,接着文学界伸出热情的双手,六篇小说有一半被刊物转载,未能刊出的稿页也被索去,许多报刊包括北京图书馆希望与杂志社建立长期交换关系,最后则是从湖北省到中央的一些负责人严厉地批评《这一代》,据说某领导指着封面问:小脚丫子从光明走向黑暗?是何用意?某份内部简报这样评价:
内容有不少背离四项基本原则的东西,特别是《愤怒出诗人》组诗中有一些是恶意煽动的。《桥》这首诗表明,他们的愤怒是对着党对着党中央的。《轿车从街上匆匆驶过》一诗,进而提出他们的“阶级论”。 这组诗的愤怒从领袖一直发泄到三千万党员身上。
当然杂志的残缺本身也造成了很大误会,很多人都认为,存留者尚如此激烈,那未印者更可想而知,其实印刷厂拒印的两组诗歌一为《不屈的星光》一为《青春圆舞曲》以及一篇论文《变革现实的文学》和一部翻译的日本电影文学剧本,恰恰都相对轻缓。残缺导致激烈的集中,而又因人们不知道何者残缺而把它想像得更为激烈。
如此一来,从武大校领导到《珞珈山》编辑部层层检查自不可免,众人委托高伐林起草一份《关于〈这一代〉的说明与检讨》。当然是多说明而少检讨。与此同时,依然与北京四校保持紧密的联系,因为第二期归他们办,且如约把在北京卖四千本杂志款项归他们使用,他们的雄心很大,不仅开了一系列座谈会、碰头会,还向王蒙等专业作家约稿,想把第二期办得更加社会化。 寒假方至,我匆匆回京筹备第二次协商会议,那次会议气氛相对沉闷,尽管大家都慷慨激昂地认为《这一代》不仅要办而且有必要办下去,但是谁都清楚自己头上的压力。会至半途,复旦大学《大学生》负责人景晓东也应邀而至,他是1976年天安门诗歌《告别》的作者,名震一时。他批评我们“过激了”、“过急了”,大有思想解放运动如遭夭折,我辈应属罪魁之意,更令在座惶惶。 会至午而散,返汉不久,即得北京同学的书面通知,北大、人大等四校已接各自校方明确指示,不得再搞串连,更不许再办杂志。于是不仅《这一代》停办,连原先他们学生社团自己的杂志也纷纷下马,我们武大的《珞珈山》大概是最后一个停刊的,办到6期,高伐林极惆怅地写了一篇《致〈这一代〉的读者》,把这本残而未废的杂志的来龙去脉讲述一番,这大约可算《这一代》的句号了。
1980年夏,我自费沿长江拜访了南京、上海、杭州、苏州的高校,结识了诸多未见过面的主办者和作者,所到之处,话长夜短,但自此后基本是天各一方,鲜有往来,不过总能在报刊上见到许多熟悉的名字。 往事难回首,尤其是像这类并不很“往”的往事,正确判断历史的最好方法就是远离历史,而我们并未“走出庐山”,所以很难,于我本人则更难,尽管在大学时我就收集了上百本当时大学生的文艺刊物,而且于今依然收藏,但却从未为它们说过什么,数年前高伐林约我同写《这一代》且真写了几万字,当编辑看后拍案称好却又为发表为难时,我们也就很坦然地将这思绪重新冻结了。且不论我们到没到撰写回忆录的年龄?其实(这是否可视为创造力衰竭而靠资格谋生的开始)这回忆和许多回忆,如文革、改革似乎就不该当事者自己来做结。几十年来有多少这种结论,尽管回回都声称已属盖棺论定而不被颠倒推翻的呢?我们做即足矣。 我不讳言当年的我们幼稚、偏颇,就如同我不讳言当年的我们更勇敢、更富有活力。今天我们终于长大,都接近不惑或知天命之年,可是不是老了?还有多长时间会老?能不能不老,怎样才能不老?我一直在想,不仅我想,当年一起办过《这一代》的朋友及所有走过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朋友们也一定在想,因为我们不仅是同代人,还同是这个民族的子孙。
1988年12月于北京外国语学院 2000年7月删于北京
张桦附言:关于《这一代与〈这一代〉》的回忆 这是一篇写于12年前的旧文,就在应编辑之约写作关于《这一代》的回忆时,很偶然地被翻将出来,于是在只做删减不做修改后,将这篇12年前的思绪呈交给今天的读者。 其间又经过了两个极不平凡的“9”年,1989年和1999年(现在又经过了一个“9”年,2009年——高注)。 我很惊诧自己当时的写作热情,那么点儿事怎么洋洋洒洒写出那么大篇东西,且印象里写得很快。想想也无甚怪,那正是自己立志以文为生,作品连连获奖,很得意也很顺畅的年代,但是很快就不得不告别了它,兼之告别站立八载的北外讲坛,被推入商海挣扎,直至在生存危机中学会“狗刨”和“换气”,最后慢慢浮出海面。……在这过程中,疏远了文学或是被文学疏远自是难免,所以常自嘲曰:开始是搞比较文学的,后来搞报告文学,再后来搞广告文学,越来越通俗,越来越挣钱,最后连“文学”二字都去掉,只剩了广告。这就是十多年走过来的我。 再次审读20年前残缺的《这一代》,首先感慨于当年的兴奋和热情,那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不禁令我茫然,甚或不知那是不是我。今日的我还能否重复昨天的故事?做之前是否会像如今经商般算计一把会赔会赚?反过来我又问自己这种对20年前自己的疑惑是否证明自己变得势利而且衰老了?当然,眼下偶尔也会 “刑天舞干戚”一把,就在写作此文时,我的公司被工商局执法队以“涉嫌投机倒把”而查抄,其彻底之程度连十部电话机都摘走查封,还口口声声因为我“和政府作对”,要罚没几百万,凑不够数还要继续查抄我个人财产,可我坚信自己没错,告知他们刘少奇的案都能翻,我的案自不用说,否则我将以死相搏。我不仅口头说,某天在局办公楼辩论至激愤处,我真做出了要一跃破窗而下的态势,弄得队领导告诫属下:“你们别吓唬老张,他可是个敢跳楼的主儿”。 当然,变化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或者说,因为它之变才有了我等之变,就拿20年前办《这一代》时引起众多争议的话题而言,譬如《轿车从街上匆匆驶过》中曾借一位愤怒的北京青年的嘴说:如果想死,就开着“解放”去撞一辆轿车(记得当年说要撞红旗轿车,开印之前最后一刻,作者方决然改之),因为在当时全中国也没几辆私家车,轿车几乎是官府、官员的代名词。而今,在我的同学中,无论所从何业,没有车或不会开车的未必是多数,这首先得归功于改革开放。当然腐败的步伐也同样早已不是私用公车或走走后门。此有陈希同、胡长青、成克杰诸巨贪为证。当然能把他们抓住且绳之于法也证明了党的英明。党的英明还体现在对我等不安定因素的宽容。而我则常常将其归于自己的幸运。幸运到每次难到临头时都有“网开一面”,其实无论客观的宽容还是主观的幸运,我以为对于《这一代》以及创造它的一代人来说:仍未走出庐山,故少说不说为佳。 当然,应当自责的也可捡上一二件来说:如今主撰《邓小平》、《周恩来》、《毛泽东》,新中国等诸多纪实电视片的专家陈晋,当年也是《这一代》八位编辑之一,且是最年青的一位,也许正因为他年青,在我们向学校申请2000元科研经费办《这一代》时,便阴差阳错地由他签字画押。后来因被判“错误”,临近毕业时学校便要求我们还钱,并放话:不还钱便不让签字画押者毕业。这可让陈晋紧张得够呛,那年月的2000元,需要他不吃不喝地三年多工资才能还上。这可真是一字千金,而我以为学校仅仅是在威胁,既然当初批的是“科研经费”,哪还有事后偿还之理。所以建议“顽抗到底”,幸亏当时我是少数派意见,众同学皆响应陈晋 “不还钱便不毕业”之号召,奋起举办“高考作文讲习班”,引来武汉三镇数百文学青年拎着“束修”上门求教,不仅还了钱,还各自小赚一笔。否则,真要按我的主意硬抗,说不定便让陈晋这位研究共和国领袖的大专家“牺牲”在毕业前的黎明中了。今日思来,真真有些后怕,追悔不已。
2000年夏草于北京艾迪尔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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