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为已经是多元文化多元宗教的国家,在多大程度上把握多元化,才能避免分裂?如果西方文明作为多元之一,并蜕变为一个弱势文化,那么自由、民主、人权、法制、宪政、个人主义和私有财产这样一些价值内涵,是否还需要坚持?
老高按:十多天前我介绍过陶业《身份政治浅析》,是《美国这是怎么了?》系列的第一篇,这里介绍其续篇《多元文化与族群撕裂之忧》。 这一篇开头关于“什么是文明”“什么是文化”的分析,可能某些人会认为迂阔含混,绕的圈子未免太大:都是些从来也争不清楚、见仁见智的话题:“你不说我还似乎明白,你越说我就越糊涂”;而且专家学者挑剔起来,不准确的可议之处也挺多。 我觉得,作者可能也是不得已,他要从这里引出文章的主旨,要说服人们了解美国最根本的隐忧所在——这就是:坚持主体认同 vs.弘扬多元文化。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正是多元文化声浪高涨之际。那时我简直不理解、不相信有人竟然会反对多元文化!显然其头脑不是阴沉木,就是花岗岩,多元文化是多好的一件事!当时读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并没有切近的感受。但去年重翻这本书,并且细读他的《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才感到:是坚持主体认同,还是弘扬多元文化,这个问题已经非常严重、非常尖锐、非常紧迫:很难避免零和博弈,很难找到两全出路,除非有极高智慧,才能避免非此即彼。目前美国和西方各国的“既要……又要……”,都不过是调和冲突、折衷讨好、治标不治本、推迟危机爆发的时间而已。本文作者在最后也描绘了平衡对立诉求的理想状态,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何达到这种理想状态,恐怕很难找到答案。 在这个坚持主体认同与弘扬多元文化的博弈中,华人地位特别尴尬……这个问题说来话长,要再找机会畅谈,以求教于方家了。
多元文化与族群撕裂之忧:美国这是怎么了?(二)
陶业,民主中国 2021-04-04
(笔者按:《美国这是怎么了?》是关于美国价值和文化的思考和反省,而并非关于政治正确的表述,谬误难免,希望听到批评的意见。但凡为中国民主而奋斗的人,都会拿美国作参照系,这就是笔者写此文的初衷。)
文化冲突,族群撕裂,政党反目……美国这是怎么了? 文化与文明到底有些什么区别? 什么是文明?文明是指人类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以及受生产力发展阶段制约的生活方式。比如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文明的发展是向前的、上升的、不倒退的,已经进入信息社会的人类不会再向往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文明有先进与落后之分。虽然文明的发展具有不平衡性,但文明发展到最后,大家都会进入工业社会,都会进入信息社会,这就是文明的趋同性。历史上文明的冲突,会使用战争手段来解决趋同与反趋同,比如殖民战争,便是工业文明强迫农耕文明就范的典型例子。 什么是文化?文化是人类某一族群的信仰,宗教,哲学,艺术,伦理的总称。受群族,地域的影响,文化是有边界的,有个性的,一旦形成,便不易改变,相对独立。比如以苏格拉底为鼻祖的西方哲学和以孔子为宗师的东方伦理,各说各的,流传了千年不变。文化是块状的,一旦占据了一定的空间(地域或国家)便划地为牢。文化不分优劣,不同的文化保持各自的特色,抵制趋同。不能说用汉字写七律,比用英文写十四行诗更优美。唯有当边界扩张并有交集时文化才会有冲突。比如在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边界地带叙利亚,历史上的宗教战争在这一地域曾频频爆发。 但文明的概念通常会囊括文化内涵而变得更为宽泛,因为生活方式不仅受到生产力发展的影响,往往也会受到文化和宗教的影响。比如习惯上所说的西方文明,不仅包括它的生产力,生活方式,还包括了它的价值、宗教和文化。 当下的美国社会日趋碎片化,群体纷争,族群撕裂。究其原因有二:一是身份政治(笔者在“身份政治浅析”一文中,已作粗浅论述);二是多元文化。这话听来颇有“政治不正确”之嫌。且容慢慢道来。 族群撕裂的实质是文化的冲突,宗教的冲突和文明的冲突。这些冲突,最终解构着人们对美国的国家认同。 福山说:“民主社会正断裂为按照日益狭窄的身份划分的碎片,这对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展开商议和集体行动的可能性构成了威胁。这条路只会导致国家崩溃,以失败告终;如果这些自由民主制国家不能回归于对人类尊严的更普遍的理解,它们将会使自己——以及整个世界——陷入无尽冲突的厄运。”这虽然是警醒之句,但现实正在向其逼近。美国面临的危机是对国家认同的瓦解。 世界是多极的多元的,但是在世界政治文化的重构中,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指出“文化的共性促进人们之间的合作和凝聚力,而文化的差异却加剧分裂和冲突”,文化认同几乎成了政治联盟和经济联盟的基本底色。比如北约,它是一个以西方文明为基础的政治军事联盟,这个联盟具有一致对外的强大凝聚力;而美国-日本-韩国联盟,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异,就是一个三心二意的联盟,而提升这一联盟的路径,就是将其划归西方阵营。按意识形态划分阵营已是昨日黄花,当今世界的趋势是按文明归属重新组织联盟。多元文化的世界并非是零散呈现的,在文化重构中,最终都会以文化认同或宗教认同为前提实现结盟。比如伊斯兰文化联盟,基督教文化联盟,东正教文化联盟,儒家文化联盟。如果其间有跨越或交集,那必定因政治或经济因素而有所放弃有所妥协的结果。 世界是多极的多元的,但以对峙和冲突为基本状态。伊斯兰与基督教打了上千年了,把耶路撒冷打得四分五裂,把叙利亚打成了一片焦土;即便在某一文化内部,宗教派系之间也能打得昏天黑地,比如逊尼派对什叶派的两伊战争,比如沙特与伊朗为争夺阿拉伯盟主而自相残杀,比如法国与德国为争夺欧洲霸主地位,而结怨百年。文化在时间和发展的坐标上呈现块状,它是有边界的;既然有边界,它就有保护边界不受侵犯的本能。它会努力推动边界的扩大,抵制边界的缩小。文化的较量,最终都演变成了政治与军事的实力较量。 以物理学的视角看世界,世界是动态的,而静止的世界是相对的;以化学的视角看世界,世界是不平衡的,而平衡的世界是暂时的。以文明发展的视角看世界,在历史长河中,文明的冲突和矛盾是常态,文明之间的相互认同和容忍却是不自然的状态。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文明自我放弃而去接受另一种文明。伊斯兰文明不可能自我放弃去接受基督文明,正如基督文明不可能自我放弃而去接受伊斯兰文明一样。每个文明都是把自己描述成世界中心,每个文明都是靠扩张和征服来开疆扩土,古罗马帝国如此,拜占庭帝国如此,奥斯曼帝国如此,大清国如此。 世界是多极的多元的,这是必须承认的客观历史存在,但这并不意味原本是一元文化的国家一定要刻意追求成为多元文化的国家。而历史的轨迹恰恰相反,多元文化的国家常常不得不分裂为单一文化或单一宗教的国家。欧洲有很多国家都是单一文化的国家,如果不是,那也一定要分开来,让它是。苏联解体,很大程度上是民族文化的离心作用所致,意识形态瓦解之后,同为东正教和斯拉夫语系的共性都未能抵挡得住民族认同的差异所导致的离心离德。南斯拉夫原本是个多民族小国,却硬生生地要再分离出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地亚和斯洛维尼亚,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黑山以及马其顿,以及信奉伊斯兰教的波斯尼亚和科索沃,等六、七个更小的国家和地区,并且其民族分布与宗教分布大致吻合,具有很清晰的地缘性。印度一分为三,捷克斯洛伐克一分为二,加拿大的魁北克闹独立,英国的苏格兰闹独立,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闹独立,俄罗斯的车臣闹独立……,分裂主义的逻辑是民族认同高于国家认同,民族尊严高于国家尊严:合不来,就分。不分,则打的不可开交;分了,则相安无事。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世界发展的潮流:世界变得更加多极多元,而国家则倾向变得更加单元。多极多元的世界要学会和平共处,相互尊重,避免冲突;稍不留意,便可能引发文明之间的区域战争。而文化相对单一的国家,则可以集中精力致力于本国人民的福祉,而不至于在文化矛盾,宗教矛盾和民族矛盾中消耗政治资源,不至于深陷文化非趋同的陷阱。这是文化单一的优势。
现在我们可以来审视美国的情况了。美国是西方文明的核心国家,是西方文明的主体。在西方政治联盟,军事联盟和经济联盟中占据领袖地位。美国对西方文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西方文明是由自由、民主、人权、法制、宪政、个人主义和私有财产这样一些内涵组成的,西方文化在宗教、艺术、道德、哲学、科学、技术、乃至物质的丰富方面都对世界文化作出了相当卓越的贡献。如果美国从这些价值退却了,美国将不再是西方文明的主体,那么整个西方文明的大厦将塌陷,并在文明的冲突和文明的战争中全线崩溃。因此从捍卫西方文明的价值和文明成果出发,美国文化的主体性质不容改变。美国在西方文明中的主体地位决定了它必须是一个以西方文明为核心的强大国家。 某些文化论者主张把美国变得像外部世界那样也是多元的,其实美国已经是了。但是,从世界多元化的困境和文化重构中,我们已经看到文化差异所造成的分裂和冲突正在把世界搅得支离破碎。把这样的文化分裂和冲突引进美国内部,挑战美国的国家认同,这对美国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需要人们冷静的思考。塞缪尔·亨廷顿警告说:“一个多元化的美国是不可能的”。他认为虽然美国的外部世界是多元的;但美国内部的主导文明则依然是美国文明,它是西方文明的代表。任何多元文化所带来的困扰和浸蚀,都将弱化美国所代表的西方文明,并可能使之最终不复存在,那时的美国也就难称其为美国了。虽然这个观点在理论上有待商榷,但它反映出知识界对多元文化的忧虑,不可否认它呈现出某种现状和趋势,即美国已经深陷多元文化多元宗教的困扰。 多元文化是对王权的制约,一个多元的社会充满活力并不易僵化,这是人们对多元保持一份历史敬意的原因。在一般意义上,多元文化的社会效果是积极的。但是对多元文化的拥抱衍生出五彩缤纷的多元文化身份。不同的文化身份在民粹的挑动下难免发生冲突:族群的,宗教的,信仰的,民俗的。当非理性以身份差异为借口对“他体”进行排斥时,群体与群体之间的撕裂就在所难免。当民粹借助多元展现其挑战体制的风姿和力量时,与多元文化必将推动民族融合及经济繁荣的美好预期相反,人们必须警惕潜在的分裂主义,警惕现实的文化冲突总是呈现出的非趋同性,即多元文化从差异->走向矛盾->走向竞争->走向排斥->走向敌意->再走向撕裂的轨迹。现实的文化冲突如此,宗教冲突亦如此。 多元文化与身份政治是社会发展出的两个不同维度;但是,身份政治通常又与多元文化相关联,因为任何民意背后都有文化支撑。当身份政治是正义的时候,相应的文化是推动社会进步的积极力量;当身份政治不那么正义的时候,相应的文化对社会就可能有离心的消极的作用,乃至撕裂的作用。多元催生民主,但亦可能伤害民主。要避免伤害,在民意与体制之间需要找到一个政治平衡点。 多元文化与族群撕裂并没有必然联系,但是,在现实中,族群撕裂的背后,总是可以看到文化冲突的影子。比如外来移民与现住民之间的文化冲突;疏远宗教者与虔诚的宗教徒之间的信仰冲突;承担福利支付的阶层与享受福利的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西方文化与伊斯兰文化以及儒家文化的冲突;非裔对种族文化的坚持,拒绝对美国价值的认同;等等,都是可能造成群体撕裂的因素。 美国的多元文化和多元宗教,与前南斯拉夫不同。前南斯拉夫的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是历史形成的,有着很强的地域性,而美国的多元是由移民形成的。前南斯拉夫可以划域分疆而治,但美国不行。因此,必须接受这样的现状,美国面临着现实的多种语言、多元文化、多元宗教和谐相处的问题。冲突的烈度呈现上升的趋势,而和谐的可能则显得十分渺茫。文化是灿烂的,但冲突无处不在。不论需要耗费多大的资源,都必需去维系平衡。 需要讨论的是,美国作为一个已经是多元文化多元宗教的国家,这个多元是否应该把握一个度,即在多大程度上把握多元化才能避免分裂?如果西方文明作为多元之一,并蜕变为一个弱势文化,那么自由、民主、人权、法制、宪政、个人主义和私有财产这样一些价值内涵是否还需要坚持?如果不能认真回答这一问题,那么美国信念,美国精神就可能被重新定义,美国的国家认同就可能被彻底解构。 回答是:美国人需要打造一个以西方文明为主体,并兼有多元文化多元宗教的美国。 多元文化需要坚持对美国的国家认同,坚持美国的价值和信念。只有在共同的国家认同之下,多元文化才能得以健康地发展。如果抛弃美国的国家认同,将文化认同看得高于国家价值认同,将族群利益看得高于国家利益,那么此时的多元文化将导致族群分裂和民族分离,乃至滋长民族分裂主义和国家分裂主义。美国也将成为一个充满文化纠纷、族群纠纷和民族纠纷的国家。 多元文化要服从高于文化的共同的善和美德。只有共同的善和美德才能在更高的道德层次化解文化冲突,求得文化共存。共同的善和美德是对人类最大福祉的追求。文化之间不论有多么大的矛盾都应服从这一追求。 多元文化应与身份政治保持距离,虽然身份政治为社会弱势群体找回尊严找回社会认同,但是毕竟文化是文化,政治是政治。文化无需依附于政治而失去独立性,失去文化原有的特质,变成政治工具。比如同性恋婚姻所挑战的厕所文化,面对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的差异,究竟该欢迎其进入哪一个厕所政治才正确? 多元文化需要防止民粹主义,防止分裂主义,防止介入部落战争,防止丢失公民身份。比如女权运动试图建立起女权文化的初衷是好的,但如果建立女人部落与男人部落的对峙,那女权文化就不那么美丽了。当文化陷入民粹时,文化将会变得丑陋起来,并不成其为文化了。 如此,才能防止由于文化的离散而造成的社群撕裂,族群撕裂。 极权主义之下,不存在多元文化,只存在一种文化:党文化。由党文化衍生出谄媚文化、犬儒文化、谎言文化和暴力文化。极权主义政权之下的族群矛盾与民主社会之下的族群矛盾本质不同。在民主社会里,族群矛盾是民间行为;而极权主义之下的族群矛盾是政府制造的。族群本身并没有,也不允许具有,主体的归属感和自我认知,极权主义控制着国民的话语权并操纵着族群的行为。比如户籍控制下的城里人与乡下人(农民工)的矛盾;比如扼杀维权群体的正义诉求;再比如将维吾尔人强行关入集中营,等等,都是政府行为,表现为阶级压迫和种族灭绝。极权主义不仅在本国推行种族撕裂,还致力于对他国的种族撕裂煽风点火。
参考: 1. Fukuyama, Francis:《The New Identity Politics》 2. 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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