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定搞假报纸哄骗他爹，得在一段时间内每天呈上一份。每份报最少也得四版，用消息、广告、文章填满，还得有报头、照片，配得像那么回事，写稿、编稿、排版美工都须内行，加上人工检字排字、上机印刷……也得要人。越是人多，越难保密


　　恢复帝制事出有因，伪造《顺天时报》查无实据

　　《伐林追问》第64期，2020年2月24日首播

　　◆高伐林


　　20世纪中国政坛上几位领袖，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功过是非，注定了盖棺了也不能论定，会被世世代代激烈地争辩不休。当时被奉为“神”的，究竟是不是“神”？当时被打成“鬼”的，究竟是不是“鬼”？
　　我们上次《伐林追问》节目从伍连德和詹天佑说到袁世凯，有观众希望介绍一下当今学界对袁世凯复辟帝制这个问题的讨论。这个问题比较大，得掰开揉碎，还未必能讲清楚。我试一下吧。
　　关于袁世凯恢复帝制，学术界有颇多争议，对恢复帝制此举本身基本上都持否定态度，很少听见谁说袁世凯这件事做得对、做得好。但袁世凯为什么要帝制，却有不同看法。很多学者对袁世凯恢复帝制是抱有同情的理解，认为是不得已。
　　現在大家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是“民主共和深入人心”。当年是这样吗？

　　袁世凯过去是完全负面形象，如今在民众心目中看法分歧，有网站做过问卷调查，肯定和否定近乎一半对一半。

　　张鸣和吴思兩位著名学者，2014年4月10日在清华有个讲座，人民大学教授张鸣说：有个非常好玩的细节，张勋复辟的时候，北京城里家家争挂龙旗，这说明当时北京城对帝制是欢迎的态度，并不是“民国了，皇帝就必须被打倒，我们必须排斥帝制”。
　　大家都知道，袁世凯一直主张君主立宪：皇帝还是让满人做，权力在我们内阁手里就行了，就把满人的皇权架空。可是革命了嘛，反对清朝廷的两大派，激进的革命党人和稳健的立宪党人，都绝对不能同意满人继续当皇帝。中国人要有个皇帝，但找不到人来当。辛亥革命前后出现各种议论，有人出主意说：“还是恢复明朝吧，找姓朱的人当皇帝”。朱元璋的后代那么多，到明朝中晚期据说达上百万，到辛亥时至少有几十万人，这谱系血统很难查，挑谁呢？那就找个靠谱的吧：孔圣人家一直是嫡系传下来，没有假冒伪劣问题。可孔家人不干：我们祖上孔子是圣人，不是皇上。经过几轮谈判最后就“共和”了。

　　　　张鸣教授

　　一共和，问题就大了。孙中山搞了个临时约法，本来是内阁制度，国家元首也是政府首脑。但他到把总统交袁世凯之前，把临时宪法给改了，在总统和内阁之间加了一个总理。这总理到底是什么？和总统是什么关系？和国会是什么关系？一笔糊涂账。一般国家共和体制都会有这个规定，一旦国会和内阁闹翻了怎么办，大都规定总统或内阁解散国会，重新进行大选，但《临时约法》就没有这一条。
　　这笔糊涂账就被袁世凯接下来了。而袁世凯着急的是谁当大总统，是否顾得上细看《临时约法》？当时他已经和国民党翻脸了，国民党领袖被以“反叛”名目通缉了，但这个党的议员却都不走。国会成立第一次会议，是给自己定薪水，最后定了月薪500元。那时候的生活指数非常低，500元是什么概念？张鸣说，相当于今天月薪至少20万！这还不是全部，还有车马费。所以没人想拂袖而去。

　　老舍的话剧《茶馆》描绘清朝末年的场景。

　　袁世凯感觉这没法玩。本来他未必想自己当皇帝，只想在皇帝之下当个总理掌实权，但在当时形势之下必须他当皇帝。所以，并不是他特别喜欢当这个皇帝，而是他没有足够权威来号令这个国家，他的权力解决不了这个国家基本的政治上的混乱。
　　民国自从辛亥以后成了一锅夹生饭，夹生饭比较难煮熟。问题到底在哪儿呢？中国这个国度，从西周算起，有三千年历史都是有帝王的。民众已经理所当然认为这个国家必须有个皇帝，谁当无所谓，但必须有。皇帝没有了，底下就晃动了。这套政治和社会结构中，皇帝才是核心内容。

　　袁世凯改帝制时铸造了“中华帝国•洪宪纪元”的新币。

　　对于袁世凯来说，最大的困惑不是有没有有效运作的宪法，不是立法、司法和行政这几个机构怎么相处，而是这个政治体系整个像一滩稀泥巴，无法成型。他刚上任，就发现开会开不起来，通知各部首长早上9点钟开会，他们10点钟才姗姗来迟，因为头天晚上打麻将吃花酒，早上起不来，派人挨个去叫，勉勉强强开个会。今天是这样，下次还这样。
　　称帝就作为一个选项被人提出来了，认为称帝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没想到称帝以后问题更大。因为他名不正言不顺：“中国已经进步到共和制，凭什么要倒退”？你袁世凯有什么合法性？
　　这是从上面说的，从下面来看，社会上许多人想：还是清朝好。如果用八国联军打了一家伙、逼得清政府实行新政的1903至1911年这八年来看，确实比民国初期好多了，无论社会治安、人民生活水平、经济发展状况、政治的清明度，都比民国强。老百姓感觉特有秩序，办学像模像样。老百姓怀念清朝是很正常的。辛亥革命的时候，老百姓没有多少真拥护的。民国乱得不成样子，他们就老是唠叨，干脆我们回到原汁原味的过去。

　　前《炎黄春秋》总编辑、著名历史学家吴思。

　　学者吴思说，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时老百姓多数还是儒家那套见识。儒家怎么看社会好坏？他们是不分共和、帝制的，没这概念，没见过共和，就知道帝制。帝制下就两种社会，一是仁政，二是暴政。民国初年更接近暴政，武人当政，全是枪杆子，四分五裂，税收明显增加，战乱不断，不讲道德——当然那时的道德，比一个世纪后的我们今天还是高多了。但当时老百姓不知道后来的事，只能跟他经历过的过去比，想想复辟不错。
　　再说袁世凯，曾经语气强烈地否认自己想当皇帝。多年跟着他干的冯国璋等人跑去问，你是否真的要当皇帝，袁世凯断然否认。“华甫啊（冯国璋字华甫），我绝不干这种傻事。”冯国璋信了，到处替袁辟谣，结果事实扇了冯国璋一耳光。

　　冯国璋是著名演员冯巩的曾祖父，担任过中华民国大总统。

　　冯国璋当然气不打一处来，痛批袁世凯不讲信用。后代也普遍认为，袁世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他就是一个权术大师、阴谋大师。这是一种解释，我也没有证据说这种解释一定错，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袁世凯这个时候受到各种势力游说，政敌、朋友和亲信中有不少反对称帝，但像杨度、刘师培搞的“筹安会”，还有外国人古德诺，拼命想说服他，怂恿他恢复帝制、黄袍加身的人也真不少。我们今天客观地说一句，其中并不都是为自己的权位利益盘算的小人，也确实有不少出以公心的君子，他们觉得在当时这种混乱的局面中，帝制是一个最可行的选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以袁世凯内心的天平，摇摆不定。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杨念群。他认为：君主立宪与共和都是一种探索。

　　2014年，在共识网读书会上，杨度的重孙、北京大学教授杨念群认为，民国初年的“君主立宪”是对中国社会形态的一种探索，是中国走“君宪”特色道路的一个实践。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天宏的文章《袁世凯改制未必为圆“皇帝梦”》也从中国当时的国情、政情、民情等方面阐述了他的观点。
　　袁世凯所以称帝，我难以否定他有个人野心的成分，但正如中国辛亥革命研究会常务理事吉一在一篇文章中强调的，其部分原因、关键原因，是因为执政面临严重困难，所以认为需要更加中央集权来加强控制。

　　后人研究恢复帝制的争议中，假《顺天时报》是人们经常拿来说事的。2017年6月23日，我主持电视节目《历史明镜》第44期，邀请袁世凯曾孙、袁克定的孙子袁缉燕先生（笔名原始）当嘉宾，我问他：“您爷爷袁克定是否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炮制了假《顺天时报》来蒙骗父亲袁世凯，促成他称帝？请您本着不为亲者讳、不为尊者讳的态度谈谈。”
　　原始先生回答：此事子虚乌有——“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加拿大华人画家原始，是袁世凯的曾孙、袁克定的孙子，本名袁缉燕。

　　袁克定伪造《顺天时报》骗父亲，这个故事是袁克定的妹妹、袁世凯的女儿袁静雪以“亲历者”的资格透露出来的。1963年，她在全国政协办的《文史资料选辑》第74辑发表五万多字的《我的父亲袁世凯》，其中写到这一段：
　　《顺天时报》是在北京销行数量比较多的报纸。我父亲公余之暇，总是看它，这大概由于它是日本人办的报。假版《顺天时报》，是大哥，就是袁克定纠合一班人搞出来的。
　　有一天，我的一个丫头要回家去探望她的父亲，我最爱吃黑皮的五香酥蚕豆，便让她买一些带回来。她买来一大包，是用整张《顺天时报》包着带回来的。我无意中看到这张前几天的报纸，竟然和我们平时所看到的《顺天时报》的论调不同，就赶忙寻找同一天的报纸来查对，结果发现日期相同，而内容很多都不一样。我觉得奇怪，便找二哥袁克文问。二哥说，他在外边早已看见和府里不同的《顺天时报》了，只是不敢对父亲说。……
　　袁静雪说：“我敢。”她把这张真《顺天时报》拿给袁世凯，照实说了。袁世凯第二天早晨把袁克定找来，问明是他捣的鬼，气坏了，用皮鞭子暴打一顿，边打边骂他“欺父误国”……

　　《顺天时报》相当于当时日本外务省在中国的半官方媒体。

　　查袁世凯筹备称帝那段时间，袁静雪16岁。这段故事讲出来的1963年，所有当事人，袁世凯、大儿子袁克定，二儿子袁克文……都已去世，死无对证。但因为袁静雪是袁世凯的女儿，所以这一说法，人们都认为是真的。不过近年有人提出质疑，例如主持“腾讯•短史记”栏目的历史学家谌旭彬，写了不短的考证文章，认定为“伪史”。
　　凡是谈到袁世凯称帝，必会提到袁克定伪造《顺天时报》，文章汗牛充栋，追究来源，只有一个，就是她这篇文章。原始先生却明确否定了他的姑奶奶袁静雪的说法。他说，这个故事流传甚广，却是一件找不到史料支持的、仅仅出自一个人口述的所谓“事件”，竟然成为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资料来源。
　　原始先生认为：正因为袁静雪是袁世凯的女儿，所以她讲的这个故事，才有欺骗性。甚至很有影响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也采纳这个情节。但是近年来原始先生向众多历史学家请教，也与很多袁氏后人深入探讨，结论是：袁静雪的说法不可信。

　　袁世凯妻妾众多，子女也众多，袁静雪自述，父亲最宠爱的女儿是自己。

　　第一点，根据顾维钧的回忆录记载，袁世凯的办公桌上每天早上都摆放着十几份全国主要报纸，他都会浏览。假如其中有一份假《顺天时报》，其立场与其它十几份报纸截然相反，一定会引起袁世凯注意：别的报纸都反对他称帝，这份日本人的报纸为什么会唱反调？即便是这份报纸迎合了他称帝的愿望，他也不会无视那十几份报纸反对恢复帝制的呼声。
　　第二点，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导马勇教授，是研究辛亥革命和北洋的专家，对清末民初社会有相当的了解。当时要办一份报纸，采编、印刷，得购置设备，这是一项大工程，需要雇佣很多人，参与此事的人会很多，他要印一份报纸，这件事肯定就会有很多人知道。离奇的是，马勇教授特意遍查当时史料，除袁静雪回忆录里这么说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这份报纸，也从未有人提出过“假《顺天时报》”这件事。一直到了四十多年后才由袁静雪首次披露。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导马勇教授。

　　这一条以前我也不是没有疑惑。因为按照袁靜雪的说法，袁克定搞这个假报纸，不是只在某一天给他爸爸看，而是要在一段时间内（十天？二十天？），每天要给他爸爸呈上一份《顺天时报》。每天报纸最少也得四个版吧，就算是四开报纸，每天的报纸也得用消息、广告、文章填满（注意袁靜雪文中所说的“日期相同，而内容很多都不一样”），还得有报头、图片，配得像那么回事。那时候不像今天科技发达，今天人们都拥有一台个人电脑，技术门槛越来越低，完全可以自己鼓捣排印出这么一份报。但那时，人工检字排字，还得上机印刷，那些消息还都得写得八九不离十，不然袁世凯一看就露馅了。写稿、编稿、排版美工都必须是内行。这哪是袁克定一个人能搞得定的？越是人多，越难保密！瞒得了一人，瞒不住世人；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从1916到1963的近半个世纪呀。
　　原始先生所说的第三个理由，算是辅助吧：袁世凯恢复帝制那段岁月，袁静雪是个少女，就算早熟，那个年代官宦大户人家的小姐，每天所做的事不外乎读私塾、做女红、学习琴棋书画，很少可能参与父兄辈的官场或商场事务，怎么会关注到《顺天时报》有真有假？

　　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

　　原始先生分析他的姑奶奶袁静雪写这篇文章可能的动机：五十年代初，袁静雪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袁克定在同时期也被聘为馆员，但是袁克定从未去上班，也未写过一篇回忆录。被聘为文史馆馆员意味着被列为“统战对象”，每个月有五六十元津贴，待遇算不薄了——当时一个普通人只能挣三四十块钱。满清民国的遗老遗少，没人不想进入文史馆，拿到这份俸禄，那也是很大的一份荣耀。但是作为馆员，要不断地写回忆录，揭露、要批判旧社会的官场腐败及政客丑陋言行。原始先生说：袁静雪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回忆录？无奈之下只好写袁克定。袁静雪明白，按照官方口径写袁世凯，会遭到全体袁氏后人的唾骂；但写袁克定不同，揭露袁克定，将会得到其他袁氏后人的掌声。因为袁世凯常年忙于官场政务，把管教子女的权力交给长子袁克定。袁克定是他众多弟弟妹妹眼中的恶霸教师爷，整天摆出一副“长兄如父”的严肃面孔管束弟妹。种下的恶果是袁世凯死后各房自立门户，各房都不与袁克定的大房来往，背后都骂他。
　　原始说，我不能确定我爷爷袁克定内心深处，想还是不想当太子。但他连续多天炮制一份假报纸来骗他爸，这种事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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