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
“珏儿,珏儿,不哭了,好不好?我想起一个笑话,讲给你听啊……” 电脑屏幕上的子寅显然在极力哄着一下子情绪崩溃的女人,他继续:“从前有个女孩子,她特别爱哭,书里的一段文字,电影里的两句对话,都能让她哭得昏天黑地的。有一天,她哭完忽然问我为什么人们把哭泣称为哭鼻子,而不是哭眼睛或是哭耳朵?我想了很多年刚刚明白过来,原来她的小鼻子是她脸上最深动最先有表情的地方,一哭起来,鼻子就先红了,比眼泪流出来还快, 耳朵当然是不会有动静的!”
琼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没擦干净,她当然知道子寅说的那个女孩子是多年前的自己,她还记得她十五岁的那年夏天,考进了市外语学校读高中的她被在省外办做英语部科长的母亲放在外办唯一的一间有冷气的办公室里读书避暑,他们那个城市是中国出了名的火炉,一到盛夏,即使把凉席铺在水泥地上,都会睡出一身汗。他们几个男女生本来约好跟着两个读大学的同学哥姐去庐山玩,那会儿,张喻演的庐山恋红遍中国,他们也想看看那个浪漫的庐山, 兼可以避开家乡的酷热。可是琼安的母亲一听就否定了她的出游计划,理由是小孩子家出去大人不放心。琼安眼巴巴的看着同学们走了,自己在家里生闷气,焖得一身的痱子,被母亲硬拉到省外办的空调间里,让她在那里好好读书!母亲一离去, 琼安就把偷偷带去的小说拿出来读,没一会儿就完全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中而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蓝子寅那一年刚从大学的英语系毕业,被分到省外办做英语翻译,还处在实习阶段,上完外事工作须知的两周政治学习班,他跟在英语部的陈科长后面一批团接一批团的上,那个时候,中国改革开放不久,国外来的客人被称为外宾,带外宾团属于政治任务,马虎不得,他们的行话叫做“上任务”,陈科长据说五十年代末留苏,中国和苏联断绝关系后,她回国改学英文,本来应该可以留在北京外交部之内的,可是为了爱情坚决地嫁了一个印尼归国华侨,被发配到这个南方的省城外事办公室作了一名正科级的干部并一做多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一切还没有那么分工细致,那时的外事办公室凌驾于国际旅行社之上,管辖着省外交上的一切事物包括刚刚兴起的中国旅游业,而那时候旅游业也还只限于外国人来中国玩和一部分港澳同胞回国观光。所以陈科长虽然也就是正科级别,但在省外事部,绝对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物,下属的中国旅行社和国际旅行社的经理们对她都是很尊敬的。一起分到省外办的几个大学生,都非常羡慕子寅的好运气可以跟在陈科长身后。
几批团带下来,子寅对陈科长从心有畏惧到熟悉随便起来,陈科长的英语口语中有一种硬邦邦的尾音,大概是以前说俄语的关系吧,但是她的应对能力和几十年下来积累的外事经验,足以让子寅学上一段时间。开始的时候,子寅不敢相信自己名牌大学四年英文学下来,竟然听不懂那个带着美国南方口音的农庄主的一句话,他连说了三次“Pardon”, 对方重复三次问题,最后还是陈科长过来为他解了围。这个打击太大了,子寅沮丧到两天没缓过气来,反而陈科长安慰他:“语言就是这样,需要环境!我在国内学了三年俄语,到莫斯科的第一天,整个听不懂俄国人说什么,我几乎认为我三年俄语白学了!但是一个月之后,一切改观,我的俄语听说能力突飞猛进,以前学的还是管用的。所以,别泄气,我保证三个月之后,你的英文听说不亚于我!”陈科长其实是蛮喜欢眼前这个小伙子的,高大俊朗的外形,双眼闪着智慧的光亮,尤其是那一头黑黑卷卷的浓密头发,使得他和一般的同年人不大一样,一看就是个做外事的好苗子。
这天和陈科长一起刚刚把一个美国来的航空专家团从机场接来送抵东郊国宾馆,陈科长把翻译可以住的酒店房间钥匙给了子寅,吩咐有事可以打电话找她,她预备回外事办接了女儿回家休息,第二天一早再赶过来,美国航空专家团的领队匆忙跑过来对两位翻译说:“ 密司陈,明天的航天大学讲座原来订好的专业翻译住医院开刀,航天大学一时难找合格的翻译,你们明天可否帮忙当同声传译?” 外事办的翻译虽说都是口译专家,但凡翻译专业术语,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陈科长略一思索,当即作出决定:“好!这样吧,胡领队你把明天要谈的专业课题大纲让我过目一下,越详细越好, 我开个夜车熟悉一下航空专有名词。子寅,你现在让司机带你去外办的传真机房,我女儿在那里,请你把她接来这里,她爸爸这个星期出差去广州了……”
子寅走进外办值班室的外间,里面两个值夜班的同事正和另两个他们的朋友在打牌,子寅一眼扫过去,没见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便问:“陈科长的女儿呢?”四个人当中的一个回答:“在里间看书呢!她妈把她忘在这儿了吧?小姑娘挺安静的, 一天,声音都没有。”子寅扭开里间的门把,只见一边的角落里是外办最主要的通讯工具两台传真机,另外一边有个写字台,有个女孩正坐在那里,手里拿这一本书,聚精会神的看着书。桌上的台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照在那张青春的脸上,那双圆圆的眼镜长长的睫毛上赫然有着亮晶晶的泪珠,在灯光的照射下犹如几个闪着彩色的水晶球。眼睛下面的那个小鼻子尖尖的往上翘着,透着点调皮的味道,鼻子下的红唇似乎正在颤动,不知是被书中的情结所吸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一头披肩的直发正好衬托着那张生动的脸庞,那是一个少女的侧影,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令站在门口的子寅呆呆得说不出话来。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