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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写了一篇稿,回忆“文革”中两件小事。“敌台”这个词儿似乎很遥远了,现在中国的“80后”“90后”或许不会知道其含义吧?不过,他们一定知道“境外敌对网站”、“网上有害信息”这些新词儿——虽然也未必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伐林
这已经是六十年代中期的往事了。那时我们全家老少三代一起住在汉口,家里还空着张床铺,每隔两个星期,我的伯伯会从武昌坐渡船过长江来看望我奶奶和我们全家,在这里睡一夜。他一九五六年才从美国回大陆,安排在湖北医学院当教授。当时我还小,对他在中美交恶时期怎么能回来不甚了然。十多岁时听说,是和钱三强那一批科学家一起被交换回来的。本来美国在麦卡锡年代,对中国科学家看得很紧,不让离境,怕回了中国泄露美国的科技机密。那次他们一批人能回,是双方作了交易:中国用朝鲜战争中的一批美国俘虏换回来的。在共产党看来,当然是赚了:一批能吃傻喝、难伺候的洋鬼子大头兵,换回了价廉物美、痴心为国的大专家。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后来得知,钱三强早在1948年就从法国回国了, 要说是钱学森嘛,倒还靠谱点儿。 且说到了“文革”时期,我伯伯这种人免不了成为重点审查对象: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他的家被抄了个底朝天,连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收音机也被收走了——“检验检验是不是收发报机!”风雨如晦,他难得过江来看望老母亲和弟弟一家子。有次回来了,我年已八十的祖母非常高兴,颤颤巍巍地到厨房煮了排骨藕汤,让他补一补,晚上他要去我父亲的收音机,要睡觉前听一听——我还记得,那是“文革”前几年在一次少见的日本商品展览会上,我爸爸买的样子挺新潮的半导体,淡黄色塑料壳,只有一块砖那么大,在当时看就算挺“袖珍”的了。我家也被抄过,但这台半导体收音机居然“漏网”了。 半夜突然捶门声大作,查户口的来了!那个年月,不时就有这样的“不速之客”:半夜突袭,一一核对,看各家各户床上的人和户口本上的人是否相符。人少了,问深更半夜不回家干什么去了;人多了,问与户主什么关系来自何方有何公干——那年月绝对是没有“旅游”一说的。发现疑点,如没有身份证明啦,成份不对啦,神色仓皇说话结巴啦,都可以当场带走,押到“群众专政指挥部”去审查一番;是否会皮肉受苦,就全看各人造化了。那次查户口,是知道我们家来了受审查人员专冲我伯伯而来,还是撒大网一视同仁,不得而知。我们家倒是见怪不怪,反正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管他们带红袖章还是带黄袖章,要户口本给户口本,要点人头就带他们去挨屋挨床转,不顶不抗,好汉不吃眼前亏。起先什么响动都没有,我甚至都没被吵醒。 但後来,我还是被惊醒了。 他们巡查到我伯伯睡的那间屋,盘问完了,不知怎么,有个查户口的瞟见床头柜上那个小收音机,是无心还是有意?他走过去拧开了它。一片杂音,已过午夜,电台的播音员早已回家等查户口去了。可那人不死心,一下拧到短波上。这儿可有人说话——软不拉唧的话:“……蒋总统勉励军民庄重自强,处变不惊,报效党国”等等此类,一下把父母和伯伯震傻了!这百分之百是台湾电台——敌台! 查户口的一下来了精神。“好哇!你收听敌台!” 我伯伯赶紧辩解:“没有,没有!我根本没听短波!只听中波!” “中波?中波这儿什么台都没有!” “刚才有……” 查户口的根本不信。几个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连哄带诈:公安局有仪器,你刚才听了什么绝对一查就一清二楚。坦白!坦白了认识了就没事,不说实话,查出来加重惩罚! 我伯伯不为所动:没听短波,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隐藏有个敌台,我听的就是湖北广播电台。你们要不信,等天亮了再听听这里中波到底是哪个台? 乱乱哄哄好一阵。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悻悻离去——走时把收音机旋钮贴上封条,以严防我们搞什么鬼把戏:“好,我们天亮再来!” 天亮再查,果然那儿是湖北电台,一场无妄之灾才算烟消云散。不过我们家受了这场惊吓,主动自觉革命,把那个波段旋钮自己用胶布封上了。
过了没多久,我倒真是收听了一次敌台。 那是一九六八年夏,我和几个同学跑到靠着武昌东湖的南望山麓原八一子弟学校旧址,找间空教室,搬张旧床,自己挂上帐子,便算占房为王,住进去好天天就近游泳。那所学校已乱得不成样子,老师学生星流云散,别的许多教室也成了当时没课可上的学生的“滨湖别墅”,到处是垃圾杂碎也没人理会。我们东翻西找,居然在一间乱七八糟的教研室里发现了台收音机,挺大的木壳,插上电源,那音质还真宏亮。可惜那时连京剧样板戏都还没出来几个,天天只能播毛主席语录歌,要不就播两报一刊社论。 有天晚上我们吃罢饭,看天色已暗,纷纷换游泳裤准备出门下水。我先换好了,等同伴等得不耐烦,顺手拧开收音机,胡乱扭来扭去,看有什么可听的——大同小异,一律铿锵有力,义正词严。转着转着,有个台声音其大无比,隔壁三家都能听得见,我转过去擦过它,转过来又扫过它。转去转来,这个声音突然一下击中了我:“……毛泽东、林彪之流打着红旗反红旗……” 呀!? 那样刚劲浑厚,字正腔圆,极标准的国语,与中央广播电台的老资格播音员不分伯仲,比省市地方电台的播音员要高出几个档次。这是什么话?毛泽东林彪“打着红旗反红旗”!好家伙,这个播音员出了多大的政治事故,够他一辈子吃不了兜着走! 再听,不对:这家伙不但没有猛吃一惊,戛然中止,赶紧请罪,竟然接着振振有辞,越说越有爆炸性:“毛泽东与林彪大搞封建专制”,“让劳动人民受二遍苦,遭二茬罪”,“团结起来,坚决与毛林集团作殊死的斗争”…… 同伴们有的正往上拉着游泳裤,有的还赤身裸体,面面相觑,傻了。好一会,才有人喝我一声:“你找死啊!” 我懵头懵脑赶紧一下关上了。片刻,有个同学小声说:“打开再听听?”他过去关上了门,“小声点就行。” 我不敢伸手。他要自己拧开,另一个年长点的同学思忖一下,拦住了他。是啊,此刻这里这么多人,人多嘴杂,天知道会惹什么祸!而我,是打开收音机的人! 那位年长点的同学最後一个出门时,端详了一下那个指针停留的刻度,他要记下这个敌台的频率吗?或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却正是我趁人不注意时已作过的:我想听。刚刚听到的几句话,炸开了我被封得铁桶似的心灵。身边居然有这样的见解,这样的胆量!而且肯定不像美帝、苏修和台湾反动派那么远不可及。到底有多近我无法判断,但那么清晰,那么宏亮,在没有大功率电信发射设备的情况下,一定是近在咫尺。或许就在南望山的另一侧?……
但後来我从来没有再听到过这个广播电台,尽管我独自一人时,常常拧开收音机,在无涯的星空搜寻…… 过了好多年,我与一位颇有阅历的转业军人谈起此事,他分析很像是军人干的:他们有军用广播通讯器材,军队当时矛盾又极为尖锐,军队中有些人是高干家庭出身,接触过许多海外思潮,比较有头脑。一旦受到排挤打击,觉得有被整肃的危险,一些少壮军官就孤注一掷…… 今天,“敌台”成了一个遥远的名词。下一辈还能理解什么叫“敌台”吗?还能体会贪婪急切地收听“敌台”那种又战战兢兢又兴奋刺激的感觉吗?
(1994年写于美国,曾刊于《华夏文摘》、《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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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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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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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4 03:19: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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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当初听台湾敌台的时候,还经常听到对方发电报。就是播音员念4个数字一组的电码,比如3321,4892之类,事先会说这是给X地XXX的电报,当然是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了。我还记录过几封电报,然后到处找码本希望能翻译过来,那时候没互联网之类,民用电码本也只能在邮局买,不敢去,怕被怀疑。 很久没听台湾对大陆的广播了,身在海外,想听也听不到。想必现在不会再有这种通过广播发送的电报了,也算那个时代的一个特色吧。 现在想来有些奇怪,那时候偷听敌台是很危险的,都紧闭门窗调小音量,怎么没有戴耳机听的?好像那个时候没有耳机这种东西,到80年代我才见到有人戴耳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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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妞不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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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3 22:33: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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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伐林介绍。俺觉得这位张同学是个才子,有跟党的要求格格不入的敏锐。那怕他身体再棒,进中央机关也是吃不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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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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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3 18:43: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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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妞好!我的下铺张同学后来境遇不太好,吃了健康不佳的亏。在校时就不得不因病休学,后来跟从七八级分配,分到了北京某中央机关,但很快病情又发作,致使他无法坚持工作,休养一段之后调回了武汉,现在一所学校任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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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妞不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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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3 13:24: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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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故事,都是大经典!
第一个,庆幸那个发现你大伯收音机的户口盘查者,有着残留的人性与理性。当然,也跟你大伯面对他们所谓“公安局有仪器”的荒谬口水面前镇定而坚定地告诉他们中波段的事实有关。否则,如果换了一个革命觉悟更高一点的孙要命同志,或者你大伯是跟俺爹一样的见了棍棒皮鞭就颤抖哆嗦的人,武汉当时的革命群众专政万人大会不多浪费一棵子弹也要多一块黑牌了。
第二个,是最蹊跷奇巧的。从你的描述看来,那不会是境外电台,因为除了境外台的语气语调外,外台都是固定频率,受到固定干扰。俺推断,那个“真革命”电台,应该是当时具有张志新那样思维和胆量的中共内部意识形态或者宣传部门的人员,说不定就是湖北或武汉“人民广播电台”里面的人员,象天安门事件中的中央电视台播报员那样,冒死而且很有技巧的发出他们自己的“时代强音”。或许就那么几小时甚至几分钟,被你撞上了。或许那个“反革命”很快就被镇压了,或许至今也找不到是谁干的。
第三个,是俺耳闻的最搞笑的友好恶作剧。除了佩服你的同学室友的机智幽默之外,也可以证明,在我们〈这一代〉时代,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当时就跟包括李克强再内的我们这一代人,有多大的代沟。在他们对大学生年轻人的几首诗歌几句言论如临大敌的同时,我们〈这一代〉如何并不把他们太当回事。俺假想,如果克强同学碰巧也是你的室友,他哪怕不是那场恶作剧的导演和演员,但是肯定不会是立即对张同学严肃批评制止的辅导员,也不会是第二天到学校团委党委汇报的告密者吧。
很想知道,那位张同学如今何高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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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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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3 08:36: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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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看到你的同学竟然与你开那样的玩笑,想起当时“收听敌台”确实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罪名。但人们还是常常使用。比如,林彪“自我爆炸”的消息刚刚传开之后,人们就想通过“收听敌台”来核实自己获得的消息是否确实。那时候还时兴“出口转内销”,好些国内消息都需要通过阅读《参考消息》上的“外电”等渠道来获得。实在是让人感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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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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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3 04:52: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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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手的回忆和感概让我很有同感! 我想起来我还有第三个关于“敌台”的小故事——这个故事倒是与“文革”无关了。
1981年,我在武汉大学念书,一间寝室里上下铺睡了六个同学。我是武汉本地学生,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晚上回校。夏末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已经晚上快11点了,钻进了上铺的蚊帐。一会儿,同寝室的同学也陆续从图书馆回来,聊了几句闲话,便都上床关了灯。睡在我下铺的张××,却拧开他的半导体收音机,声音虽然不大,但夜深人静,还是听得挺清楚。他好像是听的短波波段,杂音很大,他也在不断地扭过去扭过来地调整,慢慢有一个男声播音员的声音从嘈杂声浪中浮现出来—— “……当局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整肃面更加扩大,……日前又有一批作家受到官方媒体的点名批判……” 国语不是很标准,确实像境外广播电台,张××咕噜了一句:“大概是美国之音”。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睡意渐浓。 “……位于中国中部的武汉,湖北省委宣传部组织批判了著名剧作家白桦和青年诗人熊召政的几篇所谓‘有严重错误’的作品,向其他作者发出了含蓄的警告……据本台最新得到的消息,武汉大学的学生诗人高伐林也被官方点名批判……” 什么,高伐林?!我的睡意一下无影无踪。其他躺在各自床铺上的同学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对高伐林的批判并没有涉及他的具体作品,但他被认为散布了大量‘资产阶级自由化言论’,对于青年学生具有煽动性。……” 更屏神敛息地听下去。 “……高伐林与他的同学曾经发起创办十三所大学的跨校学生文学刊物《这一代》,发表数篇大胆抨击特权的小说和诗歌,惊动中南海……” 不对——我一下大声喊出来:“这是假的!张××,这是你伪造的!” “这怎么会是假的?”张××接茬还想狡辩,但其它床铺上的同学早已经按捺不住,笑作一团。果然,是他们白天趁我不在校,几个人捣鼓了一段恶作剧的敌台广播录音。 张××从他的蚊帐里一骨碌跳出来,撩开了我的蚊帐:“你怎么发现是假的呢?是哪一句漏了馅?” 我还真说不上来是从哪一句听出了破绽,完全是凭直觉:区区如我,哪能“惊动中南海”,哪能惊动“境外敌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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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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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8-23 02:36: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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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初我也是听过敌台的,台湾敌台。不过那已经是80年代初,听这个已经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了,胆大的甚至夏天乘凉的时候在外边听。 不过我父亲还是很小心,只让我在家里听。不过当时国家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开放,台湾那边广播的东西有些已经不符合大陆的实际情况,比如广播说大陆保守,不让女孩穿裙子之类。 再后来有了更好的收音机,听美国之音之类很平常,主要是为了学外语。到我上高中时,已经没了收听敌台之类的罪名,同学已经在课堂上根据VOA上的发音和英语老师讨论了。 当今的中国早已不管制民众收听什么台,主要是进行干扰,由攻转守了。现在要收听敌台也不容易,虽然没人汇报,没有群众专政队上门,但是所有敌台频率都受到干扰,效果比较差。所以出现卖定向选择天线的也就不足为奇。 中国官府和民众之间的猫捉老鼠游戏始终在上演,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现在的网上大墙和翻墙技术之间的较量就是其中一种。 一方面政府拿不明真相的群众说事,一方面千万不让你知道真相,这也算中国的一道风景,不管是30年前还是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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