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均的人生乐趣,并不在以天下为己任,她对政治也一知半解,家庭生活和亲人晚辈,占据了她心灵的最主要部分、最重要地位。虽然生活在顶尖政治人物圈内,她却甘居外围,精神上,更只是个局外人。很难要求作者具有反思的锋芒,感动我的是她不疾不徐,平淡冲和的声调 ◆高伐林 当朋友向我推荐《我这九十年》(华文出版社,2010年)这本书时,强调:作者任均,可不是个等闲人物,这位九十岁的老太太,她的亲属和社会关系,就是一部“现代史名人录”:她的一个姐夫,是中国著名学者冯友兰,另一个姐夫,是周恩来和朱德的挚友、烈士孙炳文,所以她是林彪追求过的周恩来养女孙维世和著名作家宗璞的六姨;她本人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延安梅兰芳”…… 说老实话,听到这里,我反而不太重视了。掂量着这本书,看到封面上还有一行字:“一段革命家庭的私人记忆”,我推测,这不过是以“名人”为卖点、进行商业炒作的书,不外乎就是现代、当代一连串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的轶事,作者想必也沉浸在红色贵族、精神贵族的环绕中怡然自得…… 一读下来,大谬!滿不是那么回事。翻开来就放不下手。 三条救国路,尽付东流水 这些故事,没大事,都是琐事。即使是大事,作者也“大题小作”,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就算是儿女情长,作者也丝毫不加渲染,平实道来,卻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人一生和家族的经历,写成国家正史的旁证和补充。 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历史书上只是一些概念符号,在私人的记忆中,才复活成为活生生的人。所有板着面孔的历史人物,都变成有血有肉的身边亲友、隔壁邻居: 1938年,一位当时年近古稀的老人,前清举人、同盟会会员任芝铭(1869~1969),将自已17岁的小女儿送至了延安,进了鲁艺,成为延安平剧院的一名演员,这个小女儿就是任均。 任均的父亲另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一位有爱国心的实业家,建成中国最早的矿产开采企业,期盼能走出一条实业救国的道路; 二女儿任锐嫁的就是留法归来的共产主义者孙炳文,渴望走出一条革命救国的道路。1927年,蒋介石“清党”中他被腰斩于上海。这个女儿继承丈夫遗志,来到延安,儿子孙泱成为朱德的养子,女儿孙维世成为周恩来的养女。任锐的一首诗,我读中学时就会背诵,至今读来仍怦然动容: 儿父临刑曾大呼, 我今就义亦从容。 寄语天涯小儿女, 莫将血恨付秋风! 三女儿嫁给一位留学归来的美国博士,他是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教授,希冀走出一条学术救国的道路。 九十年历史,何等弔诡!实业救国、革命救国、学术救国,三条道路,都付之流水! 没有宏大叙事,只有家长里短 书中写到有关延安鲁艺的生活、延安整风和抢救运动中许多熟悉的人的遭遇,写到共产党进城后文化艺术界的风风雨雨……都只是作为不即不离的时代背景而已。她的回忆不是“思痛录”,当然也不是“欢乐颂”,而就是苦乐相间的浮世绘、流水帐。只偶有延安平剧院的同事石畅自杀这样的往事,给她的字里行间滴下了淡淡血丝。当时任均正在分娩,可以说,她的孩子救了她,从人人自危的政治高压下逃过了一劫。 任均的人生乐趣,并不在以天下为己任,她对政治也一知半解,家庭生活和亲人晚辈,占据了她心灵的最主要部分、最重要地位。虽然生活在中共顶尖政治人物圈内,她却甘居外围,精神上,更只是个局外人。我们很难要求作者在回顾往事时具有反思的锋芒,我们读到的,只是这样的一串串生动的细节: ——很受孙中山青睐的革命志士、孙维世的父亲孙炳文,会在老婆睡熟的时候,偷偷地给她戴上新买的手镯,让她一觉醒来惊喜交加; ——在延安,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江青,一见江青来,本来有说有笑的热闹场面顿时冷了场,江青只得悻悻地说一声:“不理老子,老子走!”但江青看到作者在《四进士》中饰演冤深似海的民女上台时头上插头饰,提意见说这很不合理,作者很服气;当作者生了孩子,江青还送来了奶粉; ——在苏联,养伤的林彪对大美人孙维世一见钟情,虽然他是有妇之夫,却苦苦相追,声称回到中国就与张梅离婚,被孙拒绝; ——孙维世嫁了金山,金山却在朝鲜搞上了金日成的美貌女秘书,周恩来气得要将金山枪毙,孙维世若跟金山离婚,金山就真完了……作者写到在金、孙处境最低潮时去孙维世家,金山做好了一锅红烧肉,却啪嗒一下全掉在地上; ——中共的座上宾、作者的父亲,出生时是同治八年,太平天国之乱正盛;年过耄耋碰上了平生没有见过的“三年困难时期”,他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倔强地说:“河南饿死了很多人,饿死很多很多人,我是要说的”;一家人多年以后才知道,其老家新蔡县就饿死了约十万人……1966年夏季,上门批斗他的红卫兵一走,他向周围的人疑惑地问:“是不是政变?”1969年1月1日,一百岁的他在郑州去世,生于乱世,死于乱世。 ——“文革”中,冯友兰出去挨斗,他夫人拎个板凳,坐在门后,等他回来; 作者还写了冼星海、华君武、刘炽、杨之华……她说,“王明是个和善的男人,孟庆树(王的夫人)是个漂亮的女人”;康生也很友善。在她保留下来的于1942年8月19日结婚的签到纸上,有50多个签名,现在能认出来的有40人,其中有江青、康生、孙泱、阿甲…… 读这本书时,其实我最感印象深刻、最打动我的,并不是任均老人所讲的这些人的平凡的或非凡的经历和话语,而是她讲述的声调:不疾不徐,平淡冲和,甚至显得絮絮叨叨,讲的都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她见到和经历过的事儿,就足够她写出这一大本了,无须去传播道听途说,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印象,与党的口径、与别人的看法相一致还是相悖离,反正自己已是与世无争了,所以本书格外显得真实可信。 或许因为作者“曾经沧海”,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平视惯了,不觉得他们有多么巍峨伟岸;这种从从容容、娓娓道来的口吻,却更让读者品味出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绚烂过后归于平淡,“神马都是浮云”的豁达超脱。 就连这本书中章节的小标题,也分外生活化。例如,在《延安生活杂忆》这一章中,小标题是:“上趟厕所回窑洞,炕上就挤不进去了”;“窑洞塌了,我一家三口被埋在里边”;“驴失前蹄,我和孩子都摔出去了”;“黄河上的艄公保住了我们的命”……记录和整理的王克明功不可没。 读完这本书,再回头读作者的外甥女、今年也已83岁的著名作家宗璞的序言,深深体会到这段话说得多么准确: 这几年,我常常感到常识的重要。多年来,我们矫情悖理,做了多少荒唐事,现在总算明白了些,知道做事不能违背常识。六姨不是思想型的人,她久经锻炼,仍保持常识,不失常情常理,从无肃杀教条之气,实可珍贵。 是否能做到既揭开真相,又实现宽恕? 读这本书,有时也会想,作者的叙述是不是太平静了?许多亲人冤死、惨死、横死啊,而且充满谜团。 任均只在写到年龄相仿、形同姐妹的外甥女孙维世的这一章,才情绪最为激动,感情最为深挚: 任均写道:江青整治孙维世,主要目的之一是搞周总理。他们搞了一份孙维世是特务的文件,让周恩来签字批捕了孙维世。对此,邓颖超后来有个解释,对孙维世的妹妹孙新世说:“当时想,放在里面也许比外面更安全。而且你们说是特务,抓起来了,你们得给个交代。” 周恩来夫妇与孙维世。 这个解释,在我看来,还是成立的。当时他们都没想到,江青一伙不按牌理出牌,就这样直接给害死了,连个骨灰都没留。中国惟一的美籍党员、与孙维世同龄、也曾追求过她的李敦白曾听说,孙维世于1968年10月14日庾死狱中,年仅46岁,死亡时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副手铐,颅内被钉进一根铁钉。 五年后,亲人们才接到孙维世的死亡通知书,他们所看到的专案材料中关于“现行反革命罪行”只有一条,就是“在五十年代曾给李立三的夫人李莎送过青年艺术剧院的戏票”。 任均忍不住要为孙维世辩诬辟谣: 社会上后来有多种无聊传说,说维世这个那个的,甚至还有凭谣传写书挣钱的。那就都是假的了。最典型的一个传说,就是说维世跟毛泽东同乘火车去苏联如何如何。想象力强的,写得绘声绘色的。其实,我们都清楚得很,维世根本就没跟毛泽东一起坐火车。那之前,维世先去了布达佩斯,参加世界青年代表大会,然后到莫斯科,奉命在中国驻苏大使馆里住了很长时间,等着毛访苏时做翻译工作。毛上火车时,维世早已经在苏联了。据我知道,毛泽东根本不喜欢维世。“文革”前,一位听过毛谈维世的朋友跟我说过,毛主席不喜欢孙维世,太开朗活泼了。可是,人死了,想怎么编就怎么编。维世只是因为漂亮,死后就被人编出些不三不四的故事。甚至,竟有为了哗众取宠,往长辈周总理那儿编的。 孙维世的哥哥、朱德的义子孙宁世(即孙泱),1967年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时惨死校中,遭受批斗经过和死因至今尘封。 巨大的“绞肉机”(这是“五七一工程纪要”中的语言),不知吞噬了多少自己儿女的血肉! 任钧在书中沉痛地写道:“杀死维世的凶手,我想宽恕你们……但你们是谁?” 曾记得南非结束种族隔离之后,总统曼德拉得解秘众多血泪交迸的档案,可想而知若处理不好,很可能演变成一场黑人对白人的复仇,势必使新南非陷入又一轮种族仇恨。为此他专门成立一个委员会,叫作“真相与宽恕”,大声疾呼要怀着宽恕之心揭开真相。总的看,南非做的是成功的。 中国被掩盖的真相更多,需要宽恕也更迫切。但是我们中国人,能做到既揭开真相,又实现宽恕吗? 近期文章: 人民到底需不需要“人民战争” “人民战争”争论涉及的问题大有挖头 中共早期领袖罗章龙为何否定八七会议 一份百年来革命家热衷国土送人的备忘录 历史,不是任由胜利者写的 党虽是苏俄派特务创立,军队却是自主缔造 医家三姐弟,沧桑一百年 专访:台湾从回归到“二二八”悲剧(上) 专访:台湾从回归到“二二八”(下) 好友王清和有一把另类历史学札记 专访司马璐(上):他见过最多当代政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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