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激动地说:“我也是对的!我就说这个世界上的花是红的,草是绿的,海和天是蓝的……我们是对的!” 他能启发众人吗?不能。 “住口!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岛奸!你这样赞同那个卑鄙的外乡人究竟是何居心?你是不是收了他的黑钱?”
老高按:读到网上高明写手“海边的西塞罗”一篇文章,说的是在色盲患者占压倒优势的地方(文中讲述了“色盲岛”,更虚拟了色盲患者占90%的封闭区域),非色盲的正常人“有话也说不出”。 这个故事非常耐人寻味。 在我们身边,色盲患者并不多。但是类似文中所述的这种情境,我相信我们都遇到过。我最近就遇到过:早年在武汉工作单位的同事热情召唤大家建群,重续近半个世纪前的友情,于是便加入了,加入了才发现群里的主旋律是歌颂党(中共)伟光正的丰功伟绩。这就让我非常为难:告诉他们中共讲述的党史隐瞒了、歪曲了很多史实,真相并非他们所了解的那样?显然我会铩羽而归,因为他们的头脑中,不仅已经塞满了“毛泽东创建党、缔造军队”“平型关大捷”“小米加步枪打败国民党”之类大量所谓“史实”,更信奉了当局所再三灌输的“历史记载,价值观重于事实”“任何否定动摇中共执政合法性的都是历史虚无主义”之类训条(有葛剑雄以学者的身份为当局背书)。这样的微信群,虽然没有权力的左右,但选择也只有两条路:要么附和,要么闭口、退出。 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这个群,就是今后十年二十年中国舆论场的缩影。 对“色盲岛”的色盲们,怎么办?也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下面文章作者所说:听之任之,“让他们在人性的色盲世界里彼此确认他们的无知,然后自生自灭好了”;我想到另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们走出“色盲岛”,来到正常社会,反省自己“井底之蛙”的局限,或许能让他们明白过来。 但转念一想,没那么乐观吧?一个“色盲岛”好办,不过就是二百岛民而已;但是如果大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到十多亿人口——他们能明白自己是“色盲”吗?
牧月回眸:请记得,这世上的颜色有很多
海边的西塞罗,公众号:海边的西塞罗
1
美国神经学教授奥利弗·萨克斯,曾经写过一本半游记半科普的书,名叫《色盲岛》。该书讲了一件很有趣也很可怕的真事: 在太平洋密克罗尼西亚地区,有个叫平格拉普的小岛,是一座由珊瑚礁形成的环状岛屿。
从飞机上看这个小岛,可以发现小岛被乳白色的沙滩包围,在海岛的中央还有一座美丽的湖,蓝天、绿树、碧湖、白沙、可以说大自然把最美的景色都浓缩在了这座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小岛上。
但对岛上的很多居民来说,这样的美景他们是无福享受的。 奥利弗和他的同事们调查发现,平格拉普岛上两百多位居民中,罹患全色盲症的人口居然高达十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因为携带色盲基因而成为不同程度的半色盲或色弱,对这些先天性色盲症患者来说,再美的景色其实也只是单调的黑白色。
学者们最初对平格拉普岛的这个现象感到非常诧异,因为全色盲症的出现概率本应是非常小的,正常发病率应该在四万分之一左右。 小小的平格拉普,究竟发生过什么,产生了这么多色盲呢? 从岛民对往事断断续续的追忆中,奥利弗医生隐约猜出了个大概: 原来,在约两百年前,平格拉普岛曾经遭受过一次大海啸的侵袭,岛上一共只活下来二十个居民,而其中有一位就是全色盲症患者。 更不幸的是,此人还是岛上的酋长。大海啸过后,仅有的几位男性都分到了好几个老婆,酋长分得最多,于是他的色盲基因就这么传了下来。 在自然界中,人类之所以有色觉,主要是为了区分植物是否成熟或有毒。 但平格拉普岛偏巧是一个陆地极为狭小、居民食物来源几乎全部依靠打渔的地方,于是色盲基因在这个小岛上也就无法被自然淘汰,被这样保留了下来。 平格拉普的故事告诉我们,其实人类的退化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遥远,只要生活在一个极为封闭的环境当中(太平洋的孤岛),一场巨大灾难(海啸)过后,人为(酋长权威)或自然选择再来拉一下偏架,退化就很可能发生。 奥利弗为了让他的书好卖,把平格拉普称为“色盲岛”,但平格拉普岛上半数以上的居民,其实都还是正常人。所以“色盲岛”其实不色盲。 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在这个岛上真的有某种自然选择能够淘汰掉正常人、保留色盲,或者酋长的威权再高一些,那么会发生什么?——平格拉普可能会成为真正的色盲岛,不带引号那种。 那样的话,可就有大麻烦了。
2
奥利弗医生在书中说,在平格拉普说服一个全色盲患者认识到他有病,是一件比在其他地方更困难的事。 其实在正常社会中,说服一个色盲症患者认识到自己有色盲症也是很难的。因为色盲症患者天生生活在一个某种或数种颜色缺失的世界中,旁人很难给他普及他从未见过的颜色的概念。
现代医学权威确立以前,你很难跟一个色盲说明他缺失的某种颜色,因为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认知盲区。 在医学权威确立以前,想让色盲症者承认自己有病,只能依靠公众建立的“常识”:大家都说这俩颜色不一样,就你看不出来,那你就必须怀疑自己是不是色盲了。 据说色盲症的发现者道尔顿,就是在大家的嘲笑中认识到自己患有红绿色盲的,道尔顿还曾戏言:“我如果是国王,我可能一辈子发现不了这件事。”因为没人敢嘲笑国王。
可难办的是,在平格拉普的世界里,全色盲症患者并不孤单。 岛上至少有十多名全色盲患者,还有大量半色盲和色弱,他们都挤在同一个狭小的舆论空间里,就形成了一个舆论的小气候。这时候医生想说服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病症,就变得很难。因为色盲症患者们会凑在一起讨论,彼此验证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颜色,一切非黑即白”的观点。甚至会认为这些外来医生的说法是居心叵测。 好在,平格拉普岛上正常人还是占主流的,在他们的说服下,这病还有治。 可是,如果我们按照奥利弗医生的思路,继续深想一层——假如在更严酷的自然或人为选择下,“色盲岛”成了真的色盲岛,岛上全色盲的概率不是10%而是90%,那又会发生什么呢? 这个思维实验会很有意思,设想下来,结果大约是这样: 岛上“这个世界上没有颜色,一切非黑即白”的思想,将会成为舆论的绝对主流。 这时,即便有一个外来医生登岛,给岛民们做一下诊断,说他们大多有色盲症,岛民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会说:“你说这个世界上有颜色?哈哈,可笑!颜色是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样宣扬不存在的所谓颜色,是什么居心?是不是想掀起颠覆我们的颜色GM?外乡人滚出去!黑白分明的平格拉普岛万岁!” 那样的话,奥利弗医生能有命逃出色盲岛、不被做成“舌尖上的外乡人”,就已经烧高香了。 当然,你会说,全色盲概率90%的岛上,不也还有10%正常人么?他们不能发挥作用,把这个小社会拉回正轨吗? 别提他们了。这些人会很惨。 首先,在外来者登岛前,他们压根不会认识到自己才是正常的。因为父母、小伙伴还有酋长,都说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只有他们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觉得花是红的、草是绿的、天和海是蓝的,他们会被当成这个小社会中的异类和神经病。 这样的人有话也说不出,因为他们的社会没有给他们创造描述颜色的语词。红黄绿蓝这些颜色词汇,可能自色盲症患者占据岛上主流之后,就已经成了死语甚至禁语。
即便他们用非常稚拙的语言把颜色描述出来,一定也会被同乡们认定为是神经错乱。因为他们在空谈很多在其他人看来压根不存在的概念。 更何况,分清颜色在这个不依靠采集和农业的小岛上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你说了那么多颜色,能帮我出海多打两条鱼吗?不能?那你还说个屁啊!” 所以,正常人在这种岛上,也只能悄默声地承认世界非黑即白。
等到有外来者点破了色盲问题时,他们命运又会如何呢? 他们会更惨。 我们假设有个小伙子,在奥利弗医生给岛民们科普世界上有颜色的时候突然顿悟…… “他是对的!” 小伙子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说:“我也是对的!我就说这个世界上的花是红的,草是绿的,海和天是蓝的,只有云彩是白色,也比酋长描述的那种干瘪的苍白迷人的多!我们是对的!” 可是他能启发众人吗?不能。 “住口!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岛奸!” 守旧的老人和愤怒的青年会一起发出怒吼, “你这样赞同那个卑鄙的外乡人究竟是何居心?你是不是收了他的黑钱?是不是想祸害这片生你养你的平格拉普岛?” 于是,这个冒失的小伙子,成了“舌尖上的外乡人”宴会上的一道配菜。 那些和他能同样看见色彩的正常岛民们,在吃过用他做成的烤肉串之后,也会明智地的闭上嘴巴,走进沉默的螺旋,再不谈有关颜色的话题。 “我知道你是对的,”这些人一边撸着串,一边默默地想,“但我可不敢说,因为我不想被做成串儿。” 于是色盲岛还是那个色盲岛,只是岛上的人们比之前更加相信世间万物非黑即白了——还凭空多了一种“卑鄙的外乡人要伙同‘岛奸’污蔑我们有病”的阴谋论。
3
以上仅仅是我偶尔想到的一个小故事,给大家讲来纯粹图一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6月又过完了。照惯例来个总结。 本月30天,我其实一天也没有休息,共为大家写作原创稿件30篇,有两篇已经看不到了,有一篇未能发出,略感遗憾。在此不一一放连接了,喜欢的朋友请关注后在历史文章中查看。 本月除了完成《指环王》系列外,我还写了几篇关于关注罗翔老师微博消失的文章: 《说说罗翔老师为啥会被“围剿”》 《梁山成伙最大“功臣”,死的最惨也最活该》 《说说罗翔老师是不是“公知”》 在此更正一下,根据罗翔老师自己的确认,自去年遭遇一些人围剿之后,微博他其实已经早半年前就不更新了,眼下只不过是因为半年可见的设置其效果了而已。 当然,他虽然退出了微博,有人却上场了——曾经因为涉嫌强奸幼女而“蜚声海内”的某鲍姓律师,近期在微博上满血满状态原地复活,连续发了多篇大骂罗翔的微博,宣称罗翔是“法律人的耻辱”。 刚刚脱罪的美籍华人鲍律师有没有资格说别人是“法律人的耻辱”,我不敢多说,但我看到前两天有人是这么吐槽的: 行吧,那我们就不问了,毕竟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是色盲……更不是色狼。 但我一直有一个问题,原本枯燥的法律、法条,为什么经罗翔老师之口一讲,一下子会变的那么生动活泼,吸粉无数呢? 我觉得答案无非是,因为罗老师讲的那些故事是“有颜色”的。 无论是“法外狂徒”张三,还是要他帮着去告状的老大娘,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色彩,是生命的颜色。罗老师的讲述不仅幽默,而且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和人性的色彩。他让我们认识到,纸面的法律在与多彩的现实相碰时,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他让我们知道,法律之外还有道德的约束,法律之上还有至高的“自然法”与人性,法律之前还有完善、进步的空间。 可是批判罗翔老师,拿着他的言行一条条上纲上线的那些构陷者们,他们却是一群“色盲”,是人性的色盲症患者。 这些人的知识世界的色彩是单一的,似乎只有“黑”“红”两种颜色。当罗老师微博上用彩笔划出一道文字时,那笔端的颜色,他们看不见,色盲的他们只能用自己狭隘的偏见去衡量他人的言辞——你这条微博不够“红”,那就涉嫌是在“黑”。说!你是何居心? 于是一个又一个会讲人性中彩色故事的人,被这种人的攻击、构陷驱离了舆论场,剩下一堆深谙此道的鲍律师们,靠抹黑罗翔来捧红自己。 舆论的世界,就这样变得越发单调、单色、无趣也疯狂了。 2021年6月就要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在这个月里,除了罗翔老师,还有不少我所喜欢的作者都不再写作了。与他们一同离去的,是我阅读世界里那原本多样的色泽。 Image 可我仍然在用自己笔写着,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坚持,你不怕被这些“色盲”的阅读者所构陷吗? 我想了很久,回答也许只是,我不在乎。 夏虫不可语冰, 井蛙不可语海, 色盲不可语色彩。 我的文字本来就不是给那种人写的,让他们在人性的色盲世界里彼此确认他们的无知,然后自生自灭好了。
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一次记录,色彩的记录,为的是明天、或者多年以后,一个看厌了黑白两色,却其实不是色盲的读者,在看到我的文章时,他会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黑白之外,真的还有别的色泽。 那是自由的色泽,真实的色泽。 那些色泽,我曾见过,而他也在我的文字中重见了。 我们将彼此确认,自己是正常的,而世界是多彩的。 只要还有这样的读者存在,我的写作,就还有价值。
近期图文:
史学泰斗该不该坚持“动摇国本”的观点? “狼牙山七勇士”为何变成“五壮士”? 葛剑雄说的是大实话?为何遭抨击? 陶斯亮回忆文革中一桩告御状公案 中共迎来百年寿辰,学者总结八条教训 假新闻:言论自由面临的新挑战和新考验 读书决定一个人的修养、一个民族的素养 全球化进程严重受挫,转向撕裂的半球化 全球化进程严重受挫,转向撕裂的半球化 既坚持主体认同又弘扬多元文化,这有多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