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有不少輝煌一時的公共設施，日後卻蕭條甚至廢棄。原因倒未必是設計不完善、決策失誤，更多的是因為社會經濟變遷——人算不如天算，像底特律，整個城市一落千丈，那些城市設施自然就“門前冷落鞍馬稀”。我們新澤西州首府Trenton周邊據稱也有標價一美元的建築。廢棄了怎麼辦？
“當初耗資不菲的公共建築設施，因決策失誤而廢棄——美國遇到這樣的情況如何解決？”來自國內的一個提問，一時難住了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上馬拍腦袋，下馬拍屁股”這樣的事兒，在美國似乎很少見。納稅人對自己的錢包看得緊，一個項目，尤其是“耗資不菲的公共建築設施”，可不是那麼容易上馬的，調查、評估、聽證，曠日持久。
孟菲斯的大金字塔
比如一個小小的火車站吧。我住的四萬人口的新澤西小鎮，在前幾年某期《金錢》雜誌上，名列“全美百佳居住城鎮”第22名。一條通往紐約的鐵路穿鎮而過，如果在本鎮增設一個火車站，居民到紐約就方便了，可以吸引大批跑通勤的白領上班族來此買房租房，房地產的價格定會飆升；但這樣也想必給本鎮帶來交通擁擠、空氣污染。這個動議曾經舉行多次論證會，其中有些是開放給全鎮居民的，論證之聲持續了不下十年，終於還是沒建。鄰鎮也有同樣的動議，想必也有過無數的論證會，終於決定在他們城增設一個車站。2013年新澤西州州長致信大眾公布了這一工程，計劃在2018年動工。這類火車站頂多相當於中國縣級火車站的規模更小，也就300米長的站台，加個售票間，安幾台自動售票機，可前前後後沒個十幾年不會輕易上馬。若是建成後因決策失誤而廢棄，那州長鎮長還不得擔上一輩子的不是？
問了周圍幾位美國朋友，他們也說，私人企業投資失敗的設施數不勝數，最近傳出大西洋城又有一家大賭場不堪虧本而關閉，這已經是第五家了，原來修得美侖美奐的摩天大樓眼看人去樓空。但是政府投巨資建造後又廢棄的設施嘛，還得想想……
最後是女兒一句話提醒了我：孟菲斯的金字塔體育館，不就被不少人視為投資失敗嗎？
可不是嘛！1991年在密西西比河畔建成的孟菲斯金字塔（The Memphis Pyramid），是一座金字塔型的體育館，最初名稱是“美國大金字塔”，是全世界第六大金字塔。整個建築共有32層，高達98米，共有20,142個座位，當初由市政府和郡政府籌集投資為6900萬美元。
埃及古王國的首都就叫孟菲斯，所以在歷史實在短促的美國，孟菲斯城中建造一個金字塔型建築，還在前面豎了一座埃及最著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從吸引眼球的角度看，倒也不失為一個點子，可以拓展遊客的歷史想象空間。自然也有人譏評說它“不倫不類”，但是馬上有人反駁：貝聿銘在法國盧浮宮前廣場設計建造那個金字塔，開始不也有人說“不倫不類”？連艾菲爾鐵塔剛聳立雲天時也讓人如喪考妣呢！
矗立在美國密西西比河畔的孟菲斯金字塔和拉美西斯像。
失策的是把它建成一個體育館。開始幾年，它還被美國職業籃球聯盟的孟菲斯灰熊隊當作大本營，但隨着2005年另外一家更為豪華的“聯邦快遞體育館”在孟菲斯建立，大金字塔作為一個體育場館就越來越失去了競爭力。有人認為，作為體育場館，它應該就算個被廢棄的設施。後來考慮過用它開賭場，建水族館，室內主題公園……但均未成正果。前些年曾被用做購物中心，還開了酒店和餐館，每年收約40多萬美元的租金，可沒有哪個租期是長久的，總的趨勢，一直是前途未卜。
孟菲斯位於美國中部的田納西州，2009年4月，我曾經去那裡觀光。孟菲斯在美國堪稱民權運動史和流行音樂史的重鎮，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在那裡一座旅館被刺殺，眼下改建成美國民權博物館；那裡也有搖滾樂巨星“貓王”艾維斯·普利斯萊的故居，有每晚都熱鬧非凡的“流行音樂一條街”——比爾街，號稱“藍調故鄉”和“搖滾樂出生地”。相比之下，這金字塔與這兩大傳統，都不搭界！後來又得知，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竟在2012年以1美元的象徵性價格，賣給了孟菲斯大學，雕像被移到了校園內。只剩下金字塔，豈不是連原先那點模仿來的寓意又折損過半？
就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同時，9月22日傳來最新消息：美國戶外運動產品巨頭Bass Pro.，要把閒置多年的大金字塔改建成自己產品的大型銷售中心，目前已經開始外部的改裝工程了。此舉說不定能讓大金字塔起死回生？
八仙過海，變廢為寶
仔細想想，美國肯定是有不少輝煌一時的公共設施，日後卻蕭條甚至廢棄的。原因倒未必是設計方案不完善、決策失誤，而更多的是因為社會經濟變遷——人算不如天算，像底特律，整個城市一落千丈，淪落到破產境地，那些城市公共設施自然也就“門前冷落鞍馬稀”。我們新澤西州的首府特倫頓周邊據稱也有標價一美元的公寓。環顧周圍，廢棄的鐵路線、火車站、隧道……等等，比比皆是。
廢棄了怎麼辦？統統拆光，在廢墟上建最美的大樓，當然是最省事的舊貌變新顏的辦法，但是正如我們在前面提到的，要上一個新項目，並不是某位州長市長能靈機一動說了就算的。比較現實的途徑，是賦予廢棄設施新的使命。
由某人的故居或具有重要意義的地點，因勢利導地改建成與之相關的博物館是最常見的了，例如上面提到的由馬丁·路德·金被暗殺的旅館，改成美國民權博物館，由點及線、由線及面，勾勒美國建國以來的黑人民權運動的發展脈絡。如果原有的設施屬於政府所有，政府的首選思路，肯定就是將之交給私人企業或者民間社團，改成博物館，這幾乎成為通例，我見到多處。
例如，紐約城外海中間艾利斯島上有座古色古香的建築，是1892年到1954年從西面進入美國的移民的海關檢查站大樓。說這裡曾是美國的“大門”，一點也不誇張：在半個多世紀的歲月中，有1200萬人從歐洲各國來到這個島上。據統計，今天美國人如果尋根溯源，那麼一億多人，占總人口中近40％，家族先祖在新大陸踏下的第一個腳印，就是踏在這個小島上。後來，來到美國的移民成分大變，主要不是來自西面，而是來自東方了，也不再是坐船前來，這座海關檢查站也就關門大吉。
遠眺紐約的艾利斯島。該島上的原海關檢查站，現在是美國最大的移民博物館。
移民博物館二樓大廳。當年從歐洲漂洋過海前來美國的移民，在這裡排隊等候接受檢查。
但這座宏偉建築怎麼辦？好辦。現在這裡成了著名的艾利斯島移民博物館（Ellis Island Immigration Museum），與毗鄰的自由女神立足的自由島連成兩個著名景點，每天從紐約和從新澤西都各有十多班遊船前來此處，無數人來到這裡“尋根”——在資料庫中查尋家族先祖移栽新大陸的根。艾利斯島的博物館外還建起了移民牆，定期在全美國範圍內評選“傑出移民”。
與此類似的例子，全美國不勝枚舉。舊金山的阿爾卡特拉斯島，俗稱“惡魔島”，四面峭壁，深水環繞，原是要塞，後改監獄，在1933年到1963年間關押過不少知名的重刑犯人。1972年，這裡改成一個遊覽景點，被列為美國國家級名勝。我還曾去過紐約交通博物館，那是昔日一座地鐵站改建的。
紐約交通博物館的入口，與一般地鐵入口沒有什麼兩樣。
紐約交通博物館的展廳，也與一般地鐵大廳幾乎完全一樣，這裡陳列了一個世紀不同年代的地鐵車輛和車站設施。
上面所舉的例子，都是着眼於原來建築的用途，將之長年累月積澱的歷史內涵加以延伸，發揮餘熱。另外也有不少，現在的用途與原來的用途完全不搭界，這就更需要改建者必須具備慧眼和巧思了。我去過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PS1分館，是由百年前紐約第一公立小學改建的，原來的教室、禮堂和庭院操場，現在成了大小不一的展廳。這座博物館儘量保留了原來校園的不少設施和裝修的韻味：發黑的地板，老舊的樓梯、門和走廊，營造出現代人難以經常遭逢的古樸氣氛與歲月痕跡。展廳的牆也只是在磚面上塗上白色塗料來襯托藝術品，保持了建築物原有磚牆的肌理。曾有中國參觀者見到樓道如此“因陋就簡”，感慨美國的藝術博物館度日艱難；殊不知這是一種獨特的設計理念，可以給觀眾很有美學價值的對比。
紐約有座“空中花園”
紐約曼哈頓的高線公園（High line Park），是將老舊公共設施改建“空中花園”的一個更成功的範例，逐漸聲名遠播，據稱每年吸引近500萬遊客呢。
位於曼哈頓西側第10到第12大道之間的高線公園，全長2.33公里，其前身是立在30英尺（約三層樓左右）高度上的高架鐵路，是紐約中央鐵路的西側線。
當年的高架鐵路，何以搖身一變成為高線公園的？這個變化的過程，堪稱社會、企業、專業人士和政府通力合作的典範。
高架鐵路本身歷史也不長，於1930年動工，1934年通車，是用來連接肉類加工區和34街的哈德遜港口的鐵路貨運專用線，把牛奶製品、農產品和肉類等運到冷凍倉庫和工廠。採用高架形式，是為了減輕地面交通的壓力。隨着高速公路運輸的發展，火車運輸式微，1980年，高線鐵路功成身退，長期閒置，成了“雞肋”，一度甚至面臨拆遷。80年代中期，一群居住在高線鐵路下的居民，要求政府拆除高線，告上了法庭；有鐵路愛好者則在法庭上力辯，阻止拆遷，甚至主張恢復鐵路運營。
爭論多年，沒有結果。1999年，對高線情有獨鐘的兩位沿線居民，約書亞·戴維和羅伯特·哈默德，創辦了一個非營利組織“高線之友”（Friends of High Line，簡稱FHL），他們另闢蹊徑，倡導將高線鐵路改建為向公眾開放的休閒園地。“高線之友”的這一主張逐漸贏得了民心，“重建高線項目”醞釀成熟，2002年得到了紐約市議會支持。第二年，“重建高線項目”開始面向世界開放設計招標，共有36個國家的720支團隊積極參與，數百項方案陳列在紐約的大中央車站前，供市民評頭品足。這年7月，紐約市長布隆伯格宣布將對“重建高線項目”投入財政資金。
2004年9月，這一項目最後選擇了由Field Operations領頭、包括Diller Scofidio＋Renfro在內的設計隊伍，從園藝、工程、安全、維修、公共藝術等等方面全面打造。
有報道說，最後的方案，是受了1993年法國巴黎4.8公里“綠樹大道”經驗的啟發。景觀設計師利用鐵路線原有的遲暮憂鬱氣質，將其改建成為一個“空中花園”。他們孜孜不倦地尋找“廢墟浪漫”和“綠色走廊”之間的平衡點。鐵軌穿過的街區光照、通風、土壤條件各異，自然生長的植被面貌不同。於是“Agri-tecture”（農田-建築）的嫁接概念就此產生，使這裡成為一個公共藝術、自然草木、哈德遜河與曼哈頓摩天樓群交織的公園。
2006年4月，高線鐵路改建為高線公園的項目，破土動工了。這個公園為紐約市所有，總體設計和建設投資為1億5300萬美元，其中有1億1220萬美元由紐約市撥款，2070萬美元由聯邦政府撥款，70萬美元由州政府撥款，其餘資金由“高線之友”募集或由這一地區的房地產開發商提供。
整個改建項目進展順利。2009年6月9日，高線公園第一期向公眾開放；2011年6月8日，第二期開放；2014年9月21日，第三期，也就是最後一段向公眾開放。“高線之友”15年的不懈努力終成正果。
公園自打第一期開放之後，受到出乎意料的熱烈歡迎，遊客摩肩擦踵，紐約人和外來遊客各占一半，據稱是紐約市單位面積內訪客人數最多的景點。高線公園讓人始料未及地為重振曼哈頓西區做出了貢獻，有力刺激了私人投資，使這裡成為紐約市增長最快、最有活力的社區。從2000年到2010年，這個區的人口增長了60％。從2006年高線公園改建開始後，臨近高線至少有29個大型開發項目動工，總投資超過20億美元，新增1萬2千個工作職位。2011年5月，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市中心新館在附近開工，預計於2015年對外開放，屆時這裡將成為高線公園南段的主要文化中心。現在已經卸任了的市長布隆伯格喜出望外，說：“我們沒有選擇破壞寶貴史跡，而是把它改建成一個充滿創意和令人嘆為觀止的公園，不僅提供市民更多戶外休閒空間，更創造了就業機會和經濟利益。”
紐約高線公園一角：放手讓原有的野花野草自然生長。
紐約高線公園一角：公園旁矗立的黑白歷史照片告訴人們，這裡原來是這樣的。
紐約高線公園一角：多處保留了原來的鐵軌枕木。
紐約高線公園一角：遊客們。
改建要錢，維護也要錢。公園完全是免費的，“高線之友”與紐約市政府簽訂協議，他們去籌款，支付90％的公園人員和日常維護運營開銷，並組織公共節目和周邊社區聯誼。我從有關資料上讀到，至今“高線之友”已經籌集了超過5000萬美元的私人資金。
2014年9月20日，我第二次遊覽了高線公園，巧的是，恰逢公園第三期也全部完工，雖說正式開放典禮訂在第二天舉行，但這天已經向公眾開放。於是我從最北頭走到最南頭，感覺好極了：藍天，白雲，綠樹，黃花，曼哈頓樓影重重，哈德遜河入海波光粼粼，老人閒坐出神，兒童嬉戲歡叫……
我看到，設計師並沒有引入新的植被，只是放手讓原有的野花野草在石縫裡自然生長；中間鋪上木質地板方便行人散步，有些地方特意幾段留下不再載火車的鐵軌，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有些段落嵌上可帶輪子的木質躺椅，隨時可供前來日光浴的遊客根據太陽的位置自由移動；我特意走進專為兒童設計的“迷宮”，連地面都是柔軟有彈性的，確保孩子們的安全；據稱夜間這裡燈光柔和而均勻，光源都隱藏在膝蓋以下的高度，從空中俯瞰，線狀的光源流動而有韻律……確實正如設計者Diller Elizabeth所說，“這是一個精心設計與放任自流完美交織”的項目，在我看來，稱得上是在紐約這樣的都市進行曲和現代搖滾樂的間隙中，穿插的一闋田園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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