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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组织的犯罪是可怕的:李乾与何儒非通信摘录(上) 2010-08-15 14:49:41
  在李乾犯下杀害两条人命罪行的那段岁月,何儒非是他所在的红旗中学(即“文革”前和“文革”后的实验中学)的革委会副主任。他们两人后来通过许多信,对当年罪行的反思,各有思路和侧重。这些信,记录下他们漫长的反思过程中的某些瞬间的领悟。“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们还在继续切磋开掘,继续自我否定和互相否定。
  原信都相当长,我在尊重原意的前提下,在文字上做了一点删节。——高伐林按


何儒非致李乾————2005年9月3日

李乾:你好!

  这一个星期我主要就是在看你的书稿,思考你的书稿,并反复斟酌该怎么给你回信谈我的看法。你写书的事,是我挑起的。我也帮你争取了一点条件,让你能更好地完成这件事。你在写作过程中又几次征求我的看法。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在你书稿完成之后我仍然不置一辞有些不妥。
  但我又不想把我的想法强加于你。从始自终,我都希望你在最自由的心态下写出你想说的话。包括对有些往事的回忆,我都不想用我的记忆来干扰你的记忆。我们何必在意谁记得最真呢?我们把各自的记忆如实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这就是最真的。这就是我的观点(话是这样说,可到目前为止我还真没想去呈现什么)。
  所以到今天,我仍不打算直接去评价你的书稿。但我可以把我自己对往事——也就是“12.5”事件吧——的有些认识跟你交流一下,希望对你有参考价值。
  近40年来,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写交代,我再也没对人重提过“12.5”了。但这次,在给你的回信中我重提了。只是,我给你起草的前两封信我仍然不准备给你,只给你其中关于“12.5”的部分。理由,仍是上面说的那些。
  ……
  “12.5”事件已经过去近40年了。对于一手制造了这桩血案的你我之辈,怎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反省与自责呢?而且随着历史的演进,我们的反省与思考是否也应不断深入,“与时俱进”呢?
  我不否认,作为当时只有十几岁的中学生,无论他们犯下了什么过错,他们都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受害者。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来要求他们对这份过错负全责。而且,他们中的很多人,比如你,为此所付的代价已足以使任何外加的惩戒与谴责成为多余。
  但是,就我们自己而言,在我们自己反观那些年所作所为的时候,在我们面对内心的理智与良知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应该心安理得,泰然自若呢?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我做不到,而且这一辈子都做不到。
  对我来说,“12.5”事件已经成为我终生的悔恨和梦魇。
  我不知道你在牢里时是否让你见过傅强和孔威的家人。我们在学校被办学习班的时候,他们都被工宣队请来了。在这些老实巴交的平民老百姓撕肝裂肺的哭诉声中,我今天跟你说个实话吧——我当时跟他们跪下去的念头都有。活鲜鲜两条年轻的生命哪!好端端两家人哪!就这样,断送在我们手上了(孔威是个养子,父亲已逝,姐姐被误伤后身残,母亲一病不起,用他姐夫的话说:一个家已经毁了)!事后,我曾不止一次起过这个念头:找到这两家人,当面跟他们请罪,然后看能为老人们做些什么。
  当然,我最终什么也没做。我没有这个勇气。但是,我也终生未得安宁。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感到愧对的还不止这两家人,还有俞国新、冯栋,还有你。
  我一直都没法忘记1967年12月15日晚上俞国新和冯栋被警司的人带走时的那副眼神。那一晚,听说警司来抓人,整个学校疯狂了,不知谁摇响了防空警报,凄厉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也碾碎了许多人的理智。警司的人被学生们堵在学校的红石大道上,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甚至有人嚷着要卸他们的枪。那一刻,我和柳英发,好像还有×××,嗓子喊哑了,口舌说痛了,好不容易才让大家平静下来,并让冯栋和俞国新采取服从的态度,跟着他们走,条件是警师的人不能给他们带手铐(这一条好像被接受了)。我跟他们两人说:“你们先去,去了以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但直觉已经告诉我:这是谎言……。

  他们俩都听了我的话。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俩从来都没有反对过我说的话。他们的眼神,特别是俞国新的眼神,除了迷惘、无奈,就是对我的信赖和期望。
  他们俩都不是那种很狂热很极端的人,他们不过是每人都管着一把枪,然后就去执行一个他们并未参与决策的“决议”。
  我一辈子都不敢面对这副眼神……

  我也始终忘不了在你被抓以后,你母亲一次次来学校找我的情境。老人家头发花白,满脸憔悴,但说话时语气平和,从容不迫,她从不大哭大闹,大喊大叫,只是柔声细语,娓娓倾诉。巨大的伤痛与焦虑只表现为那发红的眼角中不断流出的泪水。她不停地用小手绢将它们擦去,但它们照旧不停地流出。她跟我讲你的身世,讲文革以来对你的担忧。她没有一句话埋怨和指责我,只是用近乎恳求的口气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你们再找找××看,再找找××看……
  我一辈子都不敢面对那张被泪水浸蚀得憔悴不堪的脸……
  我这一辈子很少吃什么后悔药,唯有在这一件事上追悔终生而莫及。我曾无数次地在想:我当时那怕再多一点点勇气,把反对打死人的意见说出来就好了,那样一来,不仅我的责任解脱了,而且整个行动完全可能制止下来。因为我能感觉到现场许多人对“杀人”的恐惧与犹豫。只需要我一句话,哪怕只一句话呀……

  可是,自始至终,我就是没说出那个“不”字。我被一次次地被骂成“右倾”骂怕了,我需要一次行动来证明自己并不“右”。我不能让人用我在这次“最关键时刻”的表现来再次证明我“右”。
  但我仍然恐惧。我把希望寄托在后进会场的柳英发身上。因为我觉得他出面说“不”比我说好,因为好象还没有多少人骂他“右”。
  但柳英发也没说出那个“不”字。他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打死,只打残,好不好?
  立刻被否定了。
  于是他也立刻变成了一副毫不犹豫的神态:行!
  站在我身后的×××是全场唯一提出了异议的,但他的话刚出口就遭到×××一顿辱骂。这骂声,把我最后一点勇气也骂掉了。

  “7.20” 以后,我曾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打人,因为我听见拳头和其他硬物撞击在肉体上的声音就心惊,看见在地上痛苦扭动的身躯就胆战。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一次,我被自己的怯懦打败了,而且打败得这么惨——它让我不仅说不出“不”,而且还生怕让人看出我几乎抑制不住的憎恶和恐惧,还逼着我十倍百倍地打起精神来最后交代两句“注意安全,别伤了自己人”之类的蠢话……
  当然,今天再深追起来,这哪又只是一般的怯懦。
  我自幼腿有残疾,身体孱弱,加之学校跟家庭教育的结果,使我一直对暴烈的举动怀有反感与恐惧。然而文革和文革前的教育把这一切都改变了。对“阶级斗争”意识的反复灌输,对“革命暴力”的疯狂颂扬,再加上人为制造的仇恨与对立,这一切早把我们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销蚀大半了。
  我害怕流血,但我更害怕自己的害怕。
  我厌恶武斗,但我更厌恶自己的厌恶。
  我恐惧暴力,但我更恐惧自己的恐惧。
  我,或者说我们,就是在那些噬血理论的驱动下和全民施暴的氛围中一次次践踏着、泯灭着自己的人性,终于走了不归之路。要不,虐杀两条年轻生命的事情,我们怎么会那么简单、轻松,以不可思议的草率就决定下来了?什么叫“草菅人命”,不就是“12.5”事件吗?如果那会儿,我们头脑里哪怕只有一点点对生命的珍爱与敬畏(就象你后来在狱中对猫儿鸟儿表现出来的那样),这件事,还会发生吗?
  ……
  无数个夜晚,我被锥心般的悔痛折磨得彻夜无眠,双泪长流。
  我在农村读到妥思陀也夫斯基的《罪与罚》时,竟发现自己的心境与男主角杀了老妇人后的心境是一模一样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再也不复返了,因为,我已是个罪人,犯罪的印记已烙上我的心头,永远不可剜去……
  正因为有这个“12.5” 事件,我在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清查”学习班中都硬不起来,即便明知这种学习班是在整人,即便明知自己受到的有些批斗和指责是不实之辞,那也硬不起来。那些人想要打掉我的“嚣张气焰”很容易:他们只要一提“杀人”二字,我立刻萎顿了。你在书中所提到的“二月逆流”中我一个人举着工总司的大旗在操场上游行(我怎么没印象了?)的那份勇气,包括在这之前我在众多人的围攻中所能保持的那份镇定,我再也不可能有了。因为负罪感太沉重了,因为死者家属的哭诉声始终回环在耳……
  “12.5”事件对我来讲不啻一个雷击,它把我一个少年人的轻狂和自负砸了个粉碎。特别是对“文革”的批判和反思越来越深入以后,我已无意于再去计较对造反派的清算公与不公了,更不想从我们自己一大堆荒谬可笑的往事中再去寻找一点聊以自慰的“闪光点”和“价值”了。整个时代都扭曲了,全社会都陷入了黑暗和混乱之中,我们的内心即使还保存了一点庄严与神圣的话,那一定也是变了味的庄严与神圣,它除了让人感到怪诞甚至恐怖之外,还有自我欣赏和自我炫耀的意义吗?特别是在今天!
  我的这种心境,有些惜日的“战友”们不能理解和接受。前几年,我回武汉与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听着他们中有人仍在怨气十足地倾诉时,我劝了几句,希望他们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我的态度引起了不满。我被指责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了。
  但是,我还是在心中问了自己一句:如果孔威、傅强在天有灵,他们会怨恨谁呢?
  ……
  “‘12. 5’事件是一次打流氓的正义行动!”这是我们当时用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也是后来很长时间里防止自己精神瓦解的支柱。然而这一支柱真能让我们挺直腰杆吗?

  他们二人的家属在我们“学习班”哭着喊着说出来的一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你们杀了我们的伢不算,你们还要到社会上去造舆论,说他们是流氓,你们弄得我们两家人至今在人前还抬不起头来啊!……”
  话音一落,呜咽一片。我相信,这番话足以把我们所有参与者的道德自信砸个稀烂。
  难道“12.5”事件仅仅是一个执法主体和执法程序上的错误?
  难道“12.5”事件真的闪耀着正义的光辉?
  那一声哭喊,让我当时就意识到了我们的无耻。我们是在以一个组织的力量去对付两家孤苦无助的平民百姓啊!我们有人,有物,有文化,有能量,有时间;我们可以把极具煽动性的大标语、大字报贴到武汉三镇的各主要路段上;我们可以把印有“孔威、傅强流氓罪行”的传单撒得满天飞扬;我们可以派出一拨一拨人马到各个学校,各个机关去呼号,去宣传,去串联,开展声势浩大的“营救李乾”运动,所造成的影响甚至能让狱管干部都对你另眼相看,优待有加,还要你出证明来证明他们对你的优待(如你书中所述),甚至能让傅强的姐夫都调头去做他父母的工作(也如你书中所述)。可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可曾有一刻想到过,那两个失去儿子的贫苦家庭是怎样在巨大的悲痛与屈辱中度日的?他们有能力把倾吐丧子之痛的大字报大标语贴满武汉街头吗?他们有能力去逐条批驳强加给自己儿子的各条“罪状”吗?他们有能力到处去串联、演讲,发动“讨还血债”的“运行”吗?
  我们在怜悯自己的不幸时,可曾有过对他们两家的丝毫怜悯?
  ……

  有组织的犯罪是可怕的。有组织的犯罪之后,还要有组织地不余余遗力地来维护自己那点“正义感”,以此有组织地逃脱良心的惩罚,这是更可怕的。
  因为这样做,等于还在继续扩大犯罪的后果,继续伤害受害人及其家属。
  因为这样做,还会导致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这种“正义的犯罪”。
  极度荒谬的历史是不会因为荒谬本身就不再重演了的,因为人的邪恶就在于他有能力把各种荒谬都包装成正义,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儒非

 
李乾致何儒非——2005年9月5日

儒非:你好!

  昨天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回来想看看照片是不是传过来了,没想到打开是你的这封信。
  这封信是有冲击力的,有冲击力的东西都是有点意外的,上床后我很晚才睡着。
  没有深厚的人文主义情怀,是写不出这种情感来的。这封信告诉我有一颗深切感受到“12.5”事件给死者家庭带来毁灭性灾难的灵魂,一直在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行走于内心的忏悔和自责之中。
  现在我才理解93年你对我说的只到离开了原来那个单位后才算摆脱了“12.5”事件的阴影。同时我还认为你摆脱的只是看得到的阴影,摆脱的只是不再有人拿“12.5”事件来打你,压你,控制你,只是表面上看,你的生活不再受“12.5”事件的控制和折磨。但你还没有真正从“12.5”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
  在我刚开始动笔不久曾写信给你说我在写“12.5”事件的过程中写得心里疼,有时放下笔不敢写、不愿写,灵魂再次受到痛苦的折磨和撞击。在写过那一节后,才又一次从“12.5”事件中走出来。
  反省、忏悔、自责都是重要的、必须的,但一直停滞在这个阶段未必是恰当的。
  上周五在电话中你问我现在对“12.5”事件是怎么看的,问我的思想是怎么样转变的。我也感到这点我写得不够明确,周六就在《佛光》这一节中明确了一下,现录于后:

  自一九六八年初从恩格斯的著作里了解到一点欧文的主张和实践后,欧文就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他那高尚的人文主义精神一直强烈地影响着我,他把我在 “12.5”事件的过程中一直持有的此事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变成一种锥心的痛,使我第一次感到了被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所毁灭的生命的珍贵。一直想能够有机会像欧文那样做一点什么事情,不仅仅是对自己过去的反思,更大的动力是想做一点探索。
  ……
  16年前一手指挥的“12.5”事件所酿成的惊天大祸,和16年后以超出常人的勇气让一个惊天大祸擦肩而过,是同一颗那样深爱着人民的灵魂所为。不同的是当时尚且幼稚的他一心要改造世界,在这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太年轻的他在那一刻相信了暴力的作用,对试图用暴力来威胁他们的人使用了暴力而铸成大错,尽管在这过程中他一再主动压缩了使用暴力的范围。而现在开始成熟的他早已认识到了暴力的局限性,他相信只要方法得当和有足够的时间,那怕是魔鬼撒旦也是可以改变的,十几年来一直在作这种孜孜不倦的且多少有点成效的努力。同年轻时的“以天下为已任”相比,现在的他更愿意为这个世界的美好从力所能及的身边事做起,那怕看似匪夷所思,那怕角色错位,那怕前面是一轮新的惩罚。
  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认识是正常的,认识停留在不同阶段也是正常的。对文革的认识,对造反派的认识我在文稿中基本上说出来了,这是我反思了38年后的认识。我们离那个时代还太近,很难看清楚,众说纷纭,应当说都有相对的真理性,谁也不能说自己的看法是最恰当的,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把各人最真实的记忆和认识写出来,这是最重要的,给后人留下一段真实。至于是不是与时俱进并不重要,现在谁能终极地判定这与时俱进的“进”就一定是对的?对文革能有一个客观中肯的评价也不是一、两代人能看得到的。
  我觉得你信中提出的一些问题我在文稿中有些叙述,现我集中录在后面(括号内的是李乾在给何儒非写信时的感想):

  “他们杀了我的儿子。”一个惊天动地的喊声从后面传来。在冬日的深夜,这声音有点碜人,让人心里发毛,这声音同时又显得那么无奈和凄凉,无助地在夜空里飘荡,钻进它能经过的每一个地方的角落,四周没有一点回应。(注:这是我当时的内心感受,不能说这感受与在这个母亲和家庭的面前怜悯同自责无关。)

  我清楚:不管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坏东西,那怕该杀该剐,但在父母眼里总是最珍贵的宝贝疙瘩,总是自己精神和生命的支柱。傅强的母亲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在我心里始终挥之不去。(注:同上。)

  虽然心里一直不服,在诉说、在申辩、甚至在抗争,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对自己的处境却是认同的,自己就应该在那个阴冷、潮湿、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督和控制、并随时可能受到惩罚的世界呆着。这是人的理智在现实面前无可奈何的屈服,还是人性的弱点在异常环境中的暴露?或者是自己在“人命关天”这古训面前的认错,认为自己就是应该受到这种惩罚?(注:这是当时内心的矛盾状态,其中也包括了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的思想在内。)

  痛心疾首的悔恨在刚开始时还是作为一种必然现象,在一段时间以后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注:这是1970年前后我写给军管会材料中的一句话。这一说明我经过那个阶段,二说明我认为沉溺在那种情绪中与事无补。)

  当年在劳改队,右派的处境是最悲惨的,一直被看作是最危险的敌人,最善意的愿望都会被人分柝出最险恶的用心,他们处在劳改队的最底层,是犯人中的犯人,任何小混混都敢朝他们身上撒尿、吐唾沫。……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相反我还一步步获得多数犯人的尊重,还有人以能进入我的生活圈子为荣。在我们心底里从来就没有承认造反有罪,我们的精神始终没有垮有掉。如果我们自己垮了,那恐怕就会是另一种状况了。自己不垮,谁敢随便往你身上吐唾沫?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承受的只是第二击,如果没有当年右派承受了那太残酷的第一击,我们绝不可能活得像现在这样多少还能保持一点自己的人格尊严,多少还能以自己的知识和才干赢得别人的一点尊重。这本身也说明了社会在进步,而这进步是以几十万右派的惨重牺牲为代价的。(注:如果我自己垮了,无法想象在监狱里的十八年是个什么状况。在最后一年时有人建议我在劳改队就业,在其潜意识里可能觉得我回到社会上风险太在,只适合待在劳改队。如果我精神上垮了,可能会接受她的建议。)

  在这个世界上,我对得起这个国家,对得起这个社会,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我无私无怨无悔地奉献了我的一切。我唯一对不住的是三个母亲:孔威的母亲,傅强的母亲,还有我那虽无比疼爱子女却又能教子以义方的母亲。
  九年了,我恐怕永远也不会有勇气面对那两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是我杀了她们的儿子,如果法律将所有自文化革命开始以来有命案的不分派别观点,统统绑赴刑场,我不会有任何怨言。面对那一纸判决,我不服的是法律对造反派和百万雄师根本上的区别和不公,而不是对我量刑的轻重。
  那两个母亲将永远走不出痛失爱子的阴影,在这一点上我将终生负疚。我们三个都是家里的独儿子,当年都是十八岁,当不可知的命运安排了我们在那一刻毁灭性的相撞,从而完全改变了三个家庭的生活轨迹。这件事对个人、对家庭都是难以承受的悲剧,是惨遭横祸,是夺子之痛,那两个母亲的思维可能会终生停滞在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五号的某个时刻,然而对整个社会来说,这件事却可能只是不可避免的代价,整个社会对苦难的承受能力,比个人、比单个家庭要大多了,社会不会把这些都遗忘,但它终究要向前走。我祈求那两位母亲也能朝前走一步,那怕只是一小步。(注:这是我的忏悔,同时还有祈求。)

  这祈求我也要向你发出。
  最让我惊骇的是你说你当时在《红十月》编辑部内心充满了怯懦和恐惧。我无法相信这一点。或者说我不能相信这一点。这是无休止的检查与交待让你一步步迷失当年真实的你。说当时有犹豫有怀疑我相信。如果不是有同学在大约半个月前告诉我北航红旗打死了李井泉的儿子没有事,我会在“人命关天”的古训前止步的,或许就不会有“12.5”事件。但我们的命运会因此好到那里去吗?曾思玉(1967年陈再道被打倒后新上任的武汉军区司令员)不是有一个几百人的杀关管名单?里面有几个人同人命有牵连?
  ……

  对你信中有的说法我没法同意。如果我们是以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去欺凌两个孤苦无援的家庭,那是谁在无休止地办你的学习班,让你一次次地痛哭流涕,认罪悔罪?仅仅只是你良心的自责吗?“明知这种学习班是在整人,即便明知自己受到的有些批斗和指责是不实之辞(你信中语)。”从学校整到农村,又从农村整到工厂,你走到那里就寸步不离地整到那里,整你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整你的内容始终不变。这是两个孤立无援的家庭做得到的吗?杀死那么多造反派的凶手中有谁受过你所受过的整?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们中只负头头责任的全部升官,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这是你曾经的认识你现在认为这不是事实吗?
  退一万步说,极而言之,抛开文革的背景,现在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陷入到了一个犯罪集团里面,货真价实的罪孽深重,只要法律没有要他的命,难道他就不能重新来过?难道说就一定要沉没在无休无止的忏悔和自责中?他就不可能有新的开始?
  在这部文稿里,我希望我能写出一批有理想有追求的学生怀着神圣草菅人命,他们有忏悔,有反省,但更多的是反思,是对社会、人生的再认识,是升华是超越,在那一段锥心的痛之后,是在责任面前不躲闪的肩膀,是在死亡面前的坦然,是对他人生命和健康的珍爱,是对自然的敬畏,是对价值观念底线的坚守,他们不沉沦,不自弃,坚持从身边的小善做起。就是这样一批人是民间文革中坚的一个特例。更多的中坚是没有草菅人命那一节。
  我是否完全同意你信中的看法丝毫不影响你这封信的价值。我急草草地写了这封回信说明我对你这封信的重视。你不用担心你的看法会不会影响我。如果我认为你的看法是对的,我愿意受你的影响;如果我不认为是对的,可能会没法影响我。我迫切希望看到你新的来信。

  李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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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作者:高伐林 留言时间:2010-08-17 13:12:25
leo讲得好!我们应该关注所有人。
每个人的关注范围,毕竟都是有限的。希望leo等所有知情人都讲出、讲清自己所了解的真相!
回复 | 0
作者:高伐林 留言时间:2010-08-17 13:11:07
谢谢诸位的关注。
金金鱼问:“有组织的犯罪是可怕的。Who is 组织”?“组织”是广义的,在本文中是指当时的群众组织,但显然包括更广义的各种组织——“有组织的犯罪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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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eo 留言时间:2010-08-16 21:42:54
死者为大, 典型的中国传统思想,
那么那个生不如死的人呢,据我所知李乾同班的另一位坐牢者,就是我说的那个保外就医的人,精英们谁去关注过他,连班级通讯录上也就仅存一个名字, 他不是死者,不属于你们这些经营的圈子,又是参与杀人的一分子, 哪怕他生不如死, 也是不够格受到精英们的人文关怀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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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金鱼 留言时间:2010-08-15 17:28:13
Sorry typing is always very bad. The first sentence should be "you are right, you know why I am insisting on the question, who is (was) the real person should take the responsibility of killing in Cultural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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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金鱼 留言时间:2010-08-15 17:20:50
Thanks to Mr. 高伐林, you are right, you now why I am insisting on the question, who is (was) the real person should take the responsibility of killing in Cultural Revolution.
有组织的犯罪是可怕的. Who is 组织?
Maybe in Modern China, Mao was a top leader, no one may be over him, but he is also the real organizer, first, ON PURPOSE, called to kill normal low class people (black 5 classes), and even his comrades. Under this historically conclusion, then the students who real did killing or beating, who should come out to take her (for killing her or his Principal) or his responsibility, at least say sorry. I already believe that Ms. 宋 did not beat her Principal on 8-5. But if she took 818 as her glory to get VIP in 2007 to attend her mother school ceremony, it makes me feel bad. If she stays Beijing, insists on 818, that Mao used her to call killing more teachers (the result is kill more teachers after 8-5 killing and 818 calling), is correct, then to uses 818 as her glory, it is more logical. So still feel 818 is right and gl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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