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這個概念有極多解釋,日常所說的“文明”究竟指什麼,我也似懂非懂。有人告訴我,知道文明的反義詞,就可以倒推出文明的含義。文明的反義詞,首先是野蠻;另一個反義詞,是愚昧。那麼也就是說,文明,就是野蠻和愚昧的反義詞
中國與西方,哪個更文明?
《伐林追問》第61期,2020年2月17日首播
◆高伐林
有些詞,看着很簡單,解釋起來極其麻煩,用在不同場合,就有不同涵義。像“文化”這個概念,三十多年前有文化學者說有六十多種定義,後來又聽一位在文化部工作的朋友說,對“文化是什麼”這個問題,回答竟有兩百多種,他也攪昏了。
人類歷史上有很多文明湮滅了,只留下遺址。
類似的還有一個詞:“文明”,也有極多解釋。可以指人們所創造的財富的總和;可以指精神財富;也可以指發展到較高階段並具有較高文化的人類社會狀態;也可以指言談舉止很有禮貌很有分寸很尊重人……在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等等領域中,文明用來指有人居住的有相當程度的文化與經濟發展的地區,例如兩河文明、黃河文明、愛琴海文明;也可以指文化類似的人群,例如基督教文明、儒家文明、伊斯蘭文明;還可以指人們社會生活中某個領域的型態和水平,例如政治文明、生態文明、旅遊文明……
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
塞繆爾·亨廷頓的名著《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
英國大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在巨著《歷史研究》中說,人類迄今共有26種文明,包括埃及文明,敘利亞文明、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希臘文明、瑪雅文明、拜占庭文明……等等;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1993年發表了《文明的衝突?》,後來又出版了《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其中一個預測是:伊斯蘭文明和中華文明之間的共性很少,但政治上會走到一起對抗西方文明;中共中央1986年通過了一個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精神文明決議;對了,中共在八十年代初還搞了五講四美三熱愛,五講中首先就是講文明——當時我在團中央工作,也是一個吹鼓手。你看,湯因比講的文明,亨廷頓講的文明,中共中央講的文明和我們當年要青少年講的文明,肯定不是一回事。
中國基層講文明的黑板報。
我講不清那些關於文明的大話題,日常所說的“文明”我也似懂非懂。日常說文明,是指什麼呢?有朋友告訴我,知道文明的反義詞,你就可以倒推文明的含義了。哦?這個辦法不妨一試。 文明的反義詞,首先是野蠻,與之類似的是粗野、粗魯;另一串反義詞,是愚昧、蒙昧。也就是說,文明,就是野蠻和愚昧的反義詞。 中國與西方,中國人與西方人,哪個更文明?問一百個人,一百個人會說,當然是西方更文明、西方人更文明。當然他們也會解釋:這是就總體水平來說的,少數文明程度高的中國人,會讓一般西方人也望塵莫及,更別提西方人中人渣也並不少。
旅遊就是各國遊客文明程度大比拼的擂台。
平時各自呆在自己國家,可能顯不出來。走到一起,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日本電視台評出“2018最不文明遊客排行榜”,中國被提及次數最多。世界各地,不時傳出和中國遊客有關的不文明傳聞,其中常被提及的包括塗鴉寫“到此一游”,不光是寫,而且還刻、還劃;隨地吐痰,爭搶座位,在酒店大堂或餐廳里大聲喧譁,到美國鬧市廣場上齊唱“打倒美帝野心狼”等紅歌紅戲曲……我在美國和歐洲、東南亞多個景點,看到用中文寫、甚至是只用中文寫的“請勿吸煙”,針對誰不言而喻。有人將之歸結為民族性,有人說是文革遺毒,有人稱之為中國遊客“海外綜合症”,應該搞一套“中國公民出國行為規範”並強制推行,以免給“國民整體形象”抹黑。 其實世界各國在從封閉到開放的過程中,都曾經歷過這種從“不文明”到“文明”的過程。上世紀70年代,日本遊客在歐美扎堆搶購奢侈品,結隊光顧“紅燈區”,酒後亂性,酒後失德,就遭到當地媒體的嘲諷,海牙、布魯塞爾的某些夜店也用日語標註“文明守則”,如今的日本人卻成為國際遊客中講文明、守規矩的典範。二十多年前韓國大批遊客剛剛走出國門時,也給外國人留下“不守秩序”、“喧譁吵嚷”的負面印象,如今已經改觀了。每年五月,一個旅遊信息網站Triposo通過民調,會推出“最不受歡迎國家遊客”排行榜。2014年的調查取樣範圍覆蓋62個國家,最不受歡迎的遊客來源國是美國,中國名列第四。33%的受訪者認為,美國人是全球最令人討厭的遊客。加拿大CTV電視台曾評論,許多美國遊客在國外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美國人,喜歡冒充加拿大遊客來甩鍋。 但是不管怎麼樣,20世紀初以來的中國人在西方人面前,確實感到在文明程度上矮三分。文革中有位轉業軍人對我講起許多他們剛進城鬧的笑話:看見抽水馬桶半池子水,掏出毛巾湊下去洗臉,甚至打算用裡面的水淘米……對於西方文明本能的敬畏、羨慕,需要毛澤東再三教育:低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乾淨”,才扭轉過來,扭轉的結果,是保持泥腿子、土包子本色,拒絕現代文明。 基辛格回憶,1975年12月,鄧小平會見福特總統和基辛格,當他們的面吐痰六次。前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科克羅夫特相信,鄧小平的許多動作有深意:當着客人煙抽個不停,不停地對痰盂吐一口濃痰。據說鄧小平一旦罵起某些討厭的鄰國,罵兩句,吐一口痰,聲情並茂。
鄧小平會見外賓,腳下必擺着一個痰盂。
鄧小平好歹吐在痰盂里,李鴻章直接吐到地毯上——管你洋人地毯有多名貴呢。鄧小平赴歐勤工儉學,又多次出國與洋人打交道;李鴻章是翰林出身,通曉中西;基本修養禮儀哪會不懂?怎麼會這樣呢?組織行為學家哈羅德·沃爾茨有個理論。領導人太彬彬有禮了不行,粗魯些的領導會有兩種結果。其一,以語言肢體主動施壓,在社交場合逼迫對方讓步;其二,篩選出不那麼重視禮儀的手下,反過來崇奉其鐵腕。 不能用孤立、靜止的觀念來看文明水平。我們說“眼見為實”,但是“眼見為實”又是很有局限性的。眼見的是當下這一瞬,並不能掌握這一瞬看不到的事實——就像你下班回到家裡,看到“歲月靜好”,一切井井有條,孩子在安安靜靜寫作業,你並不知道他和同學前半個小時在家裡大鬧天宮,把枕頭和沙發墊子扔得滿屋都是,是看到你快回家了才十萬火急地收拾好的。 我們看到的文明的西方,是文藝復興之後的西方,是經過宗教改革、啟蒙時代觀念更新和工業革命之後煥然一新的西方,確實在許多方面比中國文明程度高得多;然而,歷史學家則往往認為,中國過去很長時間,在許多方面比西方更文明,與我們一般民眾耳聞目睹得出的印象大相徑庭,而他們並不是信口開河、阿諛逢迎的“磚家”。美國漢學界有所謂“加州學派”,就認為中國除了近代,歷史長河中的一瞬間之外,過去一直都是世界第一,沒有什麼大的制度缺陷,歷史上的大亂都是“小冰河期”這類氣候災變。英國經濟學家安格斯·麥迪森甚至說“鴉片戰爭前中國GDP占世界三分之一”,中國學者秦暉教授認為難以置信,但他在一篇文章中也說,至少在明初以前,即馬可·波羅和鄭和的時代,中國的王朝盛世要比當時的歐洲繁榮許多,應該是不爭的事實。
十八、十九世紀之後,西方的許多城市美輪美奐。
歐洲中世紀末期,當時生活在閉塞、落後的歐洲的旅行家,經歷千辛萬苦,來到正處於鼎盛期的埃及亞歷山大,目瞪口呆:“和阿拉伯人相比,我們仿佛是野蠻人”。 我多次講述過一個流傳百年也一點沒褪色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正在太平洋島嶼熱帶雨林中考察。他向當地一名食人族酋長描述:“歐洲正在發生戰爭,每天有幾萬人喪生。”酋長驚奇地問:“你們怎麼吃得下這麼多人肉?”他解釋歐洲人不吃人肉,酋長驚呆了:“不吃的話殺來幹什麼?你們那裡太野蠻了!”
中世紀歐洲城市的公共衛生水平相當差。圖為1348年佛羅倫薩被黑死病橫掃。
我曾經介紹過:中國在很長時間之內比西方更講衛生。中世紀歐洲的西醫,相信人會因為洗澡而生病,很多地方並不缺水,但人們根本就不洗澡。而中國大部分人,除非是山西、甘肅一些歷來缺水的地方,一般還是喜歡身上清淨無垢的。那個時代的歐洲沒有下水道,也沒有普及公共廁所,隨地大小便,糞便垃圾朝窗戶外直接傾倒。有的城市立法,向窗外倒屎尿垃圾,要大聲公告周知三次,以免倒在過往行人頭上身上而惹起糾紛打架甚至決鬥。
威廉·麥克尼爾《瘟疫與人》中文版。
垃圾太多,自然老鼠多,跳蚤多,過不幾年就鬧一場死人無數的瘟疫。 而同時代的中國人怎麼處理糞便這些問題呢?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暨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教授余新忠,長期致力於醫療社會文化史研究,出版有《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清代衛生防疫機制及其近代演變》等專著,還翻譯了威廉·麥克尼爾的經典作品《瘟疫與人》。澎湃新聞採訪他,其中一個話題,是請他介紹傳統社會的中國人的衛生,特別請他詳細介紹糞便處理。 余新忠說,傳統社會的中國人,衛生行為和觀念都是有的,但並不放在現代衛生的認知體系下。對糞便是看成肥料,更多地與農業和生計相關,基本上採取市場機制來處置。城市公共衛生的維持,大體靠兩部分力量,一部分是糞便處理業組織和拾糞者,糞便與一部分垃圾,由專門經營糞肥的組織和拾糞者來收集和販運出城,賣給農民當肥料,也就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環境整潔。——這種方式一直延續到1949年之後,我記得,文革前北京有位很出名的掏糞工叫時傳祥,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接見他,着意表明的政治含義是:我們需要這一被視作最髒最臭最低賤的行當。
北京的掏糞工時傳祥(左),受到國家主席劉少奇接見。
余新忠說的另一支力量則是官府和地方社會機構,主要負責在對城市包括郊區河道的疏浚上。城市居民生活垃圾會進入河道,常常導致河道淤積堵塞,影響城市生活和安全。有作為的地方官和熱心公益的鄉賢,就會出面倡導和組織疏浚,實際上就是清理陳年垃圾。不過余新忠說,當時此舉主要不是出於衛生考慮,更多的是着眼於水利、交通、防火。 至於個人清潔、個人健康,作為個人事務,中國傳統政權基本不管,更多地將其視為生活習慣,有人不修邊幅,也有人有“潔癖”,但社會上並不認為這與身體健康、文明程度有直接聯繫,更無關“泱泱大國”形象。有筆記記載,宋代宰相王安石身上長虱子,某日上朝,虱子沿衣領爬到他的鬍鬚上,宋神宗看了發笑。王安石下朝後吩咐侍從把虱子抓乾淨。今天看起來很不文明的一件事,在當時不過是一笑了之。有些衛生觀念、行為方式,通過養生、歌訣、家規族訓來表達。比如《朱子家訓》說“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家規族訓里談不要放縱食慾、色慾,都有衛生和健康的含義在裡面。還有些衛生觀念和節日習俗有關,今天我們看來是衛生的行為,在古代往往以“辟邪”名義進行。像端午節被認為是掃除病邪的時機,認為艾草、雄黃酒都有殺菌效果。 總的來說,在中國傳統社會,衛生問題是通過民間化、社會化、市場化的方式來處理,比較少通過官府以行政方式來解決。這就說明,社會和個人在衛生方面的文明程度,在很長一段時間比西方社會和西方人要高。 而近代以來,尤其在19世紀、20世紀,西方人在政治制度大變革之後,建立了比較科學、比較完善的現代衛生制度,文明程度就後來居上,超過中國了;在這種社會環境下生活和成長起來的西方人,也就有了更文明的習慣。
中國畫作《煎茶圖》。聰明的古代中國人發明了燒開水。
中國人愛喝開水,來到西方,常常會為喝不到開水而困擾。美國歐洲的自來水都可以直接飲用,餐館、旅館都很難找到開水。但從歷史上看,喝燒開的水是中國人很好的文明習慣。研究醫療社會文化史的余新忠教授探究了這一點。他說,在現代衛生防疫體系建立起來之前,西方人似乎只能在致命的乾渴和疫病之間徘徊。別無選擇了嗎?聰明的古代中國人早就發明了最為簡單有效的辦法——把水燒開了喝。中國人喝開水有四千多年歷史,《孟子》中:“冬日則飲湯”。“湯”便是熱水或開水,這個習慣是怎麼養成的呢?余新忠認為,很可能與茶有關。中國是茶的原生地,漢代典籍中多見“烹茶”,可見飲茶必烹,必燒開水,這個習慣的形成至少不會晚於漢代。當西方人把含有各種細菌的生水喝進體內的時候,中國人燒一壺開水,坐在庭院裡品着茶香。有利於消毒防病的喝開水,成為中國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要燒開水還得有鍋,這一點中國人也有優勢。英國歷史學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說:“中國澆鑄技術比歐洲早發明十個世紀”。傳說中治水的大禹就讓人鑄造了九個鼎,也就是九口大鍋,能燉肉,當然也能燒水。別看這些容器簡單,當時可是高科技產品。游牧民族還玩不了這一套。他們沒有鍋和水壺,也沒有合用的加溫消毒設備,只能燒烤,麵包也好,牛排也好,架在火上燒烤。至於歐洲人喝的咖啡,是十六世紀之後,從阿拉伯世界經土耳其傳過去的。
端午節是中國人消毒辟邪的時機。人們選購要懸掛在門前窗上的艾草。
就靠喝開水這一類簡簡單單的消毒辦法,古代中國人避開了很多災難,人口最多時甚至占到全球人口的35%。 當然,開水不是萬能的,何況還有許多時候根本喝不上開水呢,古代中國人遭受了許多、在某種程度上比西方人更多更大的災難。《伐林追問》節目不是學術研究,沒有打算對文明做出精確定義、然後分解成多項指標、廣泛搜集整理數據,最後進行量化的比較和分析。我的水平、節目的性質,只是漫談。熟悉我的人,恐怕不會把我看成一個民族主義者,我對“愛國病”深惡痛絕。我信奉的是實事求是,反對用靜止的孤立的觀點看歷史。今天講述歷史上中國和中國人在不短的時間、不少的方面,文明程度高於西方和西方人,並不意味着我認為今天還是“厲害了,我的國”。我與大家一樣,更側重思考為什麼中國後來被人家趕了上來,超了過去?同時也與大家一樣,思考當今的這個“核心”、這個政權,在開文明倒車方面,具有什麼獨特功勞?
中國的茶文化豐富多彩,圖為成套的紫砂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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