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一贯是浪漫主义和功利主义杂糅交错,浪漫为表,功利为里;浪漫其言,功利其实,说话不算话、许愿又翻悔是他的常态。但都还没有像在文革中,出尔反尔得如此密集、如此快速——言而无信、朝令夕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太多了
◆高伐林
中国研究院于2021年11月6日晚举行研讨会,吴国光、程映虹、徐友渔、郭建、宋永毅、胡平、吴一庆等美国和加拿大学者和媒体人,围绕加州州立大学退休教授宋永毅在台湾刚出版的《毛泽东和文化大革命:政治心理与文化基因的新阐释》一书,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妙论迭出。我在会上也发了言。受限于发言不能超过10分钟的规定,只能长话短说。现将我的发言整理如下。
很高兴参加中国研究院这次研讨会,讨论宋永毅教授的新作。这部著作中的章节,过去几年作为单篇论文发表时,我有幸读过大部分,有几篇还编过——因为我当过《新史记》双月刊主编,还曾经协助宋教授,在国史出版社编辑、出版过多种关于文革的电子书,他为其中某些书所写的序言或者导读,经过后来进一步修订,就成为这本书的章节。当时的感觉,每一篇都选准了一个前人阐发不多甚至是空白的领域,都让我感到别有洞天的惊喜,受教良多。今天借此机会,向宋教授表示感谢!这次宋教授统合成一本大书,确实是文革研究新成果,可喜可贺!目前在中国大陆,当代史和党史、更不要说文革史的研究空间,几乎压缩到零,香港的图书出版市场也基本上被摧毁,幸亏还有台湾,还有联经这样的出版社,还在坚持,很不容易!令人敬佩!
关于毛泽东,关于文革,五十多年来中外有了很多研究成果,但我还是有若干疑问。例如,毛泽东在文革中言而无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举动,实在太多了。 我们知道毛泽东一贯就是浪漫主义和功利主义杂糅交错,浪漫为表,功利为里;浪漫其言,功利其实,说话不算话、许愿又翻悔是他的常态。说了“耕者有其田”“土地还家”,甚至暴力土改分田,一转眼又以合作化为名从农民手里将土地收回;打出“双百”方针旗号,声称欢迎帮党整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一掉头又发动反右,“引蛇出洞”,迫害数以百万计的知识分子。但都没有像文革中出尔反尔如此密集、如此快速:先不由林彪分说钦定他为接班人、副统帅,两年之后就“甩石头、掺沙子、挖墙脚”,直到将林彪逼出国门折戟沉沙;1966年夏天让陶铸坐火箭提升上来当中央的第四把手,初冬就把他打倒,钉在最大走资派刘邓陶的第三位;其他对王力、对李德生、对王洪文……无不如此,对邓小平,也在短短几年中推下去、拉起来、再推下去,还说“靠不住啊”——邓小平靠不靠得住是另一回事,但毛泽东自己就非常靠不住。 对人是这样,对事也是这样。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郑重其事通过的关于文革的决定“十六条”中,明文规定“要象巴黎公社那样,必须实行全面的选举制”,给人们一个印象,文革的目标之一是要结束中国的官僚制度。没过多久,被称为“一月革命”的夺权浪潮真的把实现这个目标提上议事日程,上海造反派们投毛泽东所好,宣告成立“上海人民公社”,宣布“它的领导成员,由革命群众按照巴黎公社原则选举产生”;但毛泽东兜头一瓢冷水:“如果都改公社,党怎么办呢?党放在哪里呢?公社里的委员有党员和非党员,党委放在哪里呢?”“巴黎公社原则”突然不算数了。这让我想起那个笑话——问:“你若有一亿块钱愿不愿意捐?”答:“愿意!”“你若有20层大楼愿不愿意捐?”“愿意!”“你若有一头牛愿不愿意捐?”“不愿意!”——因为他真有一头牛! 几个月后,毛泽东向阿尔巴尼亚访华的外宾反复说:“选举我是不相信的。”“有人说选举很好,很民主,我看选举是个文明的字句,我就不承认有真正的选举,我是北京选我作人民代表的,北京市有几个人真正了解我?周恩来当总理就是中央派的。” 再例如官僚阶层以权谋私“走后门”问题,徐友渔教授在本书的序言里也提到。在中央文革派的倒行逆施中,这件事应该算还比较得人心顺民意的一件,尽管他们有向老干部发难的图谋。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江青点名指责叶剑英“走后门”,叶剑英便向毛泽东写信检讨。毛泽东却这么回复叶剑英:“开后门来的也有好人,从前门来的也有坏人”。文革中传达这句“最高指示”,我真不知道毛唱的哪一出:批的是“走后门”这件事啊!这件事是坏事啊!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类似的疑惑有很多。我读宋永毅这部著作,感觉他为我理解毛泽东和文革的诸多怪事打造了一把钥匙:“这里不仅有他的理性思维、个人性格和知识结构,还一定会有他的情感、欲望、意志、直觉、幻想、潜意识等等的不自觉的、自发的、非逻辑的心灵历程。所有这些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无意识的精神活动,都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或改变文革的历史”。 毛泽东常常把正面反面的话都说了:既说了要“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不能采用任何包办代替的办法”,又说了要加强党的领导,“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既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又说了“应该给左派发枪”;既给红卫兵写信说“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又说了“是轮到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发了军委八条,又发军委十条,基本精神互相抵触…… 我感觉他老人家是个“杠精”,热衷于抬杠、热衷于跟人唱反调,与现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网红大V有一拼。他早就说过、文革中更说“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概承认”;他文革前、文革中多次当面感谢日本皇军侵略中国;他早就鼓动中学生上课看小说打瞌睡,文革初期他更表示“热烈支持造反有理”;你说叫“宋彬彬”,他说“要武嘛”;在声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鼓噪中,他又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他正话反话都说了,你说东他就说西,你说西他就说东,都可以振振有辞说你不对,早就有言在先了嘛,他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像文革中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台词“墨索里尼总是有理,现在有理,而且永远有理”,显示自己永远先人一拍、高人一筹,确实也把一些行伍出身的军头唬得一愣一愣的。毛泽东在给江青的信里说“右派可能利用我的话得势于一时,左派则一定会利用我的另一些话组织起来,将右派打倒”——打派仗打语录仗的祸根就是他本人! 按说,领导人朝令夕改,是犯大忌,言行让人不能预期,部下与群众摸不着头脑,即便被毛推举到重霄九,他也心里打鼓、战战兢兢,不知明天是不是会被毛推下十八层地狱。但是,在文革十年中,尽管也出过“二月逆流”这样的抗争,出过接班人出走这样的惊天大事,而且后期干部群众的离心离德倾向日益明显,但如果毛泽东不死,似乎还能维持下去。这里面有什么奥秘?他怎么控制党心军心民心?怎么这么多人还听从他呢? 宋永毅教授这本书开了一个新的好头,探究了文革发动者和领导者的理性和非理性的政治心理和文化基因,接下来我们这些读者,也应该更认真地“做作业”,接下来探究,除了继续探究文革的发动者和领导者,还要探究文革的参与者的“情感、欲望、意志、直觉、幻想、潜意识等等的不自觉的、自发的、非逻辑的心灵历程”,进一步揭开关于文革的谜团。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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