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測真的會改變什麼嗎?真的有必要那麼焦慮嗎?如果一切理性分析都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你的事業註定一敗塗地,你會改變自己的選擇嗎?對有些人來說,事情並沒那麼複雜,既然看不到有什麼別的選擇,也就用不着對預測那麼上心了
老高按:昨晚有朋友提醒我: 2020年元月25日,中國將進入鼠年——而且,不是一般的鼠年,是六十年輪到一次的庚子年。 哦!那就是中國進入近代以來,第四個“庚子年”! 前三個庚子年,可都不太妙: 1840年,第一個庚子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 1900年,第二個庚子年,義和團動亂,而後是八國聯軍攻入中國; 1960年,第三個庚子年,大躍進導致的大饑荒進入最悲慘階段; 2020年,第四個庚子年,中國將遇到什麼,世界將遇到什麼? 我把上面的話寫在推特里,發出去之後,有位朋友半開玩笑地說:換個角度來敘述,歷史的面貌就不同了。怎麼換角度?他說,換個主旋律的角度、換個中國小學歷史課本的角度啊,就是滿滿的正能量啦: 1840年,第一個庚子年,中國人民英勇抗擊英軍,揭開百年反侵略的序幕; 1900年,第二個庚子年,反抗帝國主義和封建壓迫的義和團運動爆發,給八國聯軍沉重打擊; 1960年,第三個庚子年,遭受嚴重災害和帝修反包圍的中國人民高舉三面紅旗繼續大躍進! 2020年,第四個庚子年,習近平巴拉巴拉思想指引實現小康,甚至實現祖國統一。 於是我把這一段文字簡化一下,又寫了一則推特。
以上所說就像相聲中的“墊話”。轉入正題,今天我想推薦北大憲法學教授張千帆的一篇發在英國FT中文網上的文章《我們為何如此熱衷預測?》。FT中文網我是每天必讀的,該刊重要文章都必會首先上首頁,兩三天之後再轉入各個欄目。但這篇文章我沒有在其首頁上找到,只有一種解釋:該網編輯不認為它多麼重要——這就是見仁見智的事兒。 幸虧周孝正教授轉發來此文。我讀後很有感觸,隨即轉發到我的各個微信群。不料有位同窗好友馬上寫道:“看了第一句話我就打住不想再往下看了。熱衷預測是整個人類的天性,沒有哪個民族不熱衷於此的。從古希臘羅馬到印度到瑪雅人,意圖通過預測來把握個人家族和國家命運,是人類文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研讀過多少國家和民族的文明史,何以得出那個斷論。” 張千帆教授文章的第一句話——“我從來沒見過世界上有哪個民族比中國人更熱衷預測”,確實有點過頭,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熱衷預測的民族?我看未必。但是張說的是“我從來沒見過”啊,主觀感受,是見仁見智的事兒。我這位同窗好友僅僅因為這句話就“打住不想再往下看了”,我為他感到可惜,但這同樣是見仁見智的事兒,閱書讀文,都是自願,都應是享受,天下好文章那麼多,放過一篇也不是什麼大損失。 我在此推薦張千帆教授這篇文章,與大家分享。
我們為何如此熱衷預測?
張千帆,FT中文網,2020年1月1日
張千帆:預測是可以有用的,但沒有必要把它那麼當回事。做一個正派人該做的事,並以此為滿足,就是標準的幸福人生。
張千帆,北京大學憲法學教授
我從來沒見過世界上有哪個民族比中國人更熱衷預測。風水先生不靠譜,但他的“工作性質”就是預測,而在中國歷來很時興。馬克思的社會進化“規律”其實也是一種預測,它告訴“無產者”再折騰幾下,就能消滅“必然滅亡”的資產階級,自己當上統治者。我參加不少自由派的飯局,餐桌上談論的話題無一不是分析當前時局、預測未來前景。所有這些分析和預測當然是以未曾公布、無法核實的小道消息為主,基本上是講故事。雖然有人說這個國家的“謠言”往往就是“遙遠的預言”,但許多故事確實和風水一樣不靠譜。儘管聽故事的人也不傻,都知道故事未必靠譜,但也都津津有味地聽着。我自己聽故事的心理就特別強烈,好像這些故事能給自己帶來一點信心和希望,儘管許多由此燃起的希望很快在事實面前破滅了。我甚至懷疑,這些故事是否就是給身處逆境的自由知識分子編的,為我們這些不斷被邊緣化的落魄公知們打氣,讓我們想象一下自己的處境還不像現實那麼糟?如今這個世道,我們就靠滿天飛的謠言和預測活着了,是它們給我們保持樂觀的希望。 不管預測靠譜與否,對預測的熱衷完全是理性人的合理特徵。所謂“理性”,無非是指我們在乎後果、趨利避害。我們的行為選擇無疑依賴於不同選擇在未來可能對自己產生的後果:公知們會關心繼續發聲是否會被徹底禁言,老闆們會關心是否要把資產轉移到更安全和贏利更高的地方,有條件的白領們想知道要不要把孩子送去國外上學……所有這些選擇都取決於未來中國會是什麼樣子——也就是我們對未來中國的預測。要理性規劃生活,就得預測,因為某種行為方式的後果不只是取決於你自己選擇什麼行為,還取決於這個國家的其他人會如何行為並對待你的行為。尤其在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國家,每個人都會對未來有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往好處說是關心這個國家的前途(憂國憂民),其實更多的是關心自己未來在這個國家的位置和處境。這當然沒什麼錯,不過關心到我們這種程度,以至每每產生焦慮,是不是也有點問題呢? 我在其他國家沒有感受到類似的焦慮。且不說政治清明、法治昭彰、人民生活安定富足的歐美國家,即便在印度這樣的欠發達國家,人民也比較樂天安命。這讓我想到,我們之所以焦慮,也許是因為在經過數十年馬列無神論洗禮之後,人民失去了終極信仰關懷,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太關乎世俗利害得失,一個個都變得急不可耐。宗教信仰讓人遠離世俗的焦慮,為人的心靈提供安頓之所:我們只要按上帝的旨意去做,便求仁得仁,沒有必要過於計較得失。即便此生過得不好,還有來世;如果此生無底線逐利,死後下地獄豈非得不償失?宗教信仰無限期延長了理性權衡的時間尺度,為人的現世行為設定底線,也讓人免於無底線的惡性競爭,將人們拉出短視自私所設置的“囚徒困境”。沒有宗教信仰和對神明的敬畏,每個中國人都顯得很“聰明”,但正是這種自作聰明讓我們陷入人人自危的焦慮。我們把全部追求都集中於現世回報,從而不可避免地陷入爾虞我詐、爭勇鬥狠的無底線博弈,也就難怪每個人都對預測未來如此熱衷。 對預測的熱衷還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它意味着我們把自己預設為旁觀者而非行動者。我們在預測未來的時候,首先是把自己的行動排除在外的,或者說是不相信自己的行動會發揮什麼作用、改變什麼結果。我們經常掛在嘴上的“歷史潮流”、“社會規律”云云是自身之外的某種神秘力量,無論我們行動與否都會存在並決定歷史的走向。預測的目的是按照無人能夠改變的歷史規律或某種外力決定的現實格局,選擇最有利於實現我們目的的行為。當然,所謂的“潮流”、“規律”是靠不住的,因為如果“歷史潮流”存在的話,那只是因為我們大家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了其中的一份子;“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一開始註定是沒有什麼“潮流”的,一項極少數人的事業必然很危險,而如果多數人在預測風險之後怯場了,以後也不會有什麼“潮流”,“規律”自然也就不管用了。想想近代中國打破了多少人類政治規律的底線?它們都是在多數人——至少知識精英的主流——做出“預測”之後發生的。 既然對預測的熱衷意味着我們會為了躲避風險而置身事外,預測往往會流變為“自我實現的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sy)——對於中國來說,它變成了什麼都不會發生的詛咒。在這種體制下,任何清醒的分析都會告訴你局勢是嚴峻的,風險是巨大的,後果是可怕的;僅此即會嚇退絕大多數人,讓剩下極少數不怕死的白白送死,而他們的遭遇會進一步加深恐懼的合理性——看,幸好沒像他們那麼傻。在預測熱的背後,隱藏着勢利而猥瑣的投機心理。 當然,不那麼勢利的人也需要預測。誰會願意自己送死?我們當然要拿捏分寸,把極有限的資源用在刀刃上。然而,預測真的會改變什麼嗎?我們真的有必要那麼焦慮嗎?如果一切理性分析都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你的事業註定一敗塗地,你會改變自己的選擇嗎?對我來說,事情沒有那麼複雜,因為我看不到有什麼別的選擇。既然別無選擇,也就不用對預測那麼上心了。 十多年前,我還能公開講演的時候,記得有一次在湖南大學講座結束後,一位送行的同學在車上問我:如果中國憲政最終失敗了,老師你會怎麼想?我說,我會把它當做是我個人的失敗,因為這是我畢生為之奮鬥的志業;如果我不能親眼看到它實現,當然會成為終生的遺憾。我們不可能知道今後是什麼結果,這也是為什麼我還在努力,但即便我知道這個結果,我也不會後悔,更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因為我看不到另一個更有意義的選擇。我已經不需要為了多得一個頭銜、一個項目或一份領導的讚許,去做一個御用文人;不需要為了獲得說話的機會,先把自己變成一個笑話,親手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在我看來,這才是多麼的不理性!人,為什麼要如此糟踐自己呢? 當然,也許我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對於今天的青年學者來說,他們還有升職稱、拿項目、買房子等各種需求,因而時不時地會有說違心話的衝動,甚至為自己的失節編造各種“合理性”和“正當性”。 雖然時局不易,但我不認為這為任何主動作惡提供理由;今天,沒有誰用槍頂着你的腦袋,逼你說什麼。迄今為止,溫和的實話仍然是可以說的,至少可以不說話。很大程度上,你的言論和態度——至少你的思維和信仰——仍然是你自己的選擇。社會未必公正,但歷史是基本公正的;你的白紙黑字擺在那裡,是不會消失的,有何必要若干年後讓自己難堪一生? 歷史當然沒有什麼不可更改的“鐵律”。事在人為,只要去做,改變的希望永遠是存在的。至於到了生命的盡頭仍然沒有看到成功,那也沒什麼,反倒應該慶幸自己這輩子“不忘初心”。我甚至可以想象自己躺進棺木的那天,一個幽靈冷笑着飄過:哈哈哈,現在可以認命了吧?你是個失敗者,你的一生一事無成、不值一提!我會毫無猶豫地回懟:把憐憫留給你自己吧,出賣靈魂的可憐蟲!老子這輩子有遺憾,但是值了。再給我一次生命,讓我再選一次,別指望我會改變;我只會反思此生做錯過什麼,用更強大的智慧和預見打敗這個讓你生前墮落的體制。 預測是可以有用的,但是既然它不足以改變我們,我們也沒有必要把它那麼當回事。做一個正派人該做的事,並以此為滿足——這就是一個標準的幸福人生。我的預感是,只要我們依然對當下時局、未來走向等各種預測樂此不疲,時局便不會往我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等到哪天徹底絕望但依然決絕地走自己的路,說不定我們一直盼望的光明會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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