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我就叫她孙奶奶,她是我父亲的干妈,但并不是从小认的,事实上,他是我父亲大学时一同乡哥们的母亲。 我父亲年轻时是大学足球队的守门员,球队里有一南京老乡我后来称孙伯伯,身材魁梧,样貌英俊,和长得瘦小的父亲成了刎颈之交。同乡加队友,回家各自一问父母,原来上一辈都认识,于是孙奶奶认我父亲为干儿子。 孙伯伯的父亲即孙爷爷我从没见过,解放不久就去世了。孙爷爷是亚细亚石油公司住首都南京的大亨,共娶了四位夫人。原配不清楚何方人士,二太太是孙爷爷在上海时娶的娇滴滴的上海小姐,三太太是孙爷爷在镇江娶得江南美人儿,日本人打过来,孙爷爷随国民政府内迁,在重庆的一家酱菜店看到酱菜店老板的水灵灵的千金,立刻又喜欢上了,想尽方法娶了来做四太太,这就是后来的孙奶奶。 孙家在南京那真是有钱,孙老板抗战胜利后,带着小巧美丽的四太太回到首都南京,在近宁海路今天的华安新村处造了四栋青砖黑瓦的小洋楼,一个太太一栋。我当然没能见识到当年孙家的奢华,我只记得小的时候,第一次去孙奶奶家玩,孙家当年一家太太住的一栋小洋楼里上上下下住进了七八户人家。即使那个年代,那么多人家挤在一起,却仍是厨卫齐全木板地白瓷砖的上层待遇,不是一般市民的公寓楼可与之相比的。 孙奶奶留我们吃晚饭,没多久就弄了一桌子的菜了给我们吃,那个放在白米饭锅里蒸熟的香肚,油香甜软,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香肠,不,是香肚!比香肠好吃太多!那个年代什么都要票的,孙奶奶就有本事做出一桌子不要票的美味,那个羊头砂锅也是让我尝到鲜辣的滋味如此得美,从来不吃辣得我竟然吃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却欲罢不能。孙奶奶还一个劲儿地抱歉:“没有什麽好东西招待你们!如今不比从前了,只能这样凑合!”这么好吃还是凑合?!我难以想象不凑合是个什么情景! 我老爸后来告诉我,孙家的以前的厨子,那个手艺真是没得说的,也是因为厨艺了得,后来成了蒋中正的御厨。孙伯伯从小耳濡目染,最大的真实的手艺就是厨艺。我还记得小时候,只要孙伯伯来访,肯定就要改善生活了,普通一个炒肉丝,在他手上,马上就变得嫩滑可口很多倍。 有一年夏天,我在孙家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有个孙家的亲戚来访,拉住孙奶奶的手左一声右一声“四太太”,那时候我已读高中了,完全懂事了,可无法把“四太太”和眼前干净清爽的孙奶奶联系起来,孙奶奶的大孙女我的好朋友, 那天晚上带我到亭子间里,翻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妇穿着旗袍,玲珑有致的身体、轮廓分明的脸庞,那真是个美人胚子!我的好友告诉我那个照片上的美人就是孙奶奶!旁边那个着西装打领带的高大男子就是孙爷爷。孙奶奶是孙爷爷取得第四位太太。 孙奶奶天性开朗,任何人在她的眼里都是好人,如果我们说某某人不够好,她可以帮人家找到任何可以开脱的借口。记得那个夏天,我和孙奶奶的孙女儿,我们俩个少年人故意找老人家的茬,说一个男人娶那么多女人就是自私!就是坏人!孙奶奶知道我们在暗亏她的丈夫,急了,拼命帮逝去的男人找借口,说他娶二太太是因为大太太有病;娶三太太是因为三太太能在生意上助他一臂之力!她孙女儿问娶她一个酱菜店店东的女儿,有什么用?开辟酱菜市场吗?孙奶奶眼圈泛红,说那时孙爷爷一个男人在外避难,白天钻防空洞,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老天把她送到他的面前……孙奶奶的孙女和我真是无语啊,她的孙女我的好友这样对我说:“我奶(lai 四声)就是一个典型的小家碧玉,只配做姨太太!她就没那个正牌夫人的命,想让她端个架子都端不起来!”我问孙奶奶后来她为什么没有再嫁,丈夫走的那会儿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呵呵地笑着用南京话回答我:“不作兴的(不应该的意思),不作兴的!”孙奶奶是个传统的女人。 孙奶奶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子,孙伯伯是她的大儿子。三个儿子她也是最疼爱这个长得酷似丈夫的长子,孙爷爷虽很早离世,却给四位太太不仅留下了房产,还留下了大量的黄金和现金。记得我母亲说过,那一年,我父母刚大学毕业不久,两个大学毕业生不会照料生活,半个月不到就把两份工资全用光了,两个人在南京连回单位的路费都没了,告诉孙伯伯,孙伯伯领着他俩到他家,打开五斗橱,里面堆的都是现钞,说:“你们随便拿去用!”这样的大方,也可以说这样的败家,有多少产业能经得起?孙家的金库很快的干枯,到了文革后期时,孙家基本上已和普通市民没有多大区别了。 今天的孙奶奶住在南京一家养老院里,三个儿子没有一家愿意收留她,(大儿子想却是有心无力) 她仍然很乐观开朗。我父亲去养老院看望她,之前她的媳妇左叮咛右吩咐让我父亲千万别给她钱,因为有多少她会“胡乱”用多少。可我老爸对我说,只要她用得开心就好,走的时候还是给了她几百块钱,看见拿了钱的她乐颠颠地坐到牌桌上去了。 待续 金陵旧事 三… 不是初恋的初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