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网络年代,在点一下鼠标就可以在博客上“发表”诗歌的年代,在胡诌一些分行文字就成了“青年诗人”的年代,在纯粹诗歌寂于心灵、各种与诗歌无关的欲望如尘埃四起沉渣泛起的年代;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深切怀念王燕生这样的诗歌编辑——他的迷人的人格力量,代表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与诗人群体的追寻
4月12日,我突然收到几年前海归回京的徐晓鹤的来信,题为“讣告”:
伐林: 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 中国诗坛的伯乐,“青春诗会”创办人, 中国当代诗歌的杰出组织家、活动家,诗歌黄埔军校的总教头, 当代著名诗人、诗评家, 王燕生同志 于2011年3月20日早晨5时28分在北京去世,享年77岁。 他的去世,给中国诗坛造成的巨大损失,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高。 徐晓鹤 2011/04/12北京
看到“讣告”两个字,我还以为是徐晓鹤跟我开玩笑,甚至是病毒邮件,因为我俩共同认识的朋友,以“青春诗会”成员居多,但这些人中,年龄多不算老,我们那第一届“青春诗会”(被开玩笑地称为诗坛“黄埔军校”第一期)中,已经有顾城和陈所巨两人辞世。最老的,被我们开玩笑地称为“老大”的张学梦,《现代化和我们自己》的作者,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今年也才71岁,其他人都比他年轻得多,我想不起来,会有谁会猝然辞世呢? 万万没想到,却是我们当时的“班主任”、诗刊社的编辑王燕生!
徐晓鹤就是赵无眠,在海外他写政论、历史方面的文章的笔名叫赵无眠,而他原来是写诗成名,也是首届“青春诗会”的参加者之一,后来改写小说,多次获奖,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他的这封信,语气多少带有一点调侃(例如什么“优秀党员”之类),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内心的震动,我感觉到了。 我立即给徐晓鹤回信说:得悉噩耗,非常震惊!王燕生老师的去世,给中国诗坛造成的损失算多大,我因为早已经离开此坛,所以说不好。但是他去世对于我个人的损失,确实如你所说“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高”! 随后,我又接到徐晓鹤发来的几个邮件。其中之一是:
《诗人王燕生纪念文集》征稿启事
诸位诗人,王燕生先生辞世,我们在哀伤之际又充满了对他的无限怀念。许多诗友撰写了文章,诗歌和挽联,以表达对他的敬重和爱戴之情。为了更丰富,更全面地回顾燕生先生为诗歌、为诗人朋友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在此向诗界的朋友们征集撰写关于燕生先生的文章、诗歌以及与燕生先生相关的照片、来往信件等,为出版《诗人王燕生纪念文集》做资料准备。 截稿日期为5月31日,文集出版后,在燕生先生离世百日之际(6月28日)举办“诗人王燕生追思会”。请各位诗友相互转告,并转发此贴。 所有稿件请发至专用信箱:jnsrwys@sina. (或请将发表纪念文章的地址发纸条到新浪的“纪念诗人王燕生博客”中,以便转载和选用。) 林莽、周所同、唐晓渡、商震、舒洁、王晓笛 2011年4月12日
上述落款者,最后一位,王晓笛,是王燕生的儿子,前面其他诸位都是当今中国诗坛的中坚。 我也当即表态:我会写的,虽然我算不上“诗人”。现在我无法多说,因为我说不出话来。待我稍微平复一点,我会写的,用心写。
中国诗人,诗刊社的老编辑,“青春诗会”的创办人,从第一届到第N届“青春诗会”的“班主任”,我敬重的老师王燕生。(资料照片)
下面我先转贴一篇舒洁悼念王燕生的文章,其中也提到我。 此文中说到王燕生喝酒,我也记起,2005年,我和我妻子回北京时去看王燕生,与他在一家餐馆,喝得那叫一个痛快! 想起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谈雄辩惊四筵”…… 燕生老师此去泉台,但愿,能碰到比我更合适的饮酒对手!
王者:为飞而生
——追念诗人王燕生
舒洁
在北京东四、和平里、潘家园、团结湖、东直门、虎坊桥这些地方,存在着一个气质平和内心孤傲的诗人群体。诗人们的名字,大都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纯文学杂志联系在一起。在特定的年代里,这些诗人们名字,就是文学(诗歌)的真实象征。 那个年代已经逝去。 从艾青开始,一个一个具有古典风骨的诗人,相继离我们而去。王燕生是最近离别人世的诗人。王燕生的名字所深含的隐喻,是诗歌王者;是燕子般的不屈与灵魂翅羽的坚韧;是为飞而生。 1985年,我在共青团中央全国少工委工作。在正义路东口对面那幢青灰色的大楼里,还有两位出色的诗人,一个是高伐林,一个是徐国静。他们是首届“青春诗会”的参加者,和我一样,是王燕生的学生。有一天,诗人徐晓鹤由珠海来京,在团中央宣传部九楼高伐林办公室,我们四个诗人开始谈诗。期间,我们由诗歌谈到诗人、《诗刊》编辑王燕生。从某种意义上说,王燕生是我们的诗歌记忆,他见证了我们青年时代对诗歌的求索与无怨的献身。那一天,高伐林说他刚刚写好长诗《第五十亿:预言者》;那一年,人类总人口陡增至五十亿,高伐林以诗人的敏感表达了即将到来的人类忧患,那应该是一种普遍的危机。高伐林还说,他要把这首诗歌寄给王燕生。我知道,我们信任王燕生,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轻慢或埋没好诗的诗歌编辑。 在那个年代,我们用心写好一首或一组诗歌,会用400格一页的稿纸认真誊写,然后写一封言辞恳切的信札,将诗歌与信放入灰色信封,在上面写上令我们心动的地址,还有一位令我们敬重和信任的编辑的名字,小心地封好信口,贴上足额邮票——在那个年代,我们就是这样放飞诗歌的,我们同时放飞一个理想,等待理想实现的信札,也就是诗歌编辑的复信。是的,我是记得的,我记得诗人、诗歌编辑王燕生给我的每一封回信,他的文字遒劲有力,对诗歌的见解直击要害,毫无虚伪的客套与做作,就像一颗疾飞的子弹,直指既定的目标;不错,我甚至能够想象它飞翔的弧线,那种感觉非常惬意。 徐晓鹤在京期间,诗人、《绿风》诗刊主编杨牧由新疆来京开会。高伐林约我、徐国静、徐晓鹤同去看望杨牧。在杨牧住处,我们联系王燕生,可惜他没在北京。除了我,他们四位都是首届“青春诗会”成员。那一天,我们的愿望是与王燕生同聚。看望王燕生,是杨牧提议的,我们响应。在依赖书信联系的年代,如果不在一个城市,师生时间难得谋面。多年以后,我对王燕生描述这个细节,他微笑不语。我所表达的意思是,因为人品与诗品,王燕生赢得了国内众多诗人的尊重。 今天,在异常便捷的网络时代,在丧失了温暖信札的同时,我们还丧失了什么? 结论应该是,我们真正丧失的,是一个属于诗歌的、充满人文情怀的、无比典雅而纯粹的年代。 在网络年代,在点一下鼠标就可以在博客上“发表”诗歌的年代,在胡诌一些分行文字就成了“青年诗人”的年代,在纯粹诗歌寂于心灵、各种与诗歌无关的欲望如尘埃四起沉渣泛起的年代;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深切怀念王燕生这样的诗歌编辑——他的热爱、他的敏锐、他的思索、他的平和、他的勤奋、他的掷地有声的语言、他的迷人的人格力量,代表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诗歌与诗人群体的追寻,其形态犹如深海,亦如大河,无不具有飞的特质。飞,难道不是源于血脉里最美丽的理想吗? 王燕生说,最美丽的理想,是作为诗人的我们投生人间一次,在精神的天地里体味并遨游了十世——遨游,就是无所畏惧自由的飞翔。 1986年,在我去《青年文学》做诗歌编辑后,我与王燕生的交往开始频繁。我们编辑部在东四12条,先生家在团结湖。一般是在周六,在下班后我就骑车去先生家蹭饭。那些年,常去先生家的青年诗人有我、邹静之、商震等。我们与先生友情的基础,就是在那个美好的年代奠定的。先生睿智,待人平易,善豪饮,谈论诗歌时目光如炬,出口惊人。即使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常常聚拢先生身边的青年诗人,也没有倡导什么主意。今天我想,这与先生的影响有关。久而久之,我就将先生和他的家人视为自己的亲人了。在团结湖,有时我将自行车停放在先生家一楼窗前,若先生站在窗前,他总会看到我,并露出微笑,他就会对身旁的阿姨(先生的爱人)说,加两个菜,舒洁来了。那个时刻,我就像下班回到自己的家里。在先生面前,我们没有拘束,更不讳言。先生亦师亦兄亦友,从不端架子,语词总是那么恳切而从容。我们那个年代的友情,像原上青草,自然而平实;在本质上,我们的友情更接近草的根系。 王者,因生而飞,这不仅是王燕生名字的诗意解读,也是他一生献身诗歌最为精炼的诠释。试问,在新时期以来逐步成熟于世的诗人中,有谁没有接受过先生的扶持与影响?为师者,当以品行为上,师长上乘的品行是后学者仰视的人格高峰,淡然的王燕生抵达了这个高度,他的关于诗歌的很多独到的见解,过去是,今天是,未来依然是活着的财富。 王燕生先生从《诗刊》编辑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我常去看望他,他的家也从团结湖搬到了和平里。那是一套不大的房子,客厅只有几平米,与更狭窄的厨房相连。那里,就是先生晚年度过了最后岁月的地方。在先生生前,我们每次见面,现在他的小客厅里聊一会儿,然后他就站起来走入里面房间。当他再次出现时,他的手里一定是拿着一瓶高度白酒,他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那时,先生的形象更像一个得到了玩具的孩子。他会压低声音,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我们出去,找个小酒馆喝了它?几年前,在先生因心脏病住院抢救治疗的前夜,在他家楼下的一个馆子里,我们俩喝了一瓶白酒。翌日晨,先生就被救护车运到了安贞医院急救室。得到这个消息,我鼓足勇气去医院看他。我说,这怪我。先生说,怪你什么?难道我们喝得不够快乐吗? 我承认,在先生晚年,准确地说是在他七十岁后,我怎么看他,都感觉他很落寂。这个为中国新诗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的诗歌老人,仿佛被人们遗忘了,遗忘在许许多多看似合理的借口中。 这是一个事物的表面,在另一面,作为诗人的王燕生,他的激情依然飞扬,他的非凡的想象依然在静夜里飞,他的惜墨如金的诗歌,依然让我们深怀感动!我同时承认,王燕生作为诗歌编辑的名声远远大于他作为诗人的名声,这不正是他赢得了全国绝大多数诗人尊敬的根本原因吗? 正是在这个心理背景下,2002年夏天,我去先生家里,我说,咱们去草原吧?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刻,听到我的话语,先生的双眼倏地明亮起来。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我想说,先生本身,不就是一部杰出的诗歌吗?那一年,先生七十岁。 此生,为先生弟子,我幸;先后陪先生去鸭绿江畔与克什克腾旗草原,我慰;把先生喝到安贞医院抢救,我愧;在先生生命最后时刻未能守在他的床头,我悔;先生仙逝与世永别,我悲!…… 王者,为飞而生,因生而飞。 先生,你在飞,你的灵魂在飞。 我们用心追随,欲哭无泪。 王者,你属于诗歌。 诗歌万岁!
 王燕生与福建女诗人舒婷。舒婷也是我们当初首届“青春诗会”的“同学”。(网络照片)
相关文章:
叶文福的缺席与中国诗歌的衰落——采访阅读札记
中国的狂人——专访诗人叶文福
“他是屈原,我是婵娟”——叶文福妻子谈话记录
屈原第三次落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