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二十四日得知董胜今老先生六月份生病,到八月二十三日他去世,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充满活力的老人便走入另一个世界了。生与死的距离,常常短得让人不知所措,三个星期前先生电话里的温柔嘱托终成久挥不去凄响的婉音。 想必这两年在万维写作的博友都应该不陌生董胜今先生这个名字。董先生在2016的阳春三月来到万维,写了第一篇文章《怀念周晓燕先生》,之后便以几乎每天一文的速度在万维发文字。一年零三个月, 347篇文章,点击率达50万。 三月十六号的万维博客里有一篇文章《我迎面碰见蒋委员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立刻去顶了帖,之后我发现这位名为董胜今的博主,是位八十有六高龄的老先生,老先生文章里呈现的极大热诚,让我讶异,而其间浓厚的民国色彩,深深吸引了。 没过多久,董先生便和我有了私下交流,仅仅三个月便有百余封Email往来,成了不折不扣的忘年交。 在称呼的问题上可看出老先生的可爱, 他不许我称呼他董先生,更不愿我称他老师,他希望我们可以像平辈的朋友一样没有任何障碍的交流 ,而我的教育让我无论如何不敢对一个和我父亲同龄的老人直呼其名,于是我们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鉴于我们之间的渊源,我称呼他为学长,他则称呼我这个小学妹妮妮。 文字的交流间,我发现老先生心态异常年轻,他自己为此也颇为自得:“我的优点是我的思维中现在还没有任何那些老年人的痕迹”。他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在社区大学修了五六门课 。他一直声称他能活过百岁,因为他们是长寿家族,他本来今年要去台湾参加他姐姐的百岁寿宴的。 董先生虽然经历异常坎坷,却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单纯,相信每个和他有交往的万维网友,都会感受到他的真诚和纯笃。他就如一面镜子,照出我辈可厌的城府和世故,不由感叹,俗世在不知不觉中将我们一直努力持守的简单悄然侵蚀,而老先生竟能在那样的境遇中仍然保留着一颗诚挚的赤子之心。 万维写博可以说是董先生一生中最后的精彩。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喜爱万维,他在万维交到很多朋友。 刚开始时,他对万维的设置不是很懂,常常询问我, 后来他索性把密钥给我,让我全权管理他的院子,我心下莞尔,认识不到一月,老先生竟是这样的毫无心机。 熟悉董先生文章的人肯定会对他写的“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有很深的印象。 那个系列来源与我和董先生的一次交流 (注1)。他读了我的《江南社团》很有感慨,谈到他一直参与一个戏曲方面的社团活动,我们天南地北的聊起京剧,徽班进京,青阳腔,后话题转入民国时期的学堂音乐,我问他他们那个年代唱的歌, 于是他把他所收藏的很多民国老歌词曲谱子给我看,很多都是他亲手抄录的。 我非常感动 ,于是建议他写一个民国时期音乐的介绍文章。他提议我来写,他提供素材 。我给他推荐了沐岚,谭岳,以及木桩。 几次商议之后,我们还是决定由老先生自己写,沐岚点评,我负责编辑,于是 便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音乐沙龙《【我们那个年代的歌】》。 其实老先生喜欢音乐我从他给我的第一封Email便可知。 “芹泥, 真高兴能够和你通信。“且啣得芹泥同筑新巢傍翠微”,”燕双飞“歌词。是你的名字的出处吗? 我古文根底差,这是碰巧对上了,因为我会唱这首真正老的歌,应该是我的母亲唱的歌。但我并不知道芹泥的来历。 … 我努力把“燕双飞”的歌词背出来了,倒数第三句开端不准确。你可以重填。 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吹。 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 绿芜庭院细雨湿苍苔, 雕粱尘冷春如梦。 且衔得芹泥重筑新巢旁翠微。 凄香隐,软语呢喃话夕辉。 差池双剪,掠水穿帘去复回。 岂耐流光 转 。莺花老,雨风吹, 景物全非,杜宇声声唤道, 不如归。 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记譜给你。很好听。 儿时听母亲唱的歌,经历了八十年的岁月,居然还可以兴致勃勃的背诵吟唱,老先生对音乐的喜爱可见一斑。 他很喜欢我的散文,一直建议我把它们整理出本书,他大约也看出我懒散,(注2),所以不断敦促我,还热心地为我介绍台湾余光中老先生,他本希望把我介绍给他的学姐,我的偶像,《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怎奈齐先生患病,此事终成为憾事。 他对我很多文章都诚恳地给出意见,并非一味赞誉。比如他详细点评《凌晨的微感》,“你的“清晨微感”我读了三遍,思考了很多。朋友们对你赞誉的很多,都很真诚,也都中肯。也有和你探讨的,有的也很有意思。这种清晨微感,我在年轻时代也有过,但不多,记得清楚是大学刚毕业后有两次,从劳改队出来后有过一次。都是在对生命充满希望,了无挂碍的情况下,清晨醒来,物我两忘,思想处于空灵的状态下产生的那种对生命的热爱,对一切美好的向往和感受,可以说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你对美的感悟写得很好,再由思考而得智慧,这里面你引入了神。有人不赞成,我还无法判断,因为我自己还没有体验过神,也许是世俗世故多种杂念太多,我需要提升。依次你对知识的表述,尤其对那教师的描述,非常引人入胜,太棒了。我只是对你把闲趣合在一起不太支持,因为我以为闲趣和这种感悟是两个不同的心灵状态。觉得不加入闲趣这篇文章更好。”。 而对我另一篇很下乘的散文“看台上的欢乐颂”,他关切的询问是什么原因致使我的文字有一种敷衍和粗糙,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锐,看出我心境的絮乱。 他知我喜欢民国风范,还特意把一些民国作家的文章和书寄给我。 比如何其芳早期的“”作品(去延安之前)。 他也很客观地提醒我,不宜将民国和魏晋写得过于理想化,我自知他说得十分在理,也解释了我写魏晋和民国时的心态,“先生说我把魏晋和民国理想化,说的十分在理,我之所以幻化那样的国度,一方面是希望净化自己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满足一种审美情趣,记得柏拉图写过《理想国》,在这个国度里,有哲学王子,有完美的道德秩序,还设计了一套合理完整的贤人司法民主政体。而我的理想国是排除政治的,它更是一个揉和了魏晋名士风流以及世外桃源清趣的所在。写魏晋时,心里没有忧愤,所以轻松愉悦,让魏晋人物在笔下神驰骏逸,实在是美学享受。写民国才女,是加上了家国情怀,其实对民国的了解很有限的,看书也有选择性,有理想化成分,因为我不自觉的摒除我不想看到的内容。” 人生晚秋姐说过“最值得庆幸的是他最后留给我们的除了他不幸的经历记忆外,更多的是他在苦难中的思考和醒悟。在思想自由世界重新思考回顾走出来晦暗隧道。最可贵的是我们不知道的过去民国时代的丰富的文化音乐艺术和人情”。 和董老先生一年多的交流,以先生所说是心灵上的交流,于我无疑是精神上的财富,我无比感念这份奇遇和美好。 “至少你是感觉那是一个能够容许你这样的人生存发展的环境,可以有和你同样的人存在,也具备创造出美好事物来的可能。因此,我目前感觉你的思想的出路就不妨在博客上经营你的理想人物的家园,把美的享受带给这一批被你影响感化的人。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也无法改变其他的人,但我们至少可以保持自己的心灵世界。” 这是老先生曾给于我的教诲,这何尝不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年所经营的理想世界的美丽花园。 万维犹如老先生最后的空中楼阁,他在这里聊以快意,尽兴浇灌意象中奇异的花朵 ,以他特有的天真纯净,优雅旷达, 将他一生不寻常的苦难,化为性灵里的自由自在 。他对朋友毫无保留的真挚情感,如天边那一道绚烂的彩虹,会成为我们一生中永不消散的美丽印记。
董老先生,天国里安息!
************************************************************************************ 注1:这是在构思“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时的通信。 “好高兴,终于找到了,我先发一个张权唱的“我住长江头”给你。张权曾经是右派。我想你来做30年代的音乐家介绍,你会做配乐的图像。我协助你的资料。我会把我现在的材料都给你,再看能够找些什么。你的意见?我听这首歌流泪了。“
“ 妮,我不知道你们对三四十年代的音乐不了解。我们当年南开的老同学把当年的校园歌曲编辑了三大册,(中文独唱,英文独唱,合唱),我把中文独唱的目录发给你看,你如果有兴趣,我们商量一下。我看看怎么介绍,你的主意多。 我真奇怪怎么找不到那一批歌了,我还要找。” “学长好,非常感谢先生的推荐,校园歌曲是我最喜爱的一类歌曲,我的文章里常常会放一些民国时期流行的歌曲,比如李叔同的,我在《由校园起床号说开去》一文中还介绍了 民国"学堂乐歌“。另外 先生也应该熟悉“青青校树”这首歌。我到网上查了一下,“黄自是中国早期音乐教育影响最大的奠基人”, 黄自原来这么重要,我第一次听说。 知识太贫乏了。 赵元任以前听说过,但不知道他音乐方面的造诣这么深,居然“叫我如何不想她“是他写得,真是多才多艺。民国的确是人才辈出的时代。先生何不写一个系列文章介绍这些人呢? 我相信大陆出生的人基本对这些人物是一无所知。我对民国音乐(家)很感兴趣,但毕竟了解很少,要想写出文章来,恐怕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因为需要大量阅读,而且也需要灵感。另外, 如果我写,角度可能也不太相同。我比较建议先生写” 注2:这是和先生讨论散文时的交流片段。 ”妮: 我再读“芹溪”和“漂流去”, 我只觉得你就是那个把美带给人间的精灵。是上天派来的,还是你自己长成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从你那里散发出来的都是美。我想请台湾的余光中欣赏你的美文。因为我最佩服他。要设法和他联系。不过他比我大两岁,现在身体如何? “学长好, 先生予我散文的美誉,我深感荣幸,也有些惶恐,也可能因为自己一直以业余写手定位,自视不高吧。,经纬道理,最怕落入俗套,也许我很少读现代散文,也不追求大道理, 只求愉悦本心,所以,有些独特吧。 我说过我喜欢民国早期那些半文半白的散文,白话在摸索阶段,所以,有新奇的创造,文言未死,所以有古典的优雅,文字丽而不俗,意象丰而不密。” “妮, 我还在慢慢追踪你的足迹,浪游在你的遐想和梦境里。我有个朋友,他keep两本日记,有部是专门记梦。可惜我记忆力差,醒来就大部忘了。你试过吗?你喜欢齐姐的书。我把她的一篇书信复印给你欣赏。对你我只有一个赞字。” 注3: 老先生少年时的一首诗:
仿佛和朋友们参加盛会, 似有亲爱的人同在一起。 朦胧中充满倦怠和温暖, 像一切幸福都属于自己。 当晨曦瘙痒沉重的眼帘, 心灵挣扎在梦的边缘, 依稀有声音把我呼唤 求你们别再和我纠缠。 终于那动人的钟声一响, 刹那间敲开了心灵之窗, 我决情地推开梦的追逐, 欢笑着向黎明张开臂膀。
这是董老先生喜欢的一首歌。
这里的歌词是董老先生手录的。
这是老先生儿时听母亲唱的歌。 谢谢勵施浙甯提供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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