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大規模死人的瘟疫雖多,幸虧是疆域遼闊的人口大國,東方不亮西方亮,滅了南方有北方,不可能像歐洲、南美那樣一次死掉國人大半、甚至滅族。瘟疫雖然很嚴重,但是地方官瞞報少報的現象相當罕見,這並不是因為官員思想覺悟多高
號稱“神州”的中國也曾飽受瘟神反覆蹂躪
《伐林追問》第57期,2020年2月7日首播
◆高伐林
上兩期《伐林追問》節目我們介紹了歐洲黑死病的可怕破壞力。我們今天很難想象六七百年前歐洲是怎樣腥風血雨。1337年11月,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率軍進攻法國,英法百年戰爭開始了,雙方都投入了舉國之力,持續時間長達116年。可是在中間的1348年——1356年九年多,雙方停戰了。為什麼?答案三個字:黑死病。從1347年開始,黑死病造成雙方大量人員死亡,英國和法國都徵募不到足夠士兵,不得不宣布停戰,直到黑死病疫情消退,雙方再拿起武器重新開打——連戰爭見了黑死病都要繞路!

死亡之舞或骷髏之舞,普遍出現在黑死病之後中世紀晚期的繪畫。

維也納市中心的黑死病紀念柱。
很自然地有觀眾問:中國有類似的全局性災難的瘟疫嗎?有觀眾還說以前沒怎麼聽說呀? 其實是有的。 就拿黑死病的來源說吧,學術界有“印度起源說”“中國起源說”“中亞起源說”等等說法。美國學者威廉·麥克尼爾《瘟疫與人》這本著作里說: 最有可能的是,鼠疫桿菌於1331年現身於中國,或者來自雲南—緬甸一帶原始的來源地,或者來自中國東北地區—蒙古大草原的穴居齧齒動物中新出現的疫源地。……1346年傳到克里米亞。 1234年蒙古滅金,戰爭期間就伴隨瘟疫。蒙古人政權元朝統治中國期間,在14世紀中期,蒙古高原和中國的北方也爆發鼠疫,一直到1368年元朝滅亡,也就是歐洲那邊黑死病高潮期間,中國這邊也沒有停息。

中國現在不少地方表演傳統的送瘟神儀式,不過用意是促進旅遊。
中國人自稱“神州”,但這個神州並非天堂伊甸園,並非世外桃源,與各國一樣,也是多災多難。各種“瘟神”輪番衝擊蹂躪中國,鼠疫、霍亂、傷寒、天花、血吸蟲、白喉、痢疾、瘧疾、麻風、梅毒、腦炎、小兒麻痹、肝炎,再到後來的艾滋病、非典,中國人沒少遭罪。這些“瘟神”,個個殺氣騰騰、青面獠牙,我羅列起來也心驚肉跳,大概也是這幾期節目觀眾只有萬把兩萬的原因,誰願意聽一些喪氣的話題呢! 不過,該講的還是要講。中國歷史上很有一些全局性的瘟疫災難,古籍上常常出現“十室九空”、“十餘一二”這些說法。有學者統計,從公元前674年至1949年,這2623年間,共記載有772次程度不等的瘟疫。 受基督教影響的西方人把瘟疫歸罪於魔鬼,中國人也說“疫,厲鬼也”,排練出一系列驅鬼的儀式。後來還創造了人格化的“瘟神”,凡夫俗子對之又恨又怕,拼命驅趕,抵擋不過就只好燒香跪拜。 不過,中國因為幅員遼闊,有些地區人煙稀少,瘟疫要掃遍全國,比較難,更多的是在一個省或者幾個省肆虐。有人就說,黑死病掃遍法國,就是一個西方大國的災難;但掃遍雲南,就只是一個邊疆省份的災難,無形之中降了級,其實瘟疫的面積差不多,死亡的人數也差不多。中國多天災、多戰亂,但是在和平時期像歐洲一樣肆虐的瘟疫要少得多,中國的瘟疫往往不是原發的,而是派生的;往往不是單發的,而是並生的——是與大饑荒、大戰亂同時和隨後跟着來的雪上加霜的災難。 對瘟疫,中國史不絕書。二十四史中有大量記載,各地省志、縣誌、地方志中記載更多。在商朝,中國已經有了瘟疫的記載。《尚書》記錄了疫疾,《詩經》中也記載,公元前781至前771年,周幽王時期“天方薦疾,喪亂弘多”。

《詩經》《尚書》等古籍中就記載了“疫疾”。
中國醫學史上,出名的大瘟疫有好幾場,例如: 東漢末年建安年間,從公元204年至219年,中原地區瘟疫兇猛。特別是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死人特別多。曹操的兒子、魏文帝曹丕回憶說:“昔年疾疫,親故多受其災”。又說:“疫癘多起,士人凋落”。那時中原“有伏屍之痛,有號泣之聲,有的合門而亡,有的舉族而喪”。東漢著名醫學專家張仲景,在他的《傷寒論》中也痛說家史:“余宗族素多,向逾二百,自建安以來,猶未十年,其亡者三分之二,傷寒十居其七”。

張仲景《傷寒論》,成書於東漢建安年間,被稱為中國醫學四大經典之一。
太久遠的就不細說了,就說與黑死病橫行歐洲的年代同時代的和以後的吧。十四世紀正是元朝末年,元至正四年,1344年,中國淮河流域爆發瘟疫。有學者認為,這與經蒙古大軍向西征討傳播的瘟疫,或經商人沿絲綢之路傳到中亞、歐洲的瘟疫是有聯繫的,甚至就是一回事。當時明太祖朱元璋剛十七歲,父母和哥哥相繼病死,因為貧窮,而無力安葬他們。 明朝末年也爆發了瘟疫。尤其是北京一帶的鼠疫。鼠疫原因,學者根據歷史記載分析說,自明代嘉靖皇帝開始,與蒙古邊境之間常有動亂,許多漢人被俘或逃往蒙古草原,過去的牧場被大面積開墾為農田,改變了牧場的生態環境。原本生活在草原上的老鼠生存空間被壓縮,人與鼠接觸的機會大大增加。明朝晚期又旱災頻發,萬曆期間有過三次大旱,而且都引發瘟疫。

電視劇中的崇禎形象。
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接位之後就沒有安寧過。崇禎六年,山西出現瘟疫;崇禎七年、八年,山西興縣,“天行瘟疫,朝發夕死。一夜之內,百姓驚逃,城為之空”。崇禎八年(1635年),總兵龍世威統兵防守潼關、朱陽關等關口,露天宿營,都患了瘟疫,“闖賊大至,遂潰。”李自成大軍來了,抵擋不了都潰散了。最頂峰的崇禎十年:1637年以後,山西全境瘟疫大流行,死者過半,疫情傳到河南地區,“瘟疫大作,死者十九(十分之九),滅絕者無數”。陝西榆林府“大瘟,米脂城中死者枕藉,夏又大疫。”崇禎十二年夏(1639年),商洛山中瘟疫流行,李自成、劉宗敏的農民軍將士染病。崇禎十三年,傳到了河北,順德府、河間府和大名府有大疫,人死八九。崇禎十四年,再遭大旱且連續4年。逃荒保命的不只是難民,老鼠也需到處尋找食物,大量的老鼠進入人類居住地。鼠疫桿菌通過跳蚤傳染給了難民,而難民的遷徙流動又使病毒延伸到更大的地域。華北地區天災人禍並至,崇禎十六年(1643年)二月,北京城的大瘟疫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爆發了。半年之後,這年八月,天津也爆發肺鼠疫。“上天降災,瘟疫流行,自八月至九月十五日,一個多月里,傳染至盛。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數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崇禎十七年即公元1644年,天津督理軍務駱養性描繪,“京師瘟疫大作,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無人收斂。”崇禎皇帝朱由檢就在這一年上吊。

李時珍著《本草綱目》。
瘟疫是跨朝代的,政權更迭後的清朝也一點不平順。清朝的瘟疫數量明顯增加。有文章指出,這與中國人口增長迅猛有關。玉米、紅薯等被引種到中國後,刺激了人口增長,康雍乾三代百餘年間,中國人口增加了近2倍。歷史記載中,天花在清代是個很突出的角色。公元242年,晉代名醫葛洪在《肘後備急方》談到天花病時記載:“於南陽擊虜所得,乃呼為虜瘡”,“永徽四年,此瘡從西流東,遍及海中”。表明天花是在戰爭中由俘虜帶到中國,隨後在中國逐漸流行。天花也是一種相當兇險的傳染病,死亡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沒死的,也往往留下一臉甚至一身的瘢痕。天花是世界上第一個被消滅的人類傳染病,世界衛生組織於1980年正式宣布天花絕跡。在現代世界,我們已經看不到麻臉的人,但在我年幼年輕的時候,麻子是經常可以看到的,他們求職、求偶,都被側目而視。有麻子的人,十個有九個會被人起綽號:叫什麼什麼麻子或“鍋盔”(一種撒上芝麻的燒餅)。彭德懷就曾說,抗美援朝勝利,有賴於兩個麻子:前方是洪大麻子(洪學智),後方是高大麻子(高崗)。

中國傳統醫學典籍中記載種痘法。
中國古代醫家在2000多年的醫學專著《黃帝內經》中,提出了“不治已病治未病”的疾病預防原則,早在公元980-1567年間就發明了人痘接種術,也就是用天花病人身上痘疹疱里的痘漿(不是我們愛喝的豆漿)、痘瘡結痂、或是用天花病人穿過的沾有天花痘漿的衣服,去感染未患過天花的人。這種感染源的毒性比新鮮病毒弱,被染上的人一般只產生輕度的天花,體內會對天花產生免疫防禦反應,獲得對付再次感染天花的免疫力,從而預防重症天花的發生。人痘接種實際上就是一種人工免疫法,是用輕型天花來預防重症天花。這種免疫預防法,是牛痘接種術發明以前最有效的預防天花的方法,在中國曾廣泛應用,後來還西進歐洲、流行美國,拯救了千百萬人的生命,促進了現代免疫預防醫學的誕生。現在很多傳染病的免疫疫苗,仍然使用人的減毒活病毒作為疫苗。比如,現在每個兒童都要接種的小兒麻痹疫苗和麻疹疫苗就是這種疫苗。 清代為什麼天花流行?因為漢族經過幾百年的人痘接種,普遍對天花有了一定免疫力,即使染上了,也知道怎麼對付。但從東北洶洶而來的滿族軍人和隨之而來的大批移民,雖然“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人無數,但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天花,毫無抵抗力,天花遇到他們就兇悍異常,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滅一雙,只要染上就沒個跑,一陣又一陣地大流行,就是皇親國戚,也無處可逃。清朝皇帝中,就有四位染上天花病毒,順治、康熙、咸豐和同治(同治一說死於梅毒)。據說康熙之所以被選中當了太子,是因為他在年幼時就染上天花,卻大難沒死。染上天花的就有了終身免疫力,而其它皇子沒有出過天花,未來的命運就有很多變數。這樣就選了康熙。 說句題外話,過去中國宣傳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罪惡,往往會舉例說,歐洲殖民者到了北美新大陸,如何屠殺本地土著印第安人,幾乎滅絕。其實,學者早已研究,殺死印第安人的罪魁禍首,是歐洲人無意中帶來的各種病菌病毒。而殖民者也有相當一部分死於美洲本地的病菌病毒,因為都對對方的病菌病毒沒有免疫力。有本很有名的書、美國學者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想必很多人讀過,其中就講述了大量這方面的情況。

美國學者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
清朝初年滿族人進關遇到的這種情況,我們中國人有個大而化之的說法,叫“水土不服”。康熙皇帝鑑於血的教訓,1682年下令各地種痘預防天花。根據皇室家族親身經歷說:“國初人多畏出痘,……嘗記初種時,年老人尚以為怪,朕堅意為之,遂全此千萬人之生者,豈偶然耶?”這是一個政府用行政命令推廣防疫方法的例證。 清朝政府甚至專門設有“查痘章京”官職,專事痘疹的防疫檢查。清朝刊行的《海錄》記載“凡有海艘回國,及各國船到本國,必先遣人查看有無出痘瘡者,若有則不許入口,須待痘瘡平愈,方得進港內。”這說明中國當時認識到天花患者為傳染病源,建立了完整的檢疫系統。

《清史稿》篇幅卷什浩瀚,大量記載了瘟疫流行的情況。
對天花算是有了些經驗,但是清朝還是爆發了多次大規模瘟疫,特點是:蔓延速度快,覆蓋地域廣,在省內或者臨近區域內接連爆發,持續時間長,往往跨年持續。其中,最為嚴重的瘟疫是在嘉慶、道光之交,波及河北、山東、江蘇、浙江、福建等省。我念一下《清史稿》的記載: 道光元年(1821)三月,任丘大疫。六月,冠縣大疫;武城大疫;范縣大疫;鉅野大疫;登州府屬大疫,死者無算。七月,東光大疫,元氏大疫;新樂大疫;通州大疫;濟南大疫,死者無算;東阿、武定大疫;滕縣大疫;濟寧州大疫。八月,樂亭大疫;青縣時疫大作,至八月始止,死者不可勝計;清苑、定州瘟疫流行,病斃無數;灤州大疫;元氏、內丘、唐山、蠡縣大疫;望都大疫;臨榆疫;南宮、曲陽、武強大疫;平鄉大疫。九月,日照大疫,沂水大疫…… 這次瘟疫時間跨度長,空間範圍廣,且都在人口密集區域,當時全國人口已經超過3億人,就算只死百分之一,就有三百萬,超過西方瘟疫死人數量。但幸虧當時中國是全世界人口第一大國、疆域遼闊,東方不亮西方亮,滅了南方有北方,爆發大規模死人的瘟疫,也不可能像歐洲、南美那樣一次就死掉大半或導致滅族之災。

劉滴川《大瘟疫: 病毒、毀滅和帝國的抗爭》通過對中國歷史的考察,揭示瘟疫對人類發展的深刻影響。
我再舉一個例子:《清史稿》記載,雍正六年(1728),三月,武進大疫,鎮洋大疫,常山疫。四月,太原疫,井陘疫,沁源疫,甘泉疫,獲鹿疫,枝江疫,崇陽大疫,蒲圻大疫,荊門大疫。夏,巢縣疫,山海關大疫,鄖西大疫……這一年的瘟疫,就涉及江蘇、山西、河北、湖北、安徽等南北各省。 中國的瘟疫雖然很嚴重,但是從古籍的記載來看,有一種現象很少出現,這就是地方官的瞞報少報,比較多的,是把瘟疫災情包括病死人數往重了說,渲染得很嚇人。至於對上級、對中央隱瞞真實情況,少報甚至不報,這是共產黨統治下的新生事物。古今人性的差別沒有那麼大,為什麼古人不太瞞報少報瘟疫?說白了,古代地方官也要評估利弊,要兩害取其輕,他們之所以有一說一如實上報甚至往重了說,是希望上級多撥財物和醫藥資源賑災;而瞞報少報,被發現的幾率大,付出的代價更大——社會代價且不說,自己個人“欺君之罪”的代價也受不了,丟烏紗帽是輕的,丟腦袋都是很可能的,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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