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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一所藝術學校的老師,給每個孩子一張紙:用它來表現心中的詩是什麼模樣。若是葉文福,會如何完成這個作業?他一定會將這張紙點燃,從手上會爆發出一團火光,嗶嗶剝剝迸出妍紅金黃,直到化為一縷青煙,一撮灰燼——在他心中,詩歌就意味著燒光自己、爆發出全部光和熱
◆高伐林
詩歌遭遇死亡?
杜甫曾有一句詩:“國家不幸詩家幸”。這二十年來,國家算“幸”還是“不幸”,眾說紛紜,“幸”與“不幸”相夾雜,但是對於詩家來說,肯定是不幸。 詩歌遭謀殺,遭放逐,遭囚禁,遭閹割……比這一切更糟的,是詩歌本身變得委瑣、虛偽、自作多情,甚至自甘墮落、自我褻瀆。 從葉文福的《將軍,不要這樣做》不脛而走、洛陽紙貴,到現在,短短二十年時光,詩歌竟然淪落到了極端邊緣化、幾乎無地自容的處境,這是不爭的事實。整個文學都已經邊緣化,詩歌更是被推到了文壇的外圍、社會生活的外圍、精神世界的外圍。當今之世,有幾個人會用真心崇敬的口氣提到“詩人”,更不用說真心喜愛?不是憐憫調侃,就是挖苦嘲諷。有幾個人歡樂時願意用寫詩來抒發豪情喜悅,悲傷時願意用讀詩來排遣愁緒哀思?“餓死詩人!”作家伊沙的這句話可以用各種語氣來念,怎麼念,它都像一句咒語——雖然不少擁有“詩人”桂冠的人,並沒“餓死”,日子過得還光光鮮鮮。 我們當然知道,任何藝術樣式,都有其生命周期。但是當今中國詩歌的凋零,顯然並不是“自然衰老”,不是能僅僅用影視衝擊啊、網絡遊戲席捲啊等原因所能解釋,也不能用心理能量釋放方式、人際交往方式的轉變等等理由來開脫。 詩人于堅在《穿越漢語的詩歌之光》中,第一句就冷雋地說:“在我們時代,天才和傑作誕生的標誌不是歡呼,而是沉默。”吳義勤、原保國說得更為驚心動魄:“現在的事實是它(詩歌)正在處於生命的彌留之際,世紀末的喪鐘將要敲響。”(《遠逝的亡靈》)為什麼?簡而言之,“詩歌遭遇到我們這個時代,就遭遇了死亡”。 仿佛是為這句話做註解,我們從1989年以來,接連遭遇了詩人海子的自殺,詩人戈麥的自殺,詩人顧城的殺人和自殺……還有八旬高齡的詩人徐遲從六樓一躍而下。 難道,詩歌衰亡,時代真是罪魁禍首,既然時代不可抗拒,詩歌的衰亡不也就是無可挽回?詩人本身,真的只能引頸就戮,或者,改換門庭?或者,遠走他鄉——遠走他鄉者的名單的長度,比自殺者的名單更長:黃翔、北島、楊煉、江河…… 葉文福是絕對不同意這麼說的,雖然他在中國詩壇上被剝奪了發言權,但他不認可詩人在時代面前註定無所作為。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就聲明過:詩人要用詩歌來匡正時代的傾斜甚至顛倒。哪怕這是蚍蜉撼樹、螳臂擋車,是希臘神話里推石上山周而復始的西西弗斯——詩人只要不忘記自己的信念,退到邊緣,退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今天什麼人還要寫詩?肯定是傻子,不,更準確地說,是肯定知道自己被人稱為“傻子”卻堅持要傻到底,要與時代抗衡到底的人,不屑去當識時務的俊傑,就是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堅持要在水泥地上灑下種子,盼望發芽,盼望新綠。 詩歌的衰亡,說到底是詩人自我的衰亡,詩人使命感的衰亡。詩人自己從生命領地一潰千里——這樣的“邊緣化”才是致命的!
燒光自己的詩人
美國的一所藝術學校的老師,曾經這樣來測試中學生對詩歌的認識:給每個孩子一張白紙,要求用它來表現心中的詩是什麼模樣。那些十來歲的孩子,有人將紙撕成了一片一片——“詩歌,是生命的碎屑”;有的把它對摺,再對摺,再對摺,最後折成一個小紙團——“詩歌,隱藏著心靈的秘密”;有人將紙裁成了一個螺旋形——“詩歌,應該一步步把讀者引入核心”;有的把紙裁成細條,有的裁成圓形,有的裁成三角,那當然也各有意圖;還有一個學生,正兒八經地把紙揉成一團——“詩歌,就是要表現混亂”。 我在猜想,若是葉文福,會如何完成這個作業? 他一定會將這張紙點燃。從他的手上會爆發出一團火光,嗶嗶剝剝地迸出妍紅金黃,直到化為一縷青煙,一撮灰燼——在他的心中,所謂詩歌,就意味著燒光自己、爆發出全部光和熱。 被稱為“生命詩人”的葉文福,他的筆下詩行所傳達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強烈的生命體驗,實現詩人真實自我與藝術自我的統一。凡是讀過葉文福的代表作《祖國,我要燃燒》《我是飛蛾》《雄性的太陽》的人,都不會懷疑這一點。我在武漢,曾經兩次聽葉文福在朋友聚會中朗誦他的《祖國,我要燃燒》,每次他都是以自己全部情感慷慨吟哦,隨著詩句情緒的起伏,進入渾然忘我之境,整個人身心燃燒起來,越來越旺、越來越烈,直至熱淚滂沱,聲嘶力竭,哭倒在地。 “夜來臨/抱著還未孵化的雷/我再沈進夢中,注意手莫壓住胸口/我孕育著溫度,我橫陳在曠野盡頭/我是地平線/我把我的——心——挖出來/再不流淚,再不激動,鎮靜地把心/包進雷里,我孵,我是一隻雄性的母雞/我孵/我要孵出一顆年輕的/赤裸的/健壯的——太陽/這是/——雄性的太陽/我要贈予人類一顆雄性的太陽”! 不管你要不要,這顆灼熱炙人的雄性的太陽,葉文福不由分說就塞給你了!他把自己燒著了,也要把你,把一切讀者心中的火種,都燒着。
被壓緊的彈簧
說也神奇,葉文福的筆就是一支魔杖,能將任何看來平常的事物點化為詩句,導向自我心靈,喚起生命衝動,寫的是景,是物,也是“我”,這個“我”,又連通萬千廣眾、宇宙大化。有一位評論者,用“酣烈的藝術情緒、壯烈的生命精神、濃烈的自然意識、熾烈的自我本色”來形容葉文福的詩歌,總之是一個“烈”字。看來,他確實應該感謝來自權力者的重壓,他成為一根被壓緊的彈簧,遇到任何一點機會,激情就猛然迸發。 他由一場雷雨,喚起的是如此情懷:“漫天風吼雲奔雷擊/我的筆是避雷針,將一天騷動/引向詩箋,那是我深沉的土地……”(《雷雨》) 他這麼看山:“我與高山對峙/你是山/我亦是山/你——/是靜止的山/死去的山/流淚的山/我——/是唱歌的山/奔馳的山/新鮮活潑的山……”(《山之歌》) 面對普普通通的夜空,他也能迸發激情:“面向黑夜……熬不過這無邊黑夜/我狂暴地向夜天開槍/每顆星都是我的彈著點/開槍/我透了口氣/——終於漏進些許亮光/高興便打出一組圖案/不高興便亂打出/反正一彈飛出/便能將黑夜殺傷/我向黑夜開槍/黑夜終於流血了——在東方”。 他寫過一首《綠葉》,標題看似纖細柔弱,可就像惠特曼的《草葉集》一樣,表現的仍然是生命的堅韌與悲壯:“在牧場我是草,在澤畔我是桑/搖平湖煙波,我是荷——/……引頸於鋼刀,我是韭——/割了一茬六月飛雪,又長一茬八月清香”!這怎麼能不讓人聯想起三年前,他身患癌症,躺在病榻上,吟出“我生本是大英雄,生如滄海死如虹”的人生絕句?與他的《黃果樹瀑布》一脈相承:“漫天雲濤喲——滾滾而來,呼嘯而下,揚長而去!/仿佛天上有個生命湖,這裡,是決口!”是寫“瀑布”,也是禮讚生命。 葉文福許多抒情小詩包括愛情詩寫得熱情奔放,韻味深長,但是他最為膾炙人口的還是嘯傲歌哭、抨擊時弊的政治詩。在現代、後現代、X世代詩人眼裡,這類詩既不先鋒,也不純粹。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屢遭前衛詩人否定,索性寫了一首《我不是詩人》,發表在《詩刊》上作答。是否被封為“詩人”有什麼要緊?如果只有玩玄、玩虛、玩怪誕才叫“詩人”,就不當好了。他所追求的不是艱澀,不是怪異,他說那些東西與時代、與社會毫不相干。詩歌,應該是人類永遠的良心;詩人,應是人類最赤誠的孩子。 葉文福的藝術觀無疑有其偏激之處。畢竟,進行意象和語言的各種探索試驗、擴大詩歌表現的疆域,是極有價值的,也得允許一些詩人就是為未來寫作,為三五知音甚至一個知己寫作;但是,不是更得允許他這樣的詩人,為當下寫作,為儘可能多的讀者寫作麼!
葉文福的詩人氣質使他吃盡苦頭。(王粒兒提供)
中國真正的悲哀 初次和葉文福相識的人,或許很難馬上接受他——因其“目空一切”,因其有意無意要引起所有在場人士注目的表現欲。不過,接觸略深,就會覺得他狂而不妄,對於詩歌有如信徒一般的虔誠,還有人世間最寶貴的率直、真誠。 根據筆者觀察,葉文福在湖北,所到之處深受歡迎,他是贏得民心獎賞的大詩人。不僅民間、文學界的故交新知爭相款待他,就是不少官方人士,也願意與他進行“私人的接觸”——儘管他們招待他的費用未必是掏自己腰包(筆者見到的,甚至有省委、省政府部、委、辦的負責人呢);如果說這或許還可以解釋為他是在自己的故鄉,有“親不親,家鄉人”的情誼;可是,他到山西、江西等各地遊歷,不是仍然有“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場面! 然而,葉文福不見容於從華國鋒、鄧小平以降的權力者。在老百姓中,他的風骨得到敬重,他的勇氣令人佩服,他的才華被人激賞;然而,聲稱“代表老百姓”的權力者,卻將他劃入另冊。 身患癌症的葉文福,年在花甲與古稀之間。在他有生之年是否能“王者歸來”,在詩壇上公開亮相呢?他告訴我,繆斯沒有捨棄他,他現在仍然在寫詩。我多次打電話和發電子郵件,要求拜讀他的新作,他答應了,可我等了一個月兩個月,他卻遲遲沒有給我。為什麼不給我?或許對自己的新作還不夠滿意?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沉重的懸念:飽受生活摧殘的他,揮灑詩情還能有當年勇,還能那樣大氣磅礴、才華橫溢嗎?年過花甲的他,還是那個寫《將軍,不能這樣做》的葉文福嗎? 葉文福缺席了,詩歌衰落了——這是一個警號:國人的生機活力、民族的進取創造精神,在重重壓抑之下萎縮。這是中國真正的悲哀。 我們眼看著二十年來中國詩歌的光芒一路暗淡下去。雖然二十年的暗淡與中國詩歌三千年的輝煌相比,似乎微不足道;然而,一個葉文福的生命,一代詩人的生命,有幾個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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