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忧郁症的病因是复杂的,这里面有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对年华逝去的无奈和对死亡的恐惧,也有一个强势女人对权力不再的失落,更有一个女性天生需啊爱需要被呵护的难以满足 …… 当她退了下来,有了很多的空闲时间,可以回想她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她发现自己孤单一人,没有老伴,女儿不亲,兄弟姐妹皆各有家庭 …… 还记得母亲来美国时我们母女有时不愉快,我会述说自己童年的委屈,她却铮铮有词:“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给了你生命!”说到对我父亲的伤害,她也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我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现在想来,她真是一个太要强的女人!要强到说不出那一句“对不起!”其实,这一切在她心里早已变成成年垃圾,在那里发酵变臭,直到有一天这些成年垃圾中的毒素翻上来侵蚀她的心! 她先是陷入一种总以为自己生病的疑神疑鬼中,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检查结果:她的身体器官功能一切正常,却得了忧郁症!她开始吃抗忧郁症的药!她说她不能一个人生活!结果就是她以她唯一的可以称之为的财产:她的三室一厅的住房作为诱饵,对她的兄弟姐妹说她可以卖掉房子搬去和任何一位愿意接纳她的人资助他们共同买一套房子大家合住,本来兄弟姐妹因为她是大姐,一直也比他们任何一位都要出息一些,对她话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的。这次,这个房子的诱惑还是有一些的,但是,当一个人最后想用金钱去换取亲情的时候,自然会引发争斗、相互埋怨等等,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我母亲长期为官有关?为官之道是不是在相互利益的倾轧之下,混乱中才能看清该走的道路?总之,一阵亲人间的纷争之后,她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弄得有些众叛亲离。最后她卖了房子,作为底款,在我表妹的住处附近买了一栋新的公寓,余下的十万左右以贷款的方式,由我的表妹(一岁半时被她领养)每月支付,前提是房产证上写我表妹的名字!她请了保姆,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我回国探望她,保姆对我说她平时很节省,大多青菜萝卜,说不喜欢吃荤腥。我去看她,她建议我住最好的宾馆,我知道这样她脸上有光。她说她不开火,保姆不会烧,我从早到晚一日三顿带着她和保姆在外面吃餐馆!她鱼啊肉啊吃得真香,连保姆都奇怪平常整日说吃素的人胃口那么好! 我从美国回去问母亲需要什么东西我帮她带回去,她除了多种维生素钙片之类的保健药之外,就是点名要美国产的染发剂。我带了一大包染发剂给她,她说保姆不大会弄,把她的头发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我知道她要漂亮,带她去她们城市最好的美发厅,她坐进去美容师说染个头发三百块,她吓了一跳,不敢做主又不愿放弃,就对美容师说:“你去问问我女儿,告诉她价钱,看她怎么说?”我心里流动着悲哀和伤感,如果我在乎,怎会带她去那里?做完头发,吃完饭,她大概看见我花钱如流水,心里过意不去,对我说想请我喝杯咖啡,我说你不是告诉我你不喝咖啡的吗?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妈妈请你喝咖啡我坐在一边就好!我强忍住涌进眼眶的泪水,想起父亲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语,那一刻,父亲和母亲的影子在我的泪眼中重叠在一起! 最终在一家颇高级的咖啡厅里我没点咖啡,外婆为外孙女点了一客冰淇淋,旁边的保姆看到冰淇淋的价钱直咂嘴,我明白母亲花了她平日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的大花费!看着女儿吃的津津有味,我很想问问我母亲,是否还记得她在我小时候为我缝的那条孔雀背带裙?母亲看着孙女儿吃冰淇淋的满足神态,让我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还是不要惊扰她享受的这一刻!就让那条裙子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吧! 母亲曾经是一个非常大方的人,对别人对她自己都是从不吝啬!记得她第一次去上海见从美国回来的我们和我上海的公婆,她带去的礼物简直可以用一小车来拉,她作为母亲的心意是要为女儿撑台面!一个特别大方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舍不得花费的老太太,一个职场上不让须眉的女性变成了完全依赖别人一刻钟都离不开人陪的极怕孤独的老人!我除了悲哀之外还有的就是无奈!岁月无情!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不再能找得回来!亲情也是如此吧!当年那个小女孩那些没有母亲相陪的日子,今天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没有女儿相伴的孤单,可她又能做些什么?我又能补救些什么? 母亲在第二次来美国的日子里,自己去悄悄地受洗成了一名基督徒!她开始没对任何人讲,一来她是名中共党员,二来那会儿我还不是基督徒,她大概怕引起我们的不同意见。
忧郁症渐渐好了一点,她参加了居住的小区里一对从美国回去的夫妻组织的家庭教会小组。两年前,我和先生回国,正好碰巧她们小组聚会,我们去参加了他们的聚会,我很欣慰地看到他们主内姐妹兄弟相互照看相互扶持! 母亲开始和我谈她读圣经的体会,说起她的祖母和她的母亲(都是基督徒)在她幼年时给她基督信仰的影响,我的几位阿姨舅舅今天全部都是虔诚的基督徒。而他们大多出生在新中国,成长在红旗下,今天回想,才看到一个家庭,父母对孩子的影响至深,即便她们年少和青春年华,完全在共产党的教育下,甚至我母亲自己就是一名党员,做了多年的共产党官员,今天无论她们曾经职位如何,都不再有任何的关系,最终她们明了只有上帝才是他们真正可以信靠的! 有勇气写这篇文章,是因为近来母亲生病卧床。病床上的她对我说:“年纪大了,脊椎压迫性骨折!只能躺在硬板床上,全靠保姆照顾!”她在我挂电话前对我反复说的一句话是:“妈妈想你!”那一刻,我想起年幼时孤单一人想念母亲的那种锥心之痛,放下电话,我痛哭失声! 我想象着她孤独地躺在离我十万八千里的一个城市的角落,一个孤独的老人,曾经是那么一个要强的人!心痛难忍!止不住眼泪纵横!彻夜难眠! 百般无奈之下,给刚刚从美国回中国的父亲打电话,当年对那个背板自己的女人恨之入骨的男人,今天二话不说地告诉我:“女儿,我可以去带替你看看她!她是你的母亲!这也是如今唯一爸爸能为你做的事了!” 曾几何时,我为我父母的分离痛心疾首、自叹自怜!今天我想说:人生中的每一个缺憾岂不都是上帝为我们精心安排的磨练?正因为我所经历的过往一切,今天的我才能如此珍惜我自己的家庭,呵护爱惜我自己的孩子,享受感恩每一天平凡宁静的日子! 无论如何,那一条孔雀背带裙我真实的拥有过,也将永远陪伴着我,在我的记忆最深处!
全文完
孔雀背带裙 上 (海云童年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