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虎城将军在身边的共产党人推动下,与张学良一起发动“西安事变”时,他对于自己和家人子女在蒋介石治下可能冒什么样的风险,遭受什么样的厄运,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然而,杨虎城将军是否料想得到:他的女儿、乡亲,在他信任并打算追随的中共治下,会经历什么样的磨难呢?
◆高伐林
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改变了中国的命运,改变了成千上万中国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杨拯英的命运——她那时只是一个刚牙牙学语的女娃儿。 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要求蒋介石停止剿共、一致抗日的兵谏,过去了四分之三个世纪。2006年10月的一天,我来到西安古城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居民楼,登门拜访杨虎城的女儿杨拯英。她前不久腿骨骨折,行走不便,披衣坐在床上,为不能下床迎迓而满含歉意地微笑,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语速急切,哪里像年过古稀? 房间里家具、陈设十分简单,甚至显得有点空空荡荡。除了床头小柜、双人沙发,最显眼的只是一台斜放著面对床头的彩电。墙上也基本上没有什么画幅、挂饰,只高高地悬挂一帧一尺见方的双人黑白合照:年轻的杨拯英与一位军官——她的新婚丈夫肩并肩,穿过54年风雨岁月向我们微笑,下面静静地垂著一个鲜红的同心结。 在这个朴素的退休老人的房间里,看不到杨虎城将军的一点痕迹。
矗立于西安革命公园的杨虎城将军塑像。(高伐林摄)
年幼时就失去父母
“‘西安事变’的时候我刚两岁,对那场事变,我其实谈不出什么。”杨拯英说话相当实在。 但她是杨虎城将军社会福利会的会长。“我们这是个公益社团,不是研究机构。也无所谓‘专职’不‘专职’,我退休了,有个事做吧,忙着呢!” 杨家的亲朋故旧给杨拯英讲过许多往事。给她接生的助产士告诉她,她是在西安新城出生的,当年那是杨虎城的官邸,“西安事变”中当过张、杨的指挥部,现在则是陕西省政府所在地,“几十年来一直在里面改建,增加了很多窑洞、平房、楼房,我都说不清当年的原貌究竟啥样了。” 杨拯英对父亲的印象,多半得自照片和长辈的述说。“西安事变”之后,杨虎城被蒋介石解除兵权,强令“出国考察”,与妻子谢葆真带著儿子杨拯中去了美、日和欧洲列国。听到“七七事变”的消息,他一再发电请缨,要求回国参加抗战,蒋介石却不答应。他不管不顾,还是偕妻携子回来了。他要谢葆真回西安看望家小,自己则直接去见蒋介石,没想到被特务骗去南昌,再没有回来。 “我在父亲1937年被逼迫出国的时候起,就没有再见过他。母亲从国外回西安我见过,好像也就是见过一面……”谢葆真听说丈夫被扣,赶去南京,要求放人。她是1927年就加入中共的党员,对蒋介石应该说不会存什么幻想,一些亲友也劝她不要自投虎口,无奈她思夫心切,或许还以为当时已经是国共合作、举国抗日了,蒋介石和军统特务不敢怎么样,便带上儿子拯中去了,果然也被关押。 杨虎城夫妇被辗转囚禁于江西南昌、贵州息烽,最后转到了重庆。谢葆真牵挂远方的几个孩子,多次写信,都被特务扣留,孩子们没有收到父母的一字半句。1947年,谢葆真被折磨病故;两年后,国民党大溃退,军统特务在重庆戴公祠用刺刀刺死了杨虎城和儿子拯中;随后,杀害了他的秘书宋绮云一家三口和杨虎城最小的女儿拯贵。 “有一段时间,我一放学就站在书院门外电线杆下,等父亲过来。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我们没见过面的小妹妹拯贵,是跟宋绮云一家一起死的。我一直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把小妹妹交给宋家人?” 杨拯英的声音喑哑下来:“特务杀害他们后,用镪水(强酸)毁坏了面孔,然后拿洋灰抹、压上。解放军打进去之后,就到处挖掘,有个监狱里姓杨的看守,也是刽子手,是当时唯一一个交代情况的,他讲了埋在什么地方,才把遗体挖出来。我拯民哥哥说:四具遗体在一起:宋绮云和夫人徐林侠,他们的儿子宋振中——就是长篇小说《红岩》中那个‘小萝卜头’,还有我这个小妹妹。没有办法分辨出身份,最后找到了监狱的医生,医生知道头发的颜色,才辨认出来……后来,拿了几块头皮放在骨灰盒里,就算是我妹妹的遗体了……” 杨虎城将军子女众多,名字中都有一个“拯”字,打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他的第一个妻子罗佩兰生了两个孩子,儿子拯民,女儿拯坤(后来改名叫周盼)。这两个孩子早早就投奔了延安。“父亲还有一个妻子张惠兰,是我的养母,她生了一个儿子拯人,6岁就夭折了。我自己的母亲谢葆真,生了儿子拯中,还有个儿子拯亚也夭折了;五个女儿,按照顺序,是拯美、拯英、拯汉、拯陆和在监狱里生、在监狱里死的小妹妹拯贵。” “西安事变”后父母亲被囚禁,祖母一病不起,孩子们也被一些人看作是“罪臣”之后,在学校里受歧视、受监视。莫非女孩的生命力更为顽强?杨虎城虽然也生过好几个男孩,但1949年之后的幸存者除了一个儿子,竟都是“杨门女将”。 “我妹妹拯陆,几年后在新疆殉职了。”很少有人知道“杨门女将”中还有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 杨拯英说:“……我妹妹当了地质队长,1958年有一天加班,和一个技术员出外工作,突然遇到暴风雪,天昏地暗,他们迷了路,没有能回来。新疆那地方多冷啊,气温骤降到摄氏零下20多度,人们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找,拿著灯喊他们,她们没有灯,呼救别人也听不见,爬行了好长一段路。第二天找著他俩时,都已经冻硬了。其实她已经爬到离公路不远了……那年她23岁。” 当时,杨拯陆的队伍完成克拉玛依地区1950平方公里的地质详查任务,她准备于9月举行婚礼。上级又下达三塘湖地区勘探任务,拯陆便推迟了婚期。而她殉职的9月25日,正是农历中秋。 杨拯陆牺牲后,她勘察的三塘湖盆地一个含油地质构造被命名为“拯陆背斜”。20世纪90年代末期,石油战线的文艺工作者根据其事迹创作了舞剧《大漠的女儿》;而中央电视台制片人吴兆龙则告诉我:他拍摄的电视连续剧《西圣地》中有些人物、情节的原型就是杨拯陆,感动了很多观众。 拯民因为是幸存者中年龄最大的,革命资历也最深,后来当到山西省副省长、全国政协常委,在有关“西安事变”的纪念活动中常常作为杨虎城亲属的代表出席。周盼则在中宣部工作过,后来担任北京市旅游局党委书记、副局长。他们俩都去世多年了,到“西安事变”七十周年时,只有拯美、拯英、拯汉三个老姐妹。
纪念“西安事变”与时俱进
杨拯英一直谦称对“西安事变”近年研究的成果和进展并不了解,还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作为当事人家属,其实参加该事件的研究团体未必合适。但她对笔者简述了中国大陆纪念和研究“西安事变”的50年变迁。 “在张学良没恢复自由以前,咱们国内不主张大张旗鼓地纪念,周总理就说:动静大了对张学良不利,担心国民党把他杀害了。所以二十周年(1956年)时是小范围纪念,没有公开活动;三十周年(1966年)不是到了‘文革’嘛,就顾不上纪念了;到1976年四十周年,还是小范围举行纪念活动。 “直到‘西安事变’五十周年(1986年),才开了比较大的研讨会。是先在美国开的国际研讨会,当时举行这个研讨会的意图,也是想发出民间营救张学良的呼声——那时他不是还被软禁着嘛。我哥哥拯民参加了美国的研讨会,回来才说,这边也要成立一个西安事变研究会,放在哪儿呢,最好放在西安,放在省社科院。研究会开第一届会议就通知我参加了,我哥哥不同意,说这个研究会最好别要家属参加。筹备者为什么找我呢?因为我在这之前参加过西安事变纪念馆的筹备工作,有广泛联系,可以找很多熟悉的知情人;第二,我‘文革’前在西安市委组织部工作时,主要的联系面是大学,跟教师、学者比较熟。 “1996年,‘西安事变’六十周年开过研讨会后,我就退了出来,之后基本上没有参加西安事变的研究——年龄到了么。东北搞纪念张学良的活动,老叫我去,打电话、发邀请函……我跟他们那些人都熟啊,他们不认别人,就认我。作为当事人的家属,我去过六次,最后张学良庆百岁那一次活动,我就跟他们说:今后我就不来了,我跑不动了。张学良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参加他们的活动了。研究队伍也变化挺大的,我熟悉的那帮研究的人也都老了,有的主要的教授也去世了……”
西安的止园是杨虎城故居之一,现为“杨虎城将军纪念馆”,由邓小平题写馆名。(高伐林摄)
颠沛流离的岁月
虽然对“西安事变”印象模糊,但是对自己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涯,杨拯英却记忆犹新。 “我父亲出国时,让我们几个孩子都跟著我外婆。母亲还委托了一个叫张雨春的副官帮著照顾我们。后来逃难去了成都——‘逃难’说是逃日本人,其实,成都与西安差不多,我现在来看,哪是逃日本,是怕蒋介石下黑手。我们一大家子人,外婆,我们四个三四岁、七八岁的姐妹,还有张雨春副官,此外还有一个妗奶——陕西话‘妗奶’你知道吧,就是我外婆的弟媳,她守寡,没人管,就跟著我们去了成都,后来她就死在那儿了……过了三年,我们没了钱,也没了希望:谁知道仗要打多久,谁知道父亲母亲啥时能回来?在那儿没法呆了,碰上父亲的部属,就给我叔父写信——我们家管家的是叔父,他寄来一些钱,拿著这个盘缠我们就回到了西安。” 那是1940年。 “按说我们的生活费应该由叔父给,他管家么。但是我们姐妹四个在外婆家住,叔父给的钱很少。外婆家有点房产,那时陕西荒地多,她有些地皮,也有点耕地。外婆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指靠不上:大儿子(我大舅)当时是‘一子顶两门’,过继给了我二外爷;后来虽然又有了二舅,但二舅是遗腹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而外婆家把我们四姐妹算上,共有11个孩子,都张嘴要吃饭,家里挺困难的。我两个妹妹都挺苦,晚上两人盖一床被子,袜子都是湿的……外婆挺喜欢拯陆,但她也没办法啊,孩子太多。 “我姐拯美比我性格厉害,到上初中时跑回三原县质问叔父:‘你凭什么不管我?你不给我寄学费,我就回来住!’叔父家一大家人,多一张嘴就多一张嘴吧,那个年月学费也没有多少。 “我那时也是到处投靠,我祖母还在世时,我两次回三原县老家上学。那里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家——杨家没分家么。但叔父用什么理由甩我们这些包袱呢,他说:你妈走时没把你们姐妹托付给我啊,出了问题谁负责呀?祖母在的时候我住那儿,他没啥说的;祖母死后,叔父倒不撵我,但是也不管我。” 到杨拯英上中学时,有人给她出点子:去找你养母张惠兰去。“我去了,她没在家,我小时候给我喂过奶的奶妈,住在那里看顾我同父异母姐姐周盼的孩子,她看见我来了就哭啊,说:‘哎呀,你连人家的丫头都不如了!’她是从农村来的,什么都不怕,说:‘你留下,就住这儿,我作主了!’住了一个来月,张惠兰母亲才回来。我这个养母不敢得罪奶妈,她也比较贤惠,以前没管我们,是负不起责:我母亲并没有把我们交给她啊,出了问题咋交代呢?现在是奶妈发话作主了么。我从1946年到1949年在她那里,她养了我三年。” 张惠兰当时的收入是靠杨虎城的房产。“本来我父亲出身是很穷很穷的,后来带兵打回来,蒋介石委任他当了陕西省主席,他能没钱吗?(笑)养母的消费也很少,自己有个养女,她不让她上学,让我去上学。”“张惠兰母亲在穿上特别关心我们姐妹,常常买衣服啊,做鞋啊,我们还不乐意她买啊做啊——那时我们要进步,讲朴素嘛。” 熬到了1949年。“我哥哥拯民回来了,那时我外婆也过世了,他就出面把我和两个妹妹正式接回家。”
不爱从政,却爱从教
杨虎城是中共的大功臣,中共终于夺得天下,“杨门女将”的处境应该改善了。 可以肯定,当杨虎城将军在身边的共产党人推动下,与张学良一起发动“西安事变”时,他对于自己和家人子女在蒋介石治下可能冒什么样的风险,遭受什么样的厄运,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然而,杨虎城将军是否料想得到:他的家人子女、父老乡亲,在他信任并打算追随的中共治下,会经历什么样的折腾和磨难呢? 1950年6月,还不到17岁的杨拯英,成了中共预备党员,那时她还在西安高中读书呢,又瘦又高。上级号召参军时她也报了名,团市委同意了,中共西安市委却没批准。没过多久,市委组织部把杨拯英调去了,挺重视她,安排在党管处,她却越干越觉得没有意思。 “我这个人不爱搞政治工作——我不是那个材料。你看过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吧?咳,就是那种感觉:组织部,成天干个啥呀?调研、写报告,提出怎样整党建党的意见。工人有产品,农民出粮食,咱们写文件,一次不行,写两次不行,好不容易弄出来,中央定下方针,又得改,改去改来,上级看不上,说是‘废品’,就全是无效劳动。后来层次提高,专门搞调研,我更不习惯。调研题目各种各样,一会儿说你去某某公社调查一下按劳分配,要在那儿弄出一篇文章来;一会儿说莲湖区一个工厂搞出个牛头刨,去写一个‘蚂蚁啃骨头的经验’,我又去跟人家工人师傅打成一片,晚上就住在车间旁边,想方设法要把经验写出来。我们这个处的人,这个到车间,那个到工地,我分工去大学,像西大,外院,师大……我觉得自己这么年轻,在机关里呆着,与实际太脱节了,下去调查,跟实际还是有距离。” 她想上大学,却和组织部另外两个想上大学的年轻人一起挨了批。那时批判胡风反党集团,上级说:“有些人不是胡风集团,也不是反革命,但就是要批判!”什么理由呢?说她们走“上层路线”:“我申请考大学,首先是找组织部,部里不批才去找书记——他们就批判这个。我不吭声,你爱咋批就咋批。反完胡风集团接著是肃反,肃反积极分子会不要我参加,我有点慌了:连肃反积极分子都当不上了?但我还是不吭声。” 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市委好多年轻人被打成了“右派”——“年青人在一起玩,发发牢骚,哪里想得到组织部打了十几个‘右派’,还有宣传部、统战部……”杨拯英侥幸逃过了这一关:“我是遇到个机会把我救了。我们的处长能干,也比较公道,我和大家对于他的工作方法有点意见。那位从中学教师提上来的副处长呢,把过去他支持的事都推到正处长身上,组织部的年轻人就不同意了,跟他抬杠。我觉得这个人品质不好,就不发言了。结果,好多人发言提意见就成了‘右派’。” 不让她上大学,她也不想在机关呆,就要求去基层。她申请调到哥哥拯民所在的玉门油矿,上级不批:陕西干部怎么能调到甘肃去?那就在陕西调动吧:西北农学院要,交通大学也要……但上级还是不批:西安市的干部怎么能给省上单位? 杨拯英最后用“请求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调到西安市19中当支部书记,后来又兼校长,在这个市郊中学干了十年。当时不少人把学校看成冷宫,有“问题”的人才被赶往这儿,有人奇怪:你在市委组织部红着呢,跑下来干啥?杨拯英说:“本人生平胸无大志,但求办好一个学校。” 她这个校领导亲自上讲台,还亲自当班主任,“上级党委组织部的人来看我了,我正在操场上辅导学生呢,没法招呼他们到办公室去。”她还安排副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都上讲台,都当年级组长、班主任,上教学第一线,还组织学生搞社会调查。 教师是教育之本。1959年、1960年,听说一些大学年轻教师要下放的风声,杨拯英去找教育局长,建议把他们“挖来”。“他说:你能挖?我说:我能!跑到西北大学、陕西师大,一家伙挖来十几个好教师。教育局最后给我们学校两三个。以后每年大学生毕业我就跑教育局要人。加上附近有两个部队,家属中有些文化水平比较高,有的还是北师大出来的特级教师,我也就去要来。” 区委文教部长问她,西北大学最出名的一位“右派”,给你要不?她说:你给我就要!“右派”来了,杨拯英担心郊区农村的这些孩子在课堂上捣蛋,就跟教导主任一道去坐在后头听。老师并不“厉害”,整个教室却很快安静了下来。她俩放了心,悄悄走了。 “从1959年我到学校,到1966年‘文革’前,我们校高考录取率升到80%,快赶上省重点中学了。”
杨拯英题赠给我《杨虎城将军》一书。(高伐林摄)
“斗我我就喊,打我就更喊!”
“文革”闹起来,日子就不好过了。靠边站,挨批斗,戴高帽子游街,不仅说她是“走资派”,还要她“清算父亲的罪恶”——杨拯英说到这里笑笑说:“娃娃不懂事,爱说啥说啥吧。”“我们郊区中学还好一点,城里更厉害,部队一些孩子跟城里学,城里刮一阵风,我们那儿就掀一层浪。各学校校长都跟我一样成了‘走资派’,被关牛棚、挨打——真的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名句),有的牙被打掉了,有的肋骨被打断了……但他们不敢打我,斗我我就喊,打我就更喊。” 她被关了又放,放了又关,有一次关了八个月。杨拯英看见有老师一说要“买烟”,就可以放出去,她就也说要买。看守的学生不信她也抽烟,但没有理由阻拦,只好放她出门。“刚开始买两盒牡丹烟——还挺贵呢,怎么抽也抽不完,抽不完就没法再出去买,第二回就学精了,只买一盒……” 杨拯英感到了人心的向背。“有一次我正在扫地,有个人跑到我跟前就说了一句话:‘杨书记你注意健康啊’,说完就走了。这样的事情很多,农民、工人来说:‘找你们杨书记、杨校长谈话。’‘她是走资派,在监督劳动,不能谈话!’‘我就要找她!’跟红卫兵吵啊吵啊,吵半天就为过来说一句话:‘你多保重!’有的老师不敢来,就叫孩子偷偷来给我通风报信。” 红卫兵押解“牛鬼蛇神”去农村,跟贫下中农“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住在生产队的会计家——会计的父亲原来也是地下党,他三天两头跑到西安打探消息,回来就跟我说。会计的老婆叫我给她剥苞谷,不让我去下地干重活。有啥特殊的好吃食就给我做。离别时他们给我塞了一大包好吃的拿上……” 杨拯英坚持实事求是,对自己负责,也对别人负责。“有一次让我跪在凳子上,斗到晚上一点多,问我:学校里谁是‘反革命’?我说你们两边夹击,这边问我谁是‘反革命’,那边问我谁是‘保皇派’,我都不知道。他们说:‘谁谁谁就是!’我说:你们有材料,那你们定吧;我没有材料,我不知道。” 杨拯英老是顶牛,顶牛就“解放”不了。直到1969年,才被解脱出来调到另一所中学。 杨拯英的丈夫老陈在宝鸡柴油机厂当“军宣队”支左(这是文革中的术语,支持左派的简称),杨拯英在他那儿的子弟学校干了一年多。老陈和陈独秀同家族,其实根本没有见过陈独秀,也早“交代”了这一“问题”。但这回又被扯出来说“没搞清楚”。他一听不干了:那我回原部队去把我这个问题弄清楚。他回了西安,杨拯英就跟着也回来了。领导安排她去新城区委组织部,她不去;去宣传部,她也不去。最后领导说:党校要恢复,成立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你去那儿报到吧! 随后,杨拯英又被调去恢复西安市工会。“文革”过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要建成现代化强国,最关键的是要提高全民素质,弥补“批白专、缴白卷”造成的人才断层,工会也要成立职工大学,工会干部中没有几个人愿意搞教育,杨拯英说,办这事儿我在行。去市政府各个衙门申请资金、编制指标,跑各个学府借调师资……她在三个月之内把职工大学建了起来。上级想任命她当第一副校长,杨拯英却感到自己并不合适,就调到了陕西省重点——西安中学。
半路出家搞文史资料
从西安到宝鸡,从城区到郊区,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与杨虎城其他子女多半埋头于经济岗位不同,杨拯英工作单位换了无数,但都是围绕著教育:中学教育,党员干部教育,职工教育……她将生命的黄金岁月献给了教育事业。 在杨拯英看来,“西安事变”是一个公共事件,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个公众人物,自有学者们去分析研究,自己没有必要、也没有水平去参与。“我们这个家庭的子女,除了我哥哥是党要他出面以外,‘文革’前没有一个人说我是杨虎城的孩子。红卫兵去调查才众所周知,有人说:‘以前咋不知道你是杨虎城的女儿呢?’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就是个普通干部,要凭自己的能力嘛,也不是凭父亲的名气。我的兄妹们都是这样,几个姐妹的丈夫们也没有一个在外面说‘我是杨虎城的女婿’。这是家风,我的孩子也是这样。” 一个偶然的机缘却使她转了行。“天津一位作者读到一篇写到我母亲狱中情况的文章,就找我来了。他说,我看你们家子女当中就你的身体还可以,应该去贵州弄清楚你父母的情况。我心中一动:对啊,确实应该去好好了解。我就去找市委书记,书记说,行啊,给你批些钱你去吧。我说,光我个人咋搞?当时政协正在筹建西安事变纪念馆,书记跟他们一说,他们就来找我。我说你们把我借调去试试看我能不能行。筹建纪念馆,主要是要广泛拜访、征集文物。我就到处去跑。‘文革’浩劫刚刚过去,好多老人一见我就哭了:我这里还有你父亲、母亲的什么照片、什么衣物……借调到政协一年,我就征集了大小二百多件文物。我还参与查阅文史档案中关于父亲的资料,编选一些书籍。” 一年后她正式调到《文史资料》当编辑,1983年又被安排为陕西省政协委员,一直干到1995年退休。 回过头来看“西安事变”的研究,杨拯英说:“我们国家近代史、现代史研究是很薄弱的,抗日战争咱们都还没好好研究,还有好多空白。去年陕西师大一位教授发言说:人家波兰关于二战的研究专著出了多少本,中国抗战时间最长,牺牲人最多,结果我们现在对这段历史没有出来真实、全面的系列专著。他说我们史学界有责任啊,不少学者不愿意沾‘西安事变’这样的题目,觉得这没有‘学术价值’。唉,现在来着手这段历史有点迟了,亲历者大部分都去世了……” 她说:国民党、共产党好多将领、士兵在抗战中都有功。后来不知咋弄的,扣这个那个帽子打成“反革命”,整去整来整得人都找不着了。现在开会见到有80岁、90岁的,甚至100多岁的,我就想:他们运气好,身体支撑活到了今天,好多人却那么默默地去世了。我父亲在青史上留下了名字,好多人却成了无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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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虎城及家人】
杨虎城(1893—1949),陕西蒲城人。父亲是木工,受诬陷在西安被官府处死。冤狱使杨虎城产生强烈反满意识,在家乡组织“中秋会”扶弱抑强。1914年夏秋,因打死恶霸被县府捉拿,他离开家乡,武装抗暴。全国讨袁护国,陕西义军四起,杨虎城也参与驱逐袁世凯的爪牙陕西督军陆建章。1916年,杨担任陕西陆军第三混成团一营营长。 1917年底,孙中山在广州树起“护法”旗帜,国民党于右任、井勿幕在陕西建立靖国军,杨虎城任靖国军第三路第一支队司令。皖系军阀、陕西督军陈树藩发动“八省援陕”,集中豫、晋、直、甘、川、奉、绥、鄂八省军阀的军队要歼灭靖国军,杨虎城屡克敌手,成为靖国军中坚。 1922年春,于右任将靖国军总部迁至武功,杨虎城任第三路司令,逐步退至延安,一面整训军旅,一面派人至广东同孙中山联系。他蛰居期间接触了著名教育家、榆林中学校长杜斌丞和中共西北组织创建人之一魏野畴,受到启迪,派代表参加了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1924年1月,孙中山批准杨为国民党员。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组织国民军,委任井岳秀为陕北国民军总司令,杨虎城为前敌总指挥。1925年7月,杨率部南下,将直系军阀部队驱逐至秦岭以南。 1926年4月,吴佩孚派刘镇华率7万镇嵩军包围西安。杨虎城同陕西督办李云龙等率1万人坚守八个月,城中粮食断绝,军民饿死5万余人。冯玉祥派兵援陕,当年11月西安解围。 1927年初,杨虎城被冯任命为国民联军第十路总司令(后改第二集团第十军),出潼关参加北伐。蒋介石“四一二”清党后,杨继续与中共合作,第二年才礼送在自己部队中的共产党员南汉宸等出境。杨虎城于1928年4月下旬赴日本考察,11月16日回国率部驻胶东剿匪。 1929年4月,蒋、冯关系破裂,冯玉祥令杨虎城调向洛阳集中,南京政府电告杨驻原地。杨权衡利弊,弃冯投蒋,部队被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14师,任师长。 1929年9月,蒋介石调杨部赴河南,杨率部奇袭驻马店,协助蒋击溃唐生智,杨部被改编为陆军第17师,杨升任第7军军长兼17师师长。蒋又任杨为17路军总指挥,参加蒋、冯、阎大战。9月杨率部沿陇海线西进,夺下西安。蒋介石委任杨为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兼陕西省政府主席。 杨虎城力图振兴陕西。他推动开浚泾惠、渭惠、洛惠等渠,以利农耕;争取把农学院建在陕西,创办尧山中学等学校;把陇海铁路从灵宝延至西安。 1933年5月,蒋介石免去杨的陕西省主席,又调杨一个旅至河南。蒋、杨矛盾不断加深。杨奉命堵截由鄂豫皖转移到陕南的红25军,其部队四次遭红军重创。经中共地下党员做工作,杨日益左倾,申请加入中共,还希望像贺龙那样将部队改编成红军。1935年秋,张学良奉命率东北军入陕“剿共”,杨虎城同张学良就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达成共识。1936年12月12日,张、杨发动“西安事变”,扣押了蒋介石,提出抗日救国八项主张。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蒋介石于1937年4月迫使杨虎城辞职,6月又迫杨出洋考察。1937年10月他与妻、子自行回国,11月抵达香港即遭国民党特务监视,后被骗至南昌囚禁。1949年9月,被特务用利刃秘密杀害于重庆戴公祠。 杨虎城先后有三位妻子。1916年他与罗佩兰结婚,罗1926年病逝,遗有一子拯民、一女拯坤(即周盼)。杨虎城早年由长辈作主与张惠兰结为“娃娃亲”,1919年张被父母送到杨家,随侍太夫人。罗佩兰、谢葆真所生子女均经她抚养或资助,1993年病逝。曾生一子拯人,后夭折。1927年杨虎城与谢葆真结婚,谢是中共党员,后随杨被囚禁,1947年病逝,遗有多名子女,活到1949年后的有四名女儿。
1936年“西安事变”前谢葆真与孩子们合影。左起:拯美、拯中、拯汉、拯英。(杨拯英提供)
杨拯民(1922-1998),杨虎城的长子,杨被害后惟一在世的儿子。1937年,在北平上中学期间参加中共外围组织。1938年,到延安上抗日军政大学、马列学院;先后担任过陕甘宁边区米脂县统战部长、县委书记、一野骑六师副师长、大荔军分区司令员,参加过智取华山等战斗。 1950年,杨拯民已是正师级干部。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想调他当刚筹建的空军参谋长,杨拯民对老上级、西北局第二书记习仲勋习提出到玉门油矿去,终获同意,担任玉门石油矿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 后历任西北石油管理局副局长、陕西省副省长、中共陕西省委书记、天津市副市长、建筑材料工业部副部长。是中共八大代表、第二至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至九届全国政协常委,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
杨拯坤(1924—1994),又名周盼,杨虎城的长女。 1937年,13岁的杨拯坤就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高中时代当过抗日救亡团团长,并加入中共。1941年到延安,主要从事宣传和学校教育,先后在中共中央西北局、中共中央调查研究局及陕甘宁边区师范工作。上级建议她改名以避免引起国民党特务注意,遂改为“周盼”。 中共建政后周盼调中宣部,负责编辑《读者来信》及《宣传通讯》两刊。后调北京丰台区党委、北京市政府工作。20世纪70年代以后,周盼担任过中国国际旅行社北京分社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北京旅游局党委书记、副局长等职,还是全国妇联执委,北京市纪委委员、北京市政协常委。
杨拯美(1932—),杨虎城的二女儿,母亲是谢葆真。 16岁秘密加入共青团,1949年她被调去中央团校学习。1950年被分配到共青团西北工委学校工作部,不久加入中共。 1954年,她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毕业后选择去条件艰苦的甘肃,先后在甘肃省经委、省统计局、团省委等机构工作。1973年进入省轻纺厅从事计划工作,曾任处长、副厅长。1985年,杨拯美转到省政协,直到离休。 杨拯美早年与闻名全国的战斗英雄、神炮手白炳武恋爱结婚,轰动一时。后离异。
杨拯汉(1935-),杨虎城的四女儿,谢葆真所生。 曾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回国后在机关工作,1958年调到西安电机厂。她妹妹拯陆在新疆殉职后,她写信安慰未婚妹夫谢宏,四年后他们见面,相爱结婚。她随丈夫去了新疆,在克拉玛依石油管理局工作,曾任高级经济师,1998年退休回北京定居,为北京市政协委员。
杨拯陆(1936—1958),杨虎城的五女儿,母亲谢葆真。“西安事变”时,她才9个月。 中共建政时,她在西安女子中学读书,担任过团总支书记。1953年考入西北大学石油地质系。大学毕业时,她填写第一志愿是到新疆石油管理局,报到后坚决要求前往环境严酷的大戈壁。1957年,她担任117地质队队长,是惟一的一名女队长。1958年9月25日,在野外作业时遇到暴风雪而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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