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郝的人不算太多,这个姓北京话读“好”,南京人却是读“赫”(同贺,四声)。所以金陵三星糕团店的店东郝先生,我们都称他为“赫大伯”。 郝大伯长得方面大耳,笑起来声如铜钟,身体微胖,一口金陵城南口音。郝大伯一家包括他和他的妻子郝大妈,还有儿子媳妇孙子一家三口,外加一个八十多岁的裹脚老母亲。 郝大伯一家开始住在我们家金陵老屋的前厅改成的两间房里,南京人叫堂屋,大伯大妈一间屋,老太太一间屋;儿子媳妇是后来才搬过来的,向我祖母租借了另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带着孩子住在我和我祖母住的房间外的客厅对门。 那个时候,我们前面的院子里就那么一个自来水龙头,在院子的墙边,大家共用。每天早晨,郝老太太会拿着个小板凳,颤颤巍巍地挪动着她那裹得像小三角粽子的小脚从前厅走出,来到院子里,用一个小碗从自来水龙头接一点儿水,然后就把小板凳放在院子的向阳处,坐在那里用篦子和梳子慢悠悠的梳她的头发。我有时好奇,喜欢看她用篦子沾了水把头发梳得细细柔柔的,她从来不洗头,用篦子沾水梳理大概就是她清洁头发的方法。她那么大年纪一头青丝很少白发,嘴巴里的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可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油光水亮。她说着一口我听不懂的苏北话,她有时一边梳头一边叽里咕噜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我们几个小孩子听不懂,就会问郝大妈老太太又说什么了?郝大妈就会用苏北话大声说她婆婆几句,然后告诉我们:“别睬她!她又骂人了!”郝大妈的一口城南话骂起人来,最常听到的就是“婊子儿”。 我们几个小孩子有样学样,吵起架来,也相互指着骂“你是个婊子儿!”被家长听到了,不得了,罚跪、打屁股,才知道这是句很下作的语言。 郝大伯家的老婆媳俩整天是叮叮杠杠不断,但是,好玩的是,她们都是自说自话,叫骂时很多时候都是笑着骂,所以我们搞不清她们俩是真吵还是吵得好玩的。反正,我喜欢看老太太蓖头发,更喜欢看老太太自己坐在阳光里窝成一团慢慢地修剪她的脚趾甲,有时,我会有点害怕地伸手触摸一下她那变形的小脚趾头,它们全都是软趴趴地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好几次,我问我祖母为什么她不像人家老太太裹小脚,祖母回答她裹了一天不到,痛死了就拼死命也不肯再裹了。她的父母还算开明,也就没再强逼她。 郝大伯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住进我们院子之后,每到秋冬之际,他的小孙子就会哮喘发作,为了帮孙子治病,他们试了各种民间偏方,所以秋风一起,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扒着郝大伯儿子媳妇住的房间的窗子看西洋景,今年是活鸡胆明年是活蛇胆,反正总是他们家一群大人,围住郝大伯的孙子小文,其中一个大人拿着一个汤勺,汤勺里面一个黑绿色的丑陋的东西,劝着那个被围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小男孩把那个恶心东西吞下去,每次都是我祖母过来挥着手像赶小鸡一样把我们几个小孩子驱散:“去去去,等你也生病了,一样得吃!”我们过家家时如果有机会做医生,就会模仿这个镜头,拿一个勺子,里面放个黑东西,给做病人的小孩子,说:“一口气吞下去,你病就好了!” 每次我做医生的父亲回来,郝大伯一家总是会过来问怎样能根治他们孙子的毛病,父亲都是让他们看西医,他们也总是点头,可夏天一过,他们就有满世界地寻偏方去了,寒风一起,我们就能听到小文的哭声,他家窗子框上便多了几只小手和几双好奇的眼睛。 郝大伯是个非常地道的小生意人,他一个苏北人的后代,在金陵城中自闯世界,从小摊子做起,一直做出了声誉,三星糕团店的老店在金陵城的最中心地带,新街口中央商场的对面,那里紧邻大华影剧院、新街口室内大菜场(现在已没有了),人流不断,三星糕团除了典型的江南中式糕点之外,还做一些京城名点如莎其码之类的,晚间还供应鸡汤馄饨、酒酿汤圆等,我小时候,常常跑过去,拎着一只小奶锅,买二两鸡汤馄饨,在厨房里忙着的郝大伯看见我总会多给我两三个馄饨。那时候,郝大伯已不是店东了,一切国营化,郝大伯只能在厨房里顶大厨的位置,头衔好象是主任什么的。 每年过年,郝大伯会自己亲手做金陵传统年菜--素十锦,送给院里的邻里每家一碗,那一碗菜中,有十多样不同的蔬菜,分别炒制再汇到一起,过年油腻的肉类吃多了,就觉得这素十锦是最好吃的东西。 很多年以后,我从美国回到石城金陵,看见我们家当年的院子早已被一栋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所取代,我失落地在新街口一带徘徊,猛然看见“三星糕团店”几个字,如获至宝,跑过去一看却是大失所望,橱窗里排着几款看上去完全不能引起食欲的糕点,我买了两款,分别尝了一口,就丢进了垃圾桶。问里面的营业员,知道一位姓郝的老先生吗?他是这家糕团点的创始人!里面的人一个劲地摇头,我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