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被不斷的民眾運動大潮所裹挾,看似積極主動參與,其實不論情緒、精神狀態還是身軀,都是被動地被推着走的。許多人一經運動,終生無以擺脫動態,再也靜不下來。愛國以民眾運動為主要形式、訴求越正當,越是迷人,越會捲入一代代優秀青年,對一個國家的毀壞更會超過它的正面推動
老高按:聖誕來臨,元旦在望。向各位博友、讀者恭賀佳節,祝福新年! 年底國際媒體照例都紛紛推出今年十件大事,在其國際大事欄,都必會列入“香港‘反送中’引發半年多抗議浪潮”,抗議浪潮延續至今,直到聖誕節這一天,香港還發生了多處衝突。 人們(包括我)一直同情和支持抗爭的學生和民眾,也一直預料,根據中共的本性,如果請願者不退讓,最後必然是“坦克說話”“六四再現”。至於動手時節,人們預測了多個deadline,香港回歸周年紀念日之前,中共建政國慶70周年之前,十九屆四中全會之前……現在這些日子都過了,卻仍然沒見其動手,而香港的情況一直在繼續惡化,從社會政治秩序,蔓延到旅遊、經濟、文化、社會心理。 另一種聲音不容忽視地浮現出來了。我認識的民主自由信奉者中間,有些人遲疑着停下了為抗議者喝彩鼓掌加油,有些人對香港民眾的抗議運動產生了更多維度、更多層面的思考和分析——試圖與抗議者磋商、切磋,也不無引導之意。火頭上的抗議者很難聽進去,與任何一場群眾抗爭一樣,把這樣的意見斥作“投降派”“膽小鬼”——這讓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些深諳中共本性的知識分子徒勞的呼籲。事過之後,人們才醒悟,當時推動中國改革、憲政轉型的派別力量,是懷着多麼焦灼的心情,竭力勸阻學生停止絕食,不要激化矛盾;而當時不停地火上澆油、刺激抗議者升級、唯恐學生退讓的,恰恰是頑固拒絕改革的勢力,包藏禍心。 這時,我非常尊敬的旅美學者林達女士十多年前發表的《殺君馬者道旁兒》一文,重新流傳於網絡。無疑,此文並非針對香港“反送中”,1919的五四,與2019的反送中,更不能簡單類比。別的不說,兩個運動的對手,實在太不相同了。1919年五四青年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遇到了多好的通情達理、講法治、尊自由的對手! 但是令我佩服的是,她十多年前寫五四的歷史,十多年後讀來,我感到文中涉及的問題,許多正是我們,尤其是身處抗爭第一線和助威第一線的人,應該思考、悚惕的。
殺君馬者道旁兒:讀《羅家倫與張維楨——我的父親母親》
林達,《書城》2008年1月號
最近讀羅家倫女兒對父母的紀念文集。先瀏覽了此書作者的出版後記。羅久芳提到,編輯高艷華女士建議:把紀念文字和傳主遺作合而為一,合成一本“從多個角度出發的傳記”。羅久芳希望,這樣安排,能使得“讀者不僅能從中認識我父母親的生平,也能夠體會出他們那個時代的滄桑。”讀罷,感覺這個設想真是很成功。 羅家倫曾出任清華大學(1928年8月至1930年5月)和中央大學(1931年至1941年)校長,清華從一個半舊半新的學堂轉型為一個現代化大學,羅家倫是最初推手。羅家倫以他三十來歲的旺盛精力、多年遊學歐美的見識和過人魄力才幹,給梅貽琦繼任主持清華發展,打下了重要基礎。除了教育家,羅家倫又是外交家和著名學者。可是,正因為他和胡適一般,曾居於海峽另一端,一個出色前輩,也就遲遲不能被此岸的故國後人有所了解,這本書不是面對學者研究圈,而是面對我這樣的普通讀者。可它又不是對先人歌功頌德的泛泛之作,而是讓我們有機會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前輩和他們的舊時代。那個時代並不因其遠去就和我們毫無關聯,它是我們經歷的新時代的母親。例如,羅家倫一輩所經歷的、我們現在年年還要紀念的五四運動。 我們看先輩學人,總有個明知故犯的偏差,就是很容易注重他們功成名就之後正襟危坐的模樣,便以為這是他們一以貫之的形象,而忘記他們也曾經年輕,曾經也是嬉笑怒罵、活蹦亂跳、口出狂言的毛頭青年。讀到五四,不由想起自己中學的教導主任楊漱敏,她是九三學社創始人笪移今先生的夫人,高度近視眼,一頭短短的白髮。在一二.九運動紀念日,她主動向我們回憶當年之親身經歷。那些書本上的意義我都忘記了,留下印象的就是親歷者的細節,說是一招呼大家就去了,一會兒要跑,就拼命跑,要站住,就滿街擠個水泄不通,小姑娘的楊漱敏最驚訝的是,看着兩個男同學被擠得跳進了街邊一口大大的空鐵鍋。還有回到學校又如何興奮得很多日子靜不下來。這讓我知道這些事件不是歷史課本上一個抽象的概念,這是一件具體的事情,而參與者多為比我當時大不了幾歲的學生。 五四運動源於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在青島的權益轉讓給了日本而沒有歸還中國。這裡面除了中日私下交易,還涉及一次大戰中國的參戰程度,涉及巴黎和會的力量配比,種種複雜糾葛導致出這樣一個結局來,有歷史的偶然和必然,這不是本文探討的範圍。只能說,這樣的結果在當時的北京大學,必會引發出一場以愛國為主題的學生運動來。 1919年5月4日那一天,遊行集會抗議都不在話下。最後的高潮是發生了火燒曹(汝霖)府和“痛打賣國賊”章宗祥的事件。章宗祥被毆重傷,一度生死不明。讀“五四”的羅家倫回憶,最初引起我興趣的,正是圍繞這一歷史細節前前後後的故事。 為了反對中日密約,“五四”一年前的1918年,已經有了一次新華門總統府請願的學生運動。這兩次運動羅家倫都是發起人之一,更因其後者被稱為“五四干將”。這個干將在1918年發起請願是21歲,“五四”那年是22歲。大家都知道,那一天群情激奮。在走出校門前的一次集會上,四年級學生許德珩慷慨激昂發言。他25歲才進入北大,1919年29歲,是學生中年長的一個。他後來成為九三學社發起人之一;會上劉仁靜揮動小刀意欲自殺,他後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代表,當時17歲。後來代理北大校長、也是後來的台灣大學校長的傅斯年,一些書中稱他為五四學生領袖,其實不然。五四那天陰差陽錯,他本來要被學生推選為副主席的,結果被一個同學打了一拳,一怒之下傅斯年和五四運動脫離干係,再無瓜葛。傅斯年當時23歲。 關於發生在曹府的故事,現場目睹的人並不多。許德珩當時在場。他不僅後來一直是九三學社的領導人,還堅持申請加入共產黨達53年之久,在九十歲才如願以償。他長期作為大陸政治人物中的五四先驅,為我們傳承這段歷史。 羅家倫後來去了海峽的另一邊,他當時也在場。他非常中性仔細地描述了當時發生的事情。章宗祥先被群眾痛打一頓,“忽然有人說‘打錯了’。大家便一鬨而散。”章已經不能起來,對一個被認為錯打重傷的無辜者,在場學生無人救助。而是由在場的一個日本人和一個傭人把他抬出曹府抬到一個雜貨店。“群眾中忽然有人叫‘剛才並沒有打錯’”,就“重新把章宗祥拖進曹宅來,”唯有那個日本人冒死試圖保護他,學生們“拆散了一張鐵床,拿鐵床的棍子來打,所以章宗祥當時確是遍體鱗傷,大家以為他已經死過去了。……我還親眼看到江紹原拿了一床紅綢的被子,拖在地上,撕了一塊紅綢,拿在手裡,亂晃幾下,說是‘勝利了!勝利了!’”曹家的室內陳設被學生門紛紛砸碎,包括眾多香水瓶,“香氣四溢,不可嚮邇”。羅家倫看到高等師範的學生從身上掏出許多自來火(火柴)開始放火。羅家倫在回憶中問道:“如果他們事前沒有這個意思,為什麼要在身上帶來這許多自來火呢?結果,曹宅燒起來,徐世昌便下了緊急命令,叫軍警捉人。”羅家倫出了前門,可是救火隊和水夫,已經把一條街擠得水泄不通。幾十人尚在曹宅來不及出來,被軍警逮捕,其中就有許德珩。 五四當天,一場民眾抗議政府對外政策的愛國運動,就以一個縱火及毆人重傷的高潮告終。在如此混亂的民眾運動中,發生這樣的暴力刑事案件,古今中外都難避免,更何況中國民眾大規模請願干政,還是初試牛刀,不割出血來才是奇怪事情。問題是割出血以後怎麼辦? 我覺得好奇的是,我們可以看到,大規模“運動”本身就有製造問題的能力。一旦問題被製造出來,一是新問題成為當務之急,而引發運動的國家大事反而退而為其次;二是新問題可以成為“運動”的進一步推動。兩天后,章宗祥還沒脫離危險,曹宅當然已經燒光。記得我們的歷史課本上沒有羅家倫這樣的細節,歷史書也在暗示和引導我們:痛打、火燒的對象既然是賣國賊,也就是無可厚非之正義行為。就在當時,大多人怕也是持這樣看法,否則事情不會如此發生。 不到22歲的羅家倫五四那天回來累得倒頭大睡,第二天起來,還在奔走,並且參與了全體通過的北京學生罷課決議。 在一年前的(1918年)新華門總統府請願的運動發生時,事件一發生校長蔡元培就立即辭職。最後是學生表示退讓回校,由羅家倫等學生勸說校長回來。這幾個學生有個基本概念,就是不能傷害北大。為此,發起運動的羅家倫還被顧頡剛痛罵了一頓,1918年,顧頡剛25歲。 而這一次,1919年五四出了大事,有多名學生在曹府現場被捉,蔡元培根本不提辭職,而是主動聯繫所有大學校長,商討如何要求北京政府釋放被捕學生。 在一個成熟的法治國家,這類事情的處理是橋歸橋,路歸路。抗議集會在法律容許範圍,政府不可以不批准;發生違法暴亂行為,獨立的司法不可以不懲治,政府行政分支幹涉都無用,行政干預司法乃憲政法治之大忌,休提。當然再往前推一步,是政治透明,重大外交舉措不可以隱瞞民眾。而1919年的中國,很容易一步錯而步步錯,或者說一步偏差而步步偏差,整個思路邏輯都對不上。政治是不透明的,民眾抗議是容易失控的,司法不是獨立的,所以被捕學生事情是政府行政說了算,這樣歪打正着,倒也就有交易可做。 羅家倫估計的政府思路大致不會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長久的罷課下去,一定是要出事的。而且五月七日是國恥日,更容易出事。”所以北京政府剛剛聽到學生決定罷課的消息,就把“明天全體複課,明天就立刻可以放人”的交換條件提交給大學校長。5月6日當晚10點,蔡元培緊急召集北京各大學校長,在他的辦公室接見學生代表。羅家倫回憶,學生代表都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便要複課,乃是辦不到的,我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唯一例外地贊同這個妥協的是羅家倫:“我說:‘現在如果盡讓同學們關在裡面,也不成事,況且我們這一次有放火及毆傷等重大情節,(當時章宗祥還沒脫離危險境界,有兩天沒有大小便,醫生說他命在旦夕了。)適巧政府又捉去我們幾個人,用這幾個人去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羅家倫向校長們確認妥協交易的可靠性,校長們說,“我們可以以生命人格為擔保,”還告訴學生代表,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也曾發誓過‘如果複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於是,羅家倫說,“我以為既然如此,我們就複課好了。”其餘學生領袖一致反對,可是既然羅家倫說出來了,他們居然也都勉強照辦,可見22歲的羅家倫在學生中也確是最有威望的領袖。第二天北京各大學先後複課,“到了十點鐘,全部被捕同學從警察所送回學校來,大家都列隊在門口迎接,當時那種痛哭流涕的情形,真是有家人父子於離亂巨劫以後相遇時之同樣感覺。” 過去我們更多看到蔡元培救援學生一節,現在下文已經漸漸為人熟知:學生出獄,蔡元培就離北大而去。留下的一封辭職信引的典故成為學生們費解難猜的謎,“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羅家倫回憶說,學生們紛紛去請教國文老師,讓那些被新文化運動冷落的老夫子們好好得意了一番。對於當時北大學生的國文水平來說,這實在沒什麼難懂的。或許是他們不願意或不相信他們讀到的意思罷。蔡元培清楚看到,雖身為校長,下面的局勢他無力回天。 下面是沒有蔡元培的學生們自己運轉的北大。章宗祥還沒有脫離危險,“時時有死耗之傳聞”,學生們顯然還在擔心是不是有司法的追查問罪,“剛巧北大有一位同學叫郭欽光,在這個時候死了,他本來死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約因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當時大家怕章宗祥和我們打官司,所以訂下一個策略(這個策略之最初主動者便是狄君武)硬說郭欽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用人打死的。於是郭欽光遂成為‘五四’運動中惟一烈士,受各處追悼會之無數鮮花美酒弔祭,和挽章哀辭的追悼。在上海還有一位女士,當眾痛哭郭烈士。”雖然這一“策略”不是羅家倫提出,他顯然在當時也接受了。所不同的是他不掩蓋事實,還在事後反省這樣做的正當性。 北大學生走向全國,派去的學生密電回來,告訴北京同學“可以相機發難”。於是,學生領袖分兩天派出幾百名學生出去街頭演講,就又有被捕。這次學生被捕已經不涉命案,也在預料中,就有慷慨以赴的氣慨,甚至又成策略:被捕本身又可推出高潮,羅家倫如地下工作一般,偷偷發出學生被捕的電文,成為各大城市新的聳動新聞。南下點火的北大學生,遂發動勸說上海商家罷市,“甚至於要求不遂,向商店老闆跪下去。到了六月四日,全上海罷市了,別的地方跟着罷市的也有好幾處,而天津方面,因為一個南開學生馬駿在商會代表的前面,用一隻碗向自己腦殼一打,表示他要求的決絕,商會方面的人大為感動,也罷市了。” 這讓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五四前後的梁實秋。清華學生梁實秋也跟着同學去前門外珠市口演講,聚集的民眾阻礙了交通,有汽車按喇叭,激怒的民眾頓時搗毀了一部汽車。梁實秋反思道:“我當時感覺到大家只是一股憤怒不知向誰發泄,恨政府無能,恨官吏賣國,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的發泄了。在這股洪流中沒有人能保持冷靜,此之謂群眾心理。”章宗祥的兒子也是清華學生,和梁實秋同宿舍,五四後悄悄離開學校。但是他的床鋪被同學砸爛,衣箱私人物品被四處亂扔。梁實秋對此尤不能認同。那一年,梁實秋16歲。 接下來,是天津上海向政府提要求,要求“罷免賣國賊”和“不簽巴黎和約”。要求前提,就是釋放學生。這時,北大臨時拘留所的“學生還不肯出來,因為他們一出來要減少了天津及上海方面的緊張空氣。到了第二天,步兵統領衙門和警察所卻派人來道歉,他們才肯出來,”拘禁在警察所和步兵統領衙門的學生更不肯出來,“以後預備了汽車和爆竹送他們出獄,還是不肯。最後一個總務長連連向他們作揖說:‘各位先生已經成名了,趕快上車吧!’”民眾官府的力量對比可見一斑。直到五四5個月後,學生會派羅家倫去請回蔡元培,蔡元培“慨然答應”。也許,蔡元培看到,五個月下來,已是學生“可小休”的時候了。事實上,到年底,北大學生為另外事情,和政府又起過一次衝突,羅家倫也首領其中。可是,如蔡元培知道的,已經到了羅家倫和學生們看到“學生運動也就衰落下去”的時候了。 羅家倫曾總結衰落原因,認為:一是“青年作事往往有一鼓作氣再衰三竭之勢。”二是“第一次學生運動”都是用功學生負責,“但是到後來久動而不能靜,有許多人只知道動而不知道讀書,於是乎其動乃成為盲動。”三是,“最初動的學生,是抱着一種犧牲精神,不是為了出風頭”,而他們的“名聲較大,大家知道得多了,於是乎有許多人以為這是成名的快捷方式,乃是出風頭的最好方式,結果個個想起來動,結果必至於一敗塗地。”四是後來的各種政治成分加入,“往往起於內部的破裂”。也許還應該說,運動是短暫的事情,能夠達到的目標是有限的,自然會衰落。可惜熱血沸騰之中,很少有人肯在合適時機見好就收。 當然“五四”包括了前前後後的文化運動,不是一個簡單學潮。羅家倫在總結五四影響的時候,不認為表面勝利是重要的。他認為重要的是推動形成民眾組織和擴大新文化運動,“喚起了全國青年對於國家問題的意識”。羅家倫入學北大那年,恰是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同一年,他最清楚看到,沒有蔡元培推動的新文化運動,不會有發動五四的北大學生,他們對國家問題有了意識,可是在這樣的意識下做什麼和怎麼做,又是另一件需要探討的事情。至少這樣的學生運動,並非是蔡元培所希望看到的景象。梁實秋甚至認為:新文化運動的“探求新知”都不宜“過於熱心”,以至“學校的正常的功課反倒輕視疏忽了”,然而有能力給自己內心安排出空間、去深入探討這樣問題的人並不多。因為運動大前提的愛國重量壓倒一切,其餘探討也就複雜困擾而“渺小”到難以啟齒的地步。 提到北大學生1918年的總統府請願,羅家倫說,這是一件“很少有人提起的”事,他還說,“(說句沒出息的話,這也是民眾請願的第一次)。有了這件事做引子,再加上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五四’運功的產生,幾乎是事有必至。”。五四以後,北大更是脫離不了政治了。不僅五四是必然的,此後中國的轟轟烈烈都是“事有必至”。人是需要精神支撐的,需要自己有正義感有愛國心有道德的精神追求,尤其是處在如北大清華這樣精神上層。五四這樣的大事體於歷史留名,表現出宏大敘事的正確,支撐起一代代前赴後繼的青年學子的道德感。這裡有犧牲有流血有牢獄,使得任何要往深處走一步,提出批評檢討的人,都可能在道德上先輸一頭。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不能走出歷史所規定的局限。還是有少數身陷其中的人,有能力自己拔出腳來,甚至走出喝彩聲以及五色光環。從困惑開始而尋出它背後必然的負面效應,認識到,在一定條件下,這樣的負面效應會毀掉一個人,23歲的羅家倫,就已經有了反省自己的能力,“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讀了幾年書,而去年一年以來,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監視,忽而被謗,忽而亡命……全數心血,費於不濟之地。”反省的還有五四時才16歲的梁實秋。五四建立的清華學生會,在此後有權評議學校事務。梁實秋擔任了幾年評議員。他說,“我深深感覺‘群眾心理’是可怕的,組織的力量如果濫用也是很可怕的。”清華學生在短短時期內驅逐了三位校長。“學生會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時候,總要鬧罷課的勾當,如果有人提出罷課的主張,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總會通過。” 在一個內憂外患狀態下,人們被不斷的學生運動民眾運動的大潮所裹挾,看似積極主動參與,其實不論情緒、精神狀態還是身軀,都是被動地被局勢推着走的,休談“獨立”。幾乎很少有人能夠置身事外。那是有人喝彩的遊戲,即便不毆人縱火“暴徒化”,那種“決策於千里之外,運籌於帷幄之中”的政治“策士化”,以及梁實秋看到的失去個人獨立而從眾的狀態,仍然有着致命吸引力。有許多人更是一經運動,終生無以擺脫動態,再也靜不下來。愛國以民眾運動為主要形式、形成滾滾不息潮流,訴求越正當,越是迷人,越會捲入一代代優秀青年,對一個國家的毀壞更會超過它的正面推動。雖不斷有人意圖作運動和領導組織的具體改善,卻往往看不到此乃硬幣之兩面,弊端與生俱來無可根治。歸根結底,這不是冷靜審慎堅實的制度改革,雖披以現代外衣,它仍然輕而易舉就可能潛移默化為中國式的政治權術操作。 身為校長,蔡元培當然第一個預料到五四對學生志趣與品性的改變。接任校長的蔣夢麟回憶道,蔡元培說,學生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 五四以後,蔡元培《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中,稱“諸君喚醒國民之任務,至矣盡矣,無以復加矣!”“一時之喚醒,技止此矣,無可復加。”你們做到登峰造極處了。不知學生聽了是否全當作誇獎吞進肚裡。蔡元培又轉回來表示,真正寄希望看到的中國青年和未來國民是“擴充其知識,高尚其志趣,純潔其品性。”“推尋本始,仍不能不以研究學問為第一責任也。……使諸君果已抱有恢復原狀之決心,則往者不諫,來者可追”。在五四前,胡適和陳獨秀兩名教師、羅家倫和傅斯年兩名學生,在北大受到保守派最大的壓力,然而“胡適雖然同情學生訴求,卻認為這場運動也是一場不幸的政治干擾,不僅破壞了北大的教學制度,阻礙了‘新文化運動’的進展,也促使他放棄了‘二十年不談政治’的初衷”,作出這樣思考的胡適,五四那年,28歲。他此後一直提倡“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 蔡元培、羅家倫和胡適,屬師生三代,此後卻維持了長久的特殊友誼。他們對五四不同於尋常的推敲,是這段友誼的一個重要紐帶。在此後中國動盪的局勢下,他們不可能遠離政治,也沒有放棄當動則動。可是,他們和五四那年四十歲的陳獨秀,有着明顯不同。他們不能完全在局勢推動下隨波逐流,在動與靜、破壞與建設的局勢之間,他們有自己的獨特思考和不斷掙扎。這種掙扎來自於他們能夠穿透動盪局勢,看到不論作為個人還是民族,當有某種恆定不變的東西。他們相信,這種東西沉澱下來,才是個人和民族立足的堅實基礎。 “殺君馬者道旁兒”,你的馬兒跑死,全因道旁歡呼喝彩的人太多。許德珩說,這是蔡元培在嘲諷當局;更多的人說,這是蔡元培在自嘲;羅家倫沒有給出結論,仍稱之為謎。我想,他的心中其實是有答案的。 1919年5月9日凌晨,給北大留下這句話的時候,蔡元培5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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