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独立学者陈小雅对我说:对1978年《红旗》事件,我第一是深刻感觉到政治家把握历史转折的能力。最活跃的人物实际上是邓小平,他一直密切注视整个事态发展,哪怕对他最不擅长的理论领域,他没有浪费历史提供的任何一个机会,招招都在进攻。第二是感到胡耀邦的仁厚。在他的总书记生涯中,熊复一直安坐其位
◆陈小雅/高伐林
(续前)《红旗》杂志为什么向大炮筒子谭震林约稿?
高伐林(以下简称“高”):还有一个问题,你父亲当初提议向谭震林约稿时,就估计到谭震林会那样写吗?约稿时是怎么谈的? 陈小雅(以下简称“陈”):《谭震林传》第381页写道:“此文原是应《红旗》杂志社之约,为纪念毛泽东诞辰85周年,批判‘两个凡是’而写的。”我父亲则说,他“熟悉谭震林这个人,估计他会这么写”。 我父亲1942年奉抗大总校的派遣,前往淮南军区帮助新四军办抗大。当时的军区司令员罗炳辉就是八分校的校长,政委谭震林经常应邀给学员做报告。直到1945年,他们一直在一起工作。“文革”后期,我也曾听母亲说过,1959年我父亲被打成“以周小舟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成员,但遭批判的言论中,有不少这位谭老板的语录。可见我父亲尽管后来到地方工作,但仍带着军队的渊源。“文革”前他上交的一把袖珍小手枪,就是聂凤智送给他的(聂凤智,1914-1992,开国中将,南京军区司令员,中共十一届中央委员——高注)。 我相信父亲不会撒谎,但我也不能保证,1971年遭受头颅粉碎性骨折的他,这么多年过去,记忆不会发生误差。所以,我曾经向雷声宏(《红旗》杂志编辑,红旗出版社副社长、编审——高注)和远在安徽的陆德生两位前辈求证此事。雷声宏记得,约稿时没有谈反对“两个凡是”的问题,讲的就是写一篇纪念性的回忆文章;而陆先生经历过较多曲折,一下子回忆不起当年的情况。 我也想过,如果是约批判“两个凡是”的文章,为什么不是哲史组的人出面,而请文艺组的人出面?文艺组的事情,为什么要拉我父亲去“擦屁股”呢?他并不主管文艺。总之,这件事情仍然可以留待后人去考证。但我们多年从事编辑工作的人应该知道,一个编辑向什么人约稿,肯定是有思想的。对他的政治态度应该是了解的。更何况谭震林这样有名的“大炮筒子”,绝无沽名钓誉之好,谁想利用他,那简直是找死!
《重温〈实践论〉》六易其稿
高:如果你父亲只是想借谭震林之手,唱一唱缅怀毛陈年伟绩的老调,那么,由你父亲自己执笔的《重温〈实践论〉》这篇文章,思想必然不会太解放;如果他有意请谭震林帮助《红旗》突围,“重温”就不应是一篇坚持“两个凡是”的文章。也就是说,它可以从旁佐证向谭约稿的动机。那么,事情就回到这里:《重温〈实践论〉》到底是一篇怎样的文章?你看到过原稿没有? 陈:我第一次看到为《重温〈实践论〉》说话的文章,是郑仲兵先生的《胡耀邦出任中宣部长记略》(载张黎群、张定、严如平、李公天主编《怀念耀邦》第四集,亚太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10月香港第一次印刷)。 其中说到:这篇文章的初稿是强调“实践标准”的,后被删改成与实践标准唱反调的文章。不久前,有朋友把网上的有关文章寄给我,我把其中涉及到我父亲的文字拿给他看。开始,我以为他会发脾气,或者心情郁闷。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格格地笑。我好奇地凑过去问:你看到哪里了,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料,他把文章统统塞给了我,只是长长地感叹了一句:“你这都是哪里来的嘛?” 这一次,他终于打破“亘古的沉默”,提起他的拐棍,开始指挥我:“找原稿,只有原稿能说明问题”。 可是我们把所有的柜子、资料袋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最后“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发现暖气罩上垫药盒子的一摞颜色发黄的大纸似曾相识,便指点我看。我一看,果然就是该文的初稿(共41页)、三稿(送中央常委送审稿,共40页)、六稿(定稿,共22页)。其中放置在面上的第三稿损坏最严重,稍一碰,便纸屑纷飞。不过,好在唯独这个第三稿有两份。 因为有老郑文章中的那句话先入为主,我率先拿起初稿来看,而父亲则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第六稿。看初稿,第一眼就很说明问题:该稿落款是(1978年)9月11日,说明从7月下旬开始准备到初稿出炉,花费时间不到两个月。二万三千字的文章用手写,效率应该算高的。可见参加讨论之心切。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原标题竟然是《实践标准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础》。这哪里是用“两个凡是”反对“实践标准”的文章?
《重温实践论》一文初稿第一页。
再看第一段对“真理标准”讨论的评价:“这次讨论不仅有利于……而且关系到……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 接下来,文章直接批评了“两个凡是”现象,其中说到“动不动就抓住某个‘本本’上的片言只语,去反对许多重大是非问题的澄清。”例如抓住老毛“八级工资制……和旧社会差不多”一句话,反对按劳分配讨论;抓住“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半句话,抵制批判四人帮的“党内有一个资产阶级”,等等。 在讲到对社会主义建设问题还存在很大盲目性时,文章说:“对待这些情况和新问题,我们是躺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文献上面,去向老祖宗寻求现成的答案呢?还是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立场上,通过实践,独立分析情况,找出答案呢?而在我们自己求得答案后,我们又以什么作为检验答案的标准呢?是搜寻革命导师们的片言只语……还是以千百万人民的革命实践作为检验的尺度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该文第二段专门论述“必须坚持以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论述实践检验的过程不是一次完成的。这虽然看起来与当时的讨论有些不同,但却是能经受历史和认识规律检验的。因为在局限的历史环境和实践条件下暂时证明是“真理”的东西,在今后的实践中有可能被证伪。第三段“彻底批判林彪‘四人帮’搞乱真理标准的罪行”,批判了五种错误标准: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以本本之是非为是非,以权力之是非为是非,以吾心之是非为是非,以阶级之是非为是非。阐述的,是客观真理超圣人、超本本、超权力、超吾心、超阶级的属性。 第四部分,也是该文最冗长的部分,论述理论的“指导”作用和实践的“检验”作用是两码事。它清楚地写道:“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否可以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呢?回答是否定的。”“一切思想,包括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在内,都要接受实践的检验。”同时,它也说明强调实践检验,却不能忽视理论作为“认识工具”的作用。中共的革命实践,不就是马克思主义传播的结果吗?而且这个实践曾经取得很大的胜利,但后来的实践却证明,它未必就是永恒真理。所以,文章不仅赞同“实践”的检验作用,还强调了“时间”的考验作用。包括实践,也要经受时间的考验。这看上去有些令人不舒服,但历史证明是正确的,学理上也是正确的。 当然,今天看来,此文也有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方,那就是为了证明实践的检验作用,它大量地引用了马恩列斯毛语录,这即是父亲知识结构和论述能力的局限性,也是那个时代中共的理论工作者普遍的政治局限性。 这篇文章,是准备以“《红旗》杂志编辑部”的名义发表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集体劳动和思考的成果。 刚才我们曾问,为什么约谭震林的稿子,不是哲史组出面?哲史组这时干什么去了呢?他们全力以赴就是准备这篇理论文章去了。据哲史组的负责人牛欣芳回忆,此文的着手,是从7月29日开始的。在整个8月份,有关同志都在协助搜集资料和提供思想。期间,他们还到中国社科院的哲学所和中央党校座谈,请提“宝贵意见”。可见开始的气氛是很融洽的。至于我父亲的观点,牛欣芳先生的回忆提供了两点证言,一是8月7日他们第一次座谈时,我父亲曾表示:“报刊上已经发表过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文章我完全同意”。二是汪东兴对初稿提出意见后,我父亲曾表示:“不直接讲实践标准这样的文章我不写,那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牛先生还证明,此文改到第三稿,才改名《重温〈实践论〉》。
汪东兴拍板封杀《红旗》文章
高:汪东兴对文章提出了什么意见? 陈:汪最早是不同意写“重温”的(见1979年1月6日熊复在全社大会上的讲话,第14页),后来看到已经写了,他又提出两条:(1)不要专讲真理标准,主要讲《实践论》,顺便讲真理标准;(2)对真理标准讨论的意义估价太高了。 这明显是在刁难。但时任中宣部长的张平化的意见就提得很好,要《红旗》不要摆出“做总结”的样子。这就点出了这篇文章为什么会被熊复同意写的复杂内幕。
高:真的很复杂吗? 陈:在一个高层意见并不一致的党,写一篇代表党刊的言论,最终结局肯定不取决于理论的对错和文章的好坏,而是取决于政治较量的结果。在后来检讨时,熊复一会儿说,这篇文章是他布置写的,甚至说他本来自己想写,后来我父亲来了,就让我父亲写了。一会儿又说:“在一篇文章里写几句这样的内容(指“实践标准”)我可以负责,而写一篇全文论述这样内容的文章我不敢负责。”既然他连责都不敢负,怎么会写呢? 不过,我也相信他曾经真的想过要写一篇文章,这与我父亲想写并不矛盾。问题是二人写作的动机是否一致?我父亲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觉得“被动”了,想“参加进去”,心情和大多数编辑一样。为寻求帮助,他当年10月还找过耀邦。耀邦给他支的招儿,也是变着法儿的参加(见下面1979年2月5日熊复在全社大会上的检查,第3页)。
1979年2月5日熊复在全社大会上的检查第3页(摘录)
高:熊复的动机有谁能知道呢? 陈:事实上,在邓小平批示传达后,《红旗》原定的整风运动转变为批熊斗争,人们揭发出了许多触目惊心的内容。限于篇幅,我只能简单地归纳几条:(1)熊复对邓抱有深刻成见。直到1978年,他还说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这样的话。(2)对胡耀邦主持的中组部来的文章,坚决抵制。(3)对平反“四五运动”不积极。(4)除忠实执行汪东兴的指示外,他还说过,目前的讨论是“放”,说“中央在观察动向”(见1979年2月5日熊复检查,第7页)。而且,他说自己一点也没有被动的感觉。这些言行,难免被人怀疑有“秋后算账”之心。后来,他确曾检讨说,自己真有“摆出一种架势,来总结这场讨论”的意思。(同上,第11页)。 如果总编辑是这样一种思想和心态,这篇文章的难产就是必然的了。事后,熊复的检讨也写得很清楚,“重温”后半部分遭到务虚会参加者严厉批判的两大内容:批判怀疑论、不可知论和“海外奇谈”,都是他授意并提供的材料。(见1979年1月6日熊复在全社大会上讲话,第18页)
高:你父亲是如何处理与总编辑的矛盾的呢? 陈:上面谈到,他曾以“不干”对抗汪东兴的指示;但他显然不得不按照熊复的要求写;为了能与自己的上级抗衡,他试图寻求社外力量的支持,并希望高层领导介入仲裁。试想,如果事情不闹到社会上去,在杂志社内部,谁有优势呢?如果事情不闹那么大,中央会召开务虚会吗?再试想,如果我父亲不赞成“实践标准”,他干嘛要把事情搞大?当然,《红旗》内部的人也会往外捅,但印发“征求意见稿”,向哲学所、党校、《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毛著办”发送,却是组织行为。 正是因为社会的压力,到第六稿的时候,熊复加进去的那些内容就都删掉了,41页的文章只剩下22页。所以,我父亲对唯一一个为他说好话的老郑也不满意:“明明是越改越好了嘛,怎么说后来被改成和实践标准唱反调的文章了呢?”他急于从第六稿中寻找证据,这也是一个很滑稽的情节。
高:那么,这篇文章后来发了吗? 陈:没有!汪东兴最后拍板,不发。
高:但是,我听说后来在务虚会上,你父亲遭到“民主派”猛烈的攻击…… 陈:完全有可能。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艰辛。我唯一觉得滑稽的是,那时的父亲,好比一个从囚牢中挣扎着自我解放出来的人,刚刚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却被解放大军一鼓踏平了!
时任《红旗》杂志总编辑熊复。
当然,我父亲肯定也有得罪人的地方,譬如,把别人说成“说三道四的批评家”,就不是一种平等讨论的态度。我认为他并不是一个思想很解放的人,但也没有保守到愚蠢的地步。而且,他事后也确实遭到了熊复的打击报复。原本要分给我们家的房子突然分给别人了。我们家20多年一直住在临时住宅里,直至我瘫痪八年的母亲感染一种肠道球菌而病危为止。 所以我说,我将用自己的前半生来偿还父母所欠社会历史的债务,用后半生来呵护他们的残年。
新四军联谊会送给方克的“米寿”寿盘(米寿,是中国传统对88岁的雅称,因为中国文字竖写“八十八”,形肖“米”字)。
高:对这整个事件,你有什么感想? 陈:第一是深刻感觉到政治家把握历史转折的能力。在整个事件中,你可以看到,最活跃的人物,实际上是邓小平,他一直密切注视整个事态的发展,哪怕对他最不擅长的理论领域,从批“两个凡是”,到理论务虚会前两个月就开始给许多人打招呼、通气,到批示谭文,他没有浪费历史提供给他的任何一个机会,招招都在进攻。 第二是感到胡耀邦这个人的仁厚。在他的总书记生涯中,熊复一直安坐其位。最终,这张“熊皮”还是在他下台后,被一只“羊”剥掉的(指《光明日报》总编辑杨西光,真理标准讨论的主持者之一——高注)。这使我想起吴稼祥的一个评价,说邓是耳根子软,心硬;赵是嘴软,手硬。 第三,郑仲兵先生对务虚会有个总结,其中第三条谈到: “会上比较集中地研讨了真理标准问题,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从理论上没有展开。特别是结合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理论阐述很不充分。而过多地去纠缠诸如‘凡是派’的‘幕后活动’、‘政治目的’、‘政治态度’等等问题。虽然大家的愿望不失高尚,而且还凝铸着对邓小平、陈云以及胡乔木等人的真诚情感……但也多少带有传统的遗风遗俗。” 这似乎也是邓、胡的看法。1月22日邓小平对务虚会提出:“真理标准问题还有多少谈的,可以谈得快些”;胡耀邦则反复要求会议“不强迫什么人做检讨,不开成批判会”。对于会上出现的给人“扣帽子”的做法,他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对于这些问题的反思,当然只能由当事人自己作出。 今天,我想说的是,无论是谁,凡是为中国的思想解放贡献过胆识、勇气、智慧、心血或生命的人,无论职位高低、名声大小、先知还是后觉,都可以没有人生的遗憾了! (写于2008年。此稿原来有较多注释,为读者阅读方便起见,有些注释放入正文,有些注释就删略了。文中图片,均为陈小雅提供)
相关文章:
专访:回忆《红旗》杂志起义
专访陈小雅:民族情绪容易借什么题发挥
专访陈小雅:谁能写出集于达赖一身的矛盾?
陈小雅答问(1):张玉凤要对我从头讲起
陈小雅答问(2):我摸到了毛泽东的灵魂
陈小雅答问(3):毛泽东与父关系为何恶化
陈小雅答问(4):崇毛并不是因为被洗脑
陈小雅答问(5):毛泽东希特勒六点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