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代人曾經歷過的一段人生,恰恰好似歐洲七個世紀之前那段歷史的東方版。用官方總結的話來說:中國陷入“三信危機”。然而,最終壞事變成了好事,“三信危機”催生了國人的覺醒,才有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改革開放,絕處逢生
從西方名著《十日談》說到中國的“三信危機”
《伐林追問》第55期,2020年2月5日首播
◆高伐林
我相信,新冠病毒肺炎流傳以來,各位聽眾觀眾在網上檢索有關資料時,一定知道了文學史上有一部著名作品《十日談》,也一定得知整個歐洲談虎色變的黑死病。《十日談》與黑死病,這兩者之間有聯繫。 沒錯,《十日談》確實與黑死病有關。《十日談》的作者,是14世紀佛羅倫薩公國的作家喬萬尼·薄伽丘——早年長住那不勒斯,後半生的歲月,住在佛羅倫薩。他才華洋溢,是一位多產作家,寫過傳奇、敘事詩、史詩、短篇故事集等。傳世的作品有《似真似幻的愛情》、《十日談》、《愛的摧殘》、《愛情十三問》、《大鴉》等。在世界文學史上,他的名字與寫出《神曲》的但丁、學者和詩人彼得拉克,並列而被稱為意大利“文壇三傑”。

薄伽丘
他最出色的作品,就是《十日談》。薄伽丘在《十日談》一開篇,就描寫了發生在佛羅倫薩的可怕瘟疫: 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屍體運到全市各個教堂去,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習俗,要求葬在祖墳裡面,擁擠情形更加嚴重。等墳地全葬滿了,只好在周圍掘出又長又闊的深坑,把後來的屍體幾百個幾百個葬下去。就像堆積在船艙里的貨物一樣,這些屍體,層層疊疊地放在坑裡,只蓋着一層薄薄的泥土,直到整個坑都裝滿了,再用土封起來。 此時的佛羅倫薩,儼然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導致這一切的元兇,便是黑死病——這是小名,學名是:鼠疫。

《十日談》中譯本繁多,這是其中一種。
《十日談》與黑死病的關係就是這樣:1348年佛羅倫薩喪鐘亂鳴,死了十多萬人,第二年薄伽丘寫下了《十日談》,這部作品,講的是黑死病流行期間,七位女性和三位男性,十名青年男女躲到佛羅倫薩郊區山上的別墅“隔離”避疫,在賞心悅目的園林里住了下來,閒得發慌,除了唱歌彈琴跳舞之外,大家決定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來渡過酷熱的日子,十天講了一百則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公,既有王公貴族,騎士僧侶,也有販夫走卒,市井平民,情節多姿多彩,故事來源廣泛,有的是取材於歷史事件,有的來自意大利古羅馬時期的《金驢記》、法國中世紀的寓言、東方包括阿拉伯、印度和中國的民間故事,像《一千零一夜》、《馬可波羅遊記》,還有宮廷傳聞、街談巷議,總之兼容並蓄,熔鑄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學的特點於一爐。

1916年根據《十日談》所作的繪畫。
這些故事除了描寫現實生活、頌揚堅貞愛情、稱讚商人才幹,就是嬉笑怒罵地揭露諷刺帝王、貴族、教會的黑暗面。在《十日談》中,羅馬教會教士簡直成了惡魔的代名詞,貪財好色,無惡不作。也因此《十日談》完成後薄伽丘備受教會勢力咒罵攻擊,使他一度想燒毀他的著作,幸而好友兼詩人的彼得拉克勸阻,《十日談》這部傑作得以保存下來。《十日談》的寫實主義文學風格,對後來西方文學發展影響甚大,開啟歐洲短篇小說的藝術形式之先河。十九世紀意大利文藝理論家桑克蒂斯將《十日談》和但丁的《神曲》相提並論,稱之為《人曲》。後來英國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法國瑪格麗特·那瓦爾的《七日談》都是摹仿《十日談》的作品。 1375年,薄伽丘在貧困交迫中辭世。曾被他揭露的教會並沒有放過他,甚至派人挖掘他的墳墓並砸毀墓碑來泄憤。 《十日談》的一百個故事,也就是一百篇短篇小說,內容上基本上沒涉及黑死病。我們今天可以說,薄伽丘只是借黑死病搭了天幕布景,給十個青年講故事創造了契機做引線。 我這裡倒過來,借《十日談》做個引線,其實要介紹的,是黑死病。

1487年關於《十日談》的繪畫。
西方世界這場可怕的瘟疫,源自於東羅馬帝國邊上、黑海北岸的城市加法(也有人譯成卡法)。14世紀40年代,加法城是克里米亞地區享譽盛名的貿易中心,為意大利商人控制,城裡居民也是各族雜居。公元1345年,一次偶然的事件,讓城內的穆斯林居民和意大利商人大打出手。穆斯林居民們眼見敵不過,就向附近的蒙古大軍求救。當時,金帳汗國的蒙古大軍,正對歐洲虎視眈眈,見此機會怎可錯過?立馬把加法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個時候,蒙古領袖成吉思汗已經死了一個多世紀,他的後裔主掌四個汗國。其中由成吉思汗的孫子、他大兒子朮赤的次子拔都創立的金帳汗國,又稱欽察汗國,位於今天哈薩克鹹海和裏海北部,占有東歐和中歐地區。1242年,拔都在薩萊(今伏爾加河下游)定都,正式建國。歷史學家研究,這個國家,是以拔都家族為核心的游牧部落聯盟,兩百多年後,莫斯科大公國興起,擺脫了蒙古人的統治,把這些汗國都征服了收歸己有。

14世紀歐亞交界處地圖。
在我們說的14世紀40年代,是金帳汗國成立一百年左右,還在中期,還比較強盛。沒想到,曾經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在加法城牆之下竟一籌莫展,在意大利商人與東羅馬守軍的守護下,加法城固若金湯,難以攻克。攻城行動,時斷時續沒有進展。 轉眼就過了兩年。1347年,加法的守軍某天突然發現蒙古軍隊的攻勢停止了,似乎在蒙古軍隊裡出了不小的麻煩。他們沒猜錯,圍城的蒙古軍隊感染了一種怪病,首先會持續高燒,流鼻血,緊接着在耳後、腋下、大腿內側等處會出現奇怪腫塊,並且伴隨着嚴重的皮下出血,出血部位的皮膚腫脹成紫黑色。這種病不僅傳染性強,而且死亡率近乎百分之百,發病了就活不成,幾乎沒有活過三天的。

據古籍記載,蒙古汗國也學會了用投石機攻城掠地。
加法的守軍當然並不知道蒙古軍隊出了什麼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具具黑黢黢的屍體,呼嘯着從城外飛來,在頭頂上飛越而過,然後在城裡街道上摔得黑水四濺。原來,眼見加法城久攻不下,蒙古大軍便“創造性”地發展出新型武器——屍體!那些病死的士兵,被裝進巨型的投石機之中,拋射進加法城。由此掀起了人類歷史中第一次細菌戰。每天,都有無數屍體,從城外飛進城內。濃烈的屍臭瀰漫在加法全城。守城當局根本不知道有效處理的辦法,只得任其腐爛,污染城內的空氣、水源。那種恐怖的疾病很快就傳遍官兵和居民,死亡降臨在加法城。許多人頭疼、寒戰、皮下出血,呼吸衰竭,一命嗚呼。城內人人自危,即使是城裡醫術最高超的醫生,對它也束手無策。堅持了兩年的加法守軍的終於崩潰了,被嚇瘋了的守軍不顧一切地奪船而逃,給蒙古人留下了一座被恐怖瘟疫毀滅的死城。意大利商人趕快逃出死亡之地,回到祖國,但也把死亡帶回了祖國和故鄉。病菌幾乎是一夜之間,從西西里群島開始,散播到意大利各地,其中就包括佛羅倫薩,讓薄伽丘看到了駭人聽聞的慘狀,寫下了《十日談》。

1348年佛羅倫薩的瘟疫繪圖。
14世紀的這次黑死病,被稱為“歐洲第二次瘟疫”。因為八百年前的6世紀,拜占庭帝國內就曾經爆發過嚴重瘟疫,被稱為查士丁尼大瘟疫,當時人們上街時脖子上都得掛個牌子寫上自己的姓名,因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可能突然就死了,脖子上有名牌,收屍比較方便。 這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兇險,拜占庭、熱那亞、威尼斯等地相繼爆發疫情,人在得病以後症狀相同,結局也相同,發病極快,有的人甚至早上發病中午就死了。死者因皮下出血變成紫黑色,所以後世的歐洲人在回憶這場浩劫時,叫它“黑死病”。 英國雖然與歐洲大陸隔着海洋,但是只要有人來往,病菌就可以飄洋過海。黑死病第一次襲擊英國就在加法守軍棄城而逃的第二年,1348年,倫敦地區3個月內人口就減少十分之一,最後死亡六七萬人以上。居民能逃的趕快逃,僅僅一個星期,倫敦城有20000餘所房屋被遺棄。英國社會逐步衰竭,此後黑死病延續了大約300多年,英國近1/3的人口死於鼠疫。 各地政府倒也不是束手待斃。黑死病出現後,熱那亞政府緊急調動武裝力量全面封鎖領海,任何試圖強行靠岸的外來船隻一律開炮轟沉。威尼斯共和國也下令,所有外來船隻必須在岸邊隔離40天以觀察疫情。在熱那亞也被疫情攻陷後,意大利各地緊急封鎖國境,禁止熱那亞人入境,但都無濟於事。史載,有個熱那亞商人去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名叫皮亞琴察的城市串親戚,因為封鎖禁令,那個城市拒絕他入城,當天下着大雨,那個商人就一直站在城門外冒着大雨苦苦哀求,天黑以後,那個商人的親戚終於忍不住了,偷偷設法打開城門帶他回家過夜,幾天以後,皮亞琴察城裡就沒有活人了。

1349年比利時圖爾奈市民埋葬黑死病的喪生者。
沒人知道這病如何傳播,更沒人知道該如何醫治,乞丐病死在大街上,貴族病死在城堡里,死亡面前一視同仁,整個歐洲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最開始歐洲一些醫生自以為知道這種瘟疫的傳播途徑,他們說,是因為空氣里充斥腐敗物質,人吸入這種臭氣以後就會病倒,很多歐洲醫生製作了烏鴉一樣的面具,在鳥嘴的位置塞進各種香料,戴在臉上防止自己吸入腐敗的臭氣。但是這種面具擋不住病菌,醫生在瘟疫面前就像普通人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又有一些人站出來說,人之所以會得這種病,是因為人類的罪孽激怒了上帝,所以降下瘟疫以示懲罰,要想避免感染,就應該向神父懺悔自己的罪行,虔誠地祈禱請求上帝的原諒,但是這依然沒用,人們仍在死去。人們又覺得一定是自己懺悔的誠意不夠,不少人一邊侮辱自己一邊掄起鞭子把自己抽得皮開肉綻,以示真心實意地向上帝謝罪。有些人在活動中真把自己活活打死。但是這也沒用,人們依然在不停地死去,不僅如此,神父也並沒比普通人更能抵禦疾病。人們失望透頂,憤怒地尋找發泄對象,不知最初是誰煽動:一切都是猶太人搞的鬼!猶太人害死了耶穌,必須要清算猶太人以平息主的憤怒。於是基督徒們把一群群猶太人推入火堆活活燒死,如果有猶太人逃出來,圍在四周的基督徒就一哄而上,用棍棒把渾身着火的猶太人打得腦漿迸裂或者亂刀捅死。最後甚至有人認為這種疾病是靠視線傳染的——你有病,你可別看我,你盯着我看,就傳給我了!好多病人發病以後,他的親人會把他的房間用木板封死,任其活活餓死渴死在屋裡。父母拋棄孩子,丈夫拋棄妻子,人們徹底絕望了,人們紛紛傳言:這就是世界末日!

神父與《聖經》都擋不住黑死病。
如今在大家心目里,歐洲是個文明開化的地方。但是事實上,中世紀的歐洲完全沒有公共衛生和個人衛生的概念,那個時代的歐洲沒有下水道(古羅馬的下水道也已荒廢),也沒有普及公共廁所,那麼出現什麼情況,您就大膽想象吧。我只說幾個細節:有的國家明文規定,任何人從窗戶向街上傾倒糞便以前,要大聲警告過往行人三次,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衝突;法國巴黎曾把城裡收集起來的糞便堆到城牆外邊去,越堆越多,最後牆外的屎幾乎要漫過城牆去了!怎樣防止敵人踩着屎翻過城牆?巴黎人慎重其事地討論決定:……加高城牆。 個人衛生更是無從談起,中世紀的歐洲人有一種奇葩觀點,認定人在洗澡的時候毛孔會張開,空氣里的有毒物質會趁機進入人的身體讓人生病。教會統治下的信徒更堅信,自己受洗,也就是請耶穌給我洗就身心清潔了,除此之外不用再做任何洗浴。歐洲人對洗澡深惡痛絕,認為洗澡的人既不衛生又不虔誠。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憎惡洗澡,他周圍的人說他整個人聞起來就像一塊腐肉,他的第二任妻子初次見他竟然被他身上惡臭熏得暈倒。亨利四世生活在16世紀,當時歐洲人的衛生狀況比起黑死病流行的14世紀已經過了兩百年,已經有了若干改善了,竟然還如此,那麼您再想象您處在中世紀歐洲,從到到晚聞到什麼氣味吧!我以前讀歷史時總是納悶:怎麼在國際貿易中香料有那麼大的比重、受到那麼大的重視?了解了當時歐洲公共衛生和個人衛生如此不堪的情況,就恍然大悟了!

《十日談》1492年威尼斯版本的插畫。
中世紀的教會是相當強的組織力量和資源的,在信仰支撐下的教士們,面對大規模死亡和恐怖,處理屍體、建立公墓,起了一定作用。但面對着來勢洶洶的黑死病,教會的努力顯得杯水車薪。反而讓教會的組織制度弊端顯露無疑。面對着絕望的、殘酷的死亡,上帝並沒有有效地幫助陷於困境絕境的人。占據着人們心靈的宗教,開始裂開了一道縫。痛定思痛,人們動搖了對上帝的信仰,人性之光從裂縫中照射進來,催生了漫長又偉大的文藝復興,人們開始從中世紀的束縛中覺醒…… 這讓我想起我這一代人曾經歷過的一段人生,好像上述過程在七個世紀之後的再版:文革浩劫中的政治黑暗、社會混亂、經濟匱乏、文化蕭條,尤其是最高領導人年老昏聵、朝令夕改,致使各個階層的民眾都一片茫然,看不到希望的曙光。用官方在文革結束之後的八十年代初總結的話來說:中國普遍陷入“三信危機”,就是: 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危機; 對黨和政府的信任危機; 對中國光明前景的信心危機。 然而,最終壞事變成了好事,“三信危機”催生了國人的覺醒,才有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改革開放,讓中國人看到了新的出路、新的生機——這就是所謂“絕處逢生”! 這一次在新冠疫情衝擊之下,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各種壞消息,不僅是接二連三的染病凶訊和去世噩耗,更大量出現匪夷所思的怪事像瞞呀騙呀甩鍋呀,等等。從民眾在網上和社交媒體上發帖看,至少在疫情影響深重地區,也陷入“三信危機”: 對習近平什麼什麼思想(抱歉那麼長一串,背不下來)的信仰危機; 對習近平“親自指揮”的執政隊伍操守和能力的信任危機; 對習近平描畫的中國夢的信心危機。 大概當局也感覺到了民眾中蔓延的、伴隨新冠肺炎而來的精神層面的“三信危機”?才分外手足無措,分外舉止失當,導致與民眾矛盾激化的社會現實的管治危機。 不過,有了七個世紀前和四十年前的兩次前車之鑑,倒喚起了我的期望:或許“三信危機”,正孕育了社會和人心的出路與生機? 讓我們冷靜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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