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相通的,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找到这种心灵的通路。如果说,丛志远教授追求的是找到中西方审美的契合点,用西方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展现别具魅力的中国文化传统;那么,黄一知教授没有太多突破东西方界限之类的考虑,他坚信,他所追求的“抽象”,就能够超越东西方 ◆高伐林 2010年12月10日—2011年6月,在罗格斯大学艺术图书馆,举办一个名为“教授的东方抽象世界”(Professors' Oriental Abstract World)的展览,两位教授——威廉·派特森大学版画系主任丛志远,罗格斯大学数学系黄一知,联袂展出各自的美术和书法作品。 丛志远与黄一知两位教授艺术家被放到一起,似乎很自然,两人相近之点确有很多: ——都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丛志远年齿稍长,黄一知刚过知天命之年; ——他们的出生地离得不算太远,都属吴越文化圈:丛志远是江苏如东人,离上海一箭之遥,黄一知呢,原籍福建长乐,本人却出生在上海; ——更不用说,他们都同样拜改革开放之赐,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来美国求学而后在新泽西的大学任教…… 但是,细究一下,毋宁说,两人的心路历程、艺术追求,有太多的不同: ——丛志远来自经济文化落后的乡村,黄一知出生和成长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 ——丛志远走上艺术道路之初,除了信念和苦功一无所凭,黄一知却家学渊源深厚,自幼就在家中长辈及其高朋的墨宝丹青和高谈阔论中耳濡目染; ——成年之后,又正相反,丛志远的专业就是美术,接受了中国与美国的正规艺术教育,得到名师亲自指点,而黄一知的本职却是研究理论数学,书法只算他的业余爱好…… 这些迥异之处,决定了他们的艺术追求各具特色。 丛志远(右)与黄一知两位教授在他们的作品前。(高伐林摄) 丛志远:不论画什么,都要折射出东方神韵 先说丛志远教授。 11岁开始画画的丛志远是回乡知识青年,那时他整天在田里干活,插秧、割麦,但他业余坚持学画,参加过如东县文化馆工农兵学员创作学习班,18岁时,他的一幅画作《喜迎丰收》代表江苏省入选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他作为农民画家也应邀上京——这在当地是一件破天荒的大喜事,也让他从此坚定了毕生追求艺术的志向。 1977年他跨进了南京艺术学院国画系,后又获该院中国艺术专业的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1989年,丛志远自费留学来美,进入印地安那大学,获得艺术史和版画硕士学位。在中国,他主攻工笔国画,来美国后改为侧重专攻版画,但也兼顾国画创作。丛志远得到刘海粟、亚明、陈大羽等东方艺术大师、勃沙堤等美国版画艺术大师的教导栽培。 丛志远现任威廉·帕特森大学版画系主任教授、该校中国艺术中心主任。他还担任过新泽西州版画协会主任理事兼展览委员会主席,印第安那波利斯艺术博物馆顾问等职。 丛志远的作品在中国多次入选全国美展,他在美国举行过20多次个人画展,包括联合国纽约总部、巴特勒美国艺术博物馆、夏威夷美国东西中心艺术展览馆、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等。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南京博物院、新泽西州立艺术博物馆、美国保险公司等多所博物馆和机构收藏。1988年到美国后,先后应邀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加州伯克莱大学,印第安纳大学等90多所高校、博物馆举办艺术讲座。艺术作品及学术论文在北京、南京、上海、印第安纳波利斯、伦敦、香港等地出版的专业刊物上发表和介绍,出版有《丛志远版画作品选》(青海)、《自然和灵感:丛志远》(纽约)、《心灵的印迹》(南通)、《丛志远:一个难能可贵的艺术使者》 (澳门)、《蓝膜版画:时代的印记》(台北)等个人作品选集和专著。 丛志远获得过多种奖项,包括美国全国画展一等奖、美国国会筹建的夏威夷东西中心艺术家居住奖和个人画展奖。他亦被美国多家媒体如《纽约时报》、《明星记事报》(Star-Ledger)报导,还上过CNN、NBC、BBC、NJN等电视。 丛志远来到美国之后,就一直在探索如何将中国文化的元素融入创作,给西方艺术主流注入新鲜活力,引导西方观众。例如,他看中美国人十分热衷的篮球,运用丝绸之路上石窟佛教壁画等东方意象、传统元素,融入“篮球系列”。1993年丛志远获得美国全国画展一等奖的作品 《篮球》,就有意识地移植了敦煌飞天、乐伎的造型,并借鉴了其构图;他的《千手观音》,也将体育与艺术、力与美、东方与西方、现代与古典、喧腾与静穆……这一切相异甚至相反、相斥的元素统一在一幅巨画之中;他2003年夏天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举办题为“超越东方和西方”(Beyond East and West)的个人画展,主打作品也是以篮球为题材的巨幅《极乐世界》,以浓烈明快的朱砂红为背景,以黑、白、绿、蓝色块组成的球员和拉拉队组合的色彩旋律,既表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生命在于运动”的哲学意蕴,又展现美国现代社会的运动速度、节奏和活力…… 黄一知教授在画展的开幕酒会上现场挥毫。(高伐林摄) 黄一知:在数学和书法中体会抽象的力量 再看黄一知教授。 “近朱者赤”,生于一个书画世家,祖上世代为重臣、将军,远祖黄勉斋是宋代大儒,为理学家朱熹的学生、女婿,可黄一知的祖父、上世纪前半叶享誉大江南北的著名书画篆刻家黄葆钺,却立下了“葱汤麦饭家风”的家训,意为不再为官为商,要归返田园自然。黄一知的父亲身为书法家,积极倡议筹办了中国第一本弘扬书法艺术和理论的全国性《书法》杂志。他喜好交往,广结人缘,家中永远是书画家高朋满座,习字学生络绎不绝,使得小小年纪的黄一知沉浸在儒雅的艺术氛围之中。家中祖父和父亲创作和收藏的诗、书、画、印作品,尤其是包括张大千、黄宾虹、吴昌硕等在内的名家作品更给予了他终生获益的艺术熏陶。黄一知回忆,家中收藏甚多,他从小便负责定期更换家中墙上所挂字画,久而久之,他悟到了用心去“读字读画”。 黄一知自八岁开始便提笔挥毫。他自己讲过,“文革期间正好是上中小学的时候,因为没有书读,只好在家练字,而且抄写大字报也成了练字很好的借口”。 对黄一知深为了解的方文曾介绍:黄一知不时用手指在空中写划,这是在手书练字(行话称作“书空”),据说也是从父亲一脉相传。“书空”还有一个深蕴哲理的故事:一位书法家临睡前常在妻子身上写写划划,妻抱怨:“你有你的身体,我有我的身体,你为何要写我的身体?”妻的话使得这位书法家彻悟:“对啊,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我为什么要写别人的体?”此后独创一格。 黄一知到了十五六岁左右,开始认真研习书法,每天至少写字五六个小时。有祖、父的教诲,大师作品的浸染,他日渐入门,日有所得。中学期间,他就有作品参加上海市中小学生书法展,被收入《中学生书法作品集》。 有趣的是,黄一知第一幅作品却在不知情下,被一位中国高官收藏:中联部副部长李一氓求黄一知的父亲给书眉题签,但父亲生病手抖无法握笔,黄一知捉刀代笔,算是应了急。李老若九泉有知,得知题签竟为16岁的黄一知所书,不知该做何感想? 1977年,黄一知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1985年获硕士学位。在此前后,他的作品参加复旦大学书法展、上海大学生书法展、上海市书法展等;成为上海书法家协会会员。 1986年,27岁的黄一知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和罗格斯大学数学系任教,获终生教授。至今已发表数学论文近50篇,出版数学专著多部。 黄一知选择数学作为终身职业,是因为他非常喜欢数学和物理的抽象,他喜欢那种只有在数学和物理中才能真正体验到的思维和理性的力量。同时,他对书法也不能忘怀,他认为数学的抽象和书法艺术的抽象有许多共通之处。在教学和研究之余,他沉湎于书法世界,有了更深的感悟。他的隶书得自祖父的真传,颇有所成,篆书、行书等也形成自己的风格。近年来,他在数学的纯抽象思维领域越来越驰骋自如,他的书法也有了更多的现代和抽象风格的发展,在中国大陆、台湾、美国等地多次展出和发表,他还在纽瓦克博物馆,罗格斯大学艺术学院和布什艺术画廊、新州中国日,美国中学和图书馆作书法表演,举办书法讲座。2009年,获艾美奖的英文电视台(EbruTV)向全球播放了其书法的专题节目…… 两条迥然有别的追求之路 丛志远教授一直信奉中国画论中提出的“师古人,师造化,师心”——创作就是要取法传统、自然和心灵三者。他在为这次展览所写的自述中又阐述这三者的重要性时说:艺术家只有“汲取一切优秀传统的精华,才能站在文化之巅,继往开来,借助历史长河的积淀创造出艺术的永恒”;“只有不断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创造出的作品才能与天地相通,与宇宙共存”;“心灵领悟是艺术家对世界和宇宙的直觉感受和精神超越,是一种个体的体验和瞬间永恒”。 中国与西方一样翻天覆地,但两千年来,中国画的心理哲学、审美原则、表现手法、绘画材料在本质上没有变化。为什么中国画能够经久不衰?丛志远认为,中国的审美原则为中国画的发展提供了严格标准和发展方向,正如中国南齐艺术评论家谢赫所提出的:“迹有巧拙,艺无古今”:中国画在心理结构上是追求平衡而不求颠覆,在审美原则上的标准是论优劣而不论新旧,在艺术欣赏的方法上讲究理论和实践的统一而不是对立——这并不说明中国画的守旧和保守,丛志远认为:西方的艺术画派的主义和流派如走马灯似地交替、更换,他们 以对前面艺术流派进行颠覆和革命,来实现前进和创新;而中国画则在继承前人传统的基础上改良和完善,来实现前进和发展。 人心是相通的,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找到这种心灵的通路。于是,丛志远孜孜不倦地发掘中国传统艺术宝库中能够为当代其它国家、其它民族能够理解和喜爱的元素,乐此不疲地在自己各种题材和画法中进行试验。他成功地唤起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对中国美术、中国文化的兴趣。2001年,他又创办了“夏天·艺术在中国”项目,已举办过3届,组织了包括学生、教师、系主任、画廊主任、院长在内的数百名美国人来到中国,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来感知中国的艺术、文化、历史和教育。 相形之下,黄一知的寻觅心灵相通之路别辟蹊径。如果说,丛志远追求的是找到中西方审美的契合点,用西方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展现别具魅力的中国文化传统;那么,黄一知没有太多突破东西方界限之类的考虑,他坚信,他所追求的抽象,就能够超越东西方。 黄一知曾经说过:“跳出传统常常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如果我们把所有视觉艺术放在一起做个比较,很容易发现,中国书法其实是其中最抽象的。” 他具体论述说:西方的抽象派绘画,非常抽象,但是“对环境的依赖非常之大”,更多地和建筑、室内装潢、艺术设计等等本来就和传统绘画相距较远的领域相关,“很少有西方的抽象艺术作品能够让人们脱离原来的环境”反覆欣赏。书法则很不相同,“一幅最有生命力的作品常常是独立于周围环境的”。他说,欣赏和钻研书法的“读帖”,“可以在任何环境下进行,这是为什么即使在文革那种黑暗的年代, 只要找到一本好的字帖,加上对书法的悟性,不少人照样可以在那个极度封闭的年代里,在字迹之中和古人交流,照样可以在那个不允许有自我和人性的年代里,在书法里面顽强地表现著自己的个性”。 这也正是他同时醉心于数学、书法和音乐三者的原因所在。黄一知说,它们吸引他的一个共同原因是,它们都有一种超越时空,超越人类局限的抽象的魅力。 黄一知发现,书法几乎是“唯一”能抵挡得住西方文化全面进攻的中国传统艺术。“原因很简单,传统的中国艺术在技术上大都不如西方对应的艺术精细,在精神上大都没有达到足以和西方艺术抗衡的高度,唯有书法是一个例外”。 他认为,书法在东方社会扮演的角色,正像数学在西方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一个没有书法的中国社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一个没有数学的西方社会同样也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这也许是抽象最大的魅力之一:我们可以驾驭著抽象的翅膀,和古人对话,体验不同文化之人共通的东西,尽量摆脱我们现有的局限来看看我们的未来”。 丛志远教授在画展的开幕酒会上现场示范。(高伐林摄) 在更高层面殊途同归 两位教授追求的区别如此明显,两人的作品也各显独特的个性神采。但是,在更高的层面,丛志远和黄一知难道不是殊途同归吗? 对于西方观众,欣赏一次东方艺术,就是一次神奇的探险之旅。当众多观众好奇地踏入“教授的东方抽象世界”展览,从这个陌生的精神园林,收获丰富而新鲜的印象;对于丛志远、黄一知两位教授,东方艺术本是他们熟悉、亲切的精神故土,当他们拿起笔来,就是不约而同踏上了“还乡之旅”。黄一知说:“来到美国时间越长,英文使用得越多,却越想回归到中国文化的氛围中去。”而丛志远更确信中国传统文化“是一座富矿”,对一些人觉得他的作品有法国美术大师马蒂斯的影子,他在联合国举行个人画展的致辞中一语惊人:“不是我学马蒂斯,而是马蒂斯学我。”——他指的是马蒂斯晚年对中国书法、绘画十分着迷,而自己正与中国文化血脉相连,“马蒂斯学我”,“我”正是中国文化的一分子啊。 丛志远与和黄一知两位教授,力图当好向导,引领西方的观众对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化故乡”巡礼。 同时,他俩也与大家一起,通过这些抽象的线条、色块,探索更广义、更本源的精神家园——无限广阔的自我、人性、心灵。 近期图文: 在美国参观宏伟教堂和古堡(组图) 紐約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家分馆很有味道(组图) 医家三姐弟,沧桑一百年 孙中山到了美国哪儿?——外行品译之四 相关文章: 丛志远和他的“千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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