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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秋天與中國詩人葉文福在武漢分手,一晃快五年了。最近聽說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收割自己的光芒》,他到處演講和簽名售書,不由心中大笑:這個“狂人”,想必更狂得沒邊了!這裡陸續貼上我2006年年初寫的一組文章。
◆高伐林
天才多半狂妄——雖然狂妄者未必是天才。屈原敢自誇“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李白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貝多芬更有那句名言:“古往今來的公爵有的是,而貝多芬只有一個!”不過,在中國這個講求中庸、又注重人際關係的國度,大多數人多奉“木高於林,風必摧之”為座右銘,將鄭板橋的條幅“難得糊塗”懸掛於牆壁。
但有那麼一些人,狂氣與傻氣一樣按捺不住地往外冒,詩人葉文福就是一個。

詩人葉文福二十多年來歷經坎坷,但豪興不改。(高伐林攝)
“將軍,不要這樣做!”
人們是否淡忘“葉文福”這個名字?——最近十多年來,他的聲音被刻意壓低,近乎消失;然而,人們卻不會忘記詩歌《將軍,不能這樣做》。
1979年中國大陸《詩刊》發表了葉文福的《將軍,不能這樣做》——後來很多人簡稱為“將軍詩”,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詩前小序交代說:
據說,一位遭“四人幫”殘酷迫害的高級將領,重新走上領導崗位後,竟下令拆掉幼兒園,為自己蓋樓房;全部現代化設備,耗用了幾十萬元外匯。我……
全詩,就是對這位將軍的規勸、惋惜、諷喻、警告。詩中沒有提到這位將軍的名字,但是傳出來的消息是,這位將軍是陳再道上將,擔任過武漢軍區司令員,在葉文福寫這首詩時,陳再道是中共中央委員、中央軍委委員、鐵道兵司令員。
葉文福是解放軍工程兵創作組的副營級創作員,與陳再道上將之間,至少隔了七、八級軍階,用葉文福詩里的話說:“你我之間/隔著硝煙瀰漫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
想必,葉文福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副營級”:“古往今來的將軍有的是,而葉文福只有一個!”
葉文福的“狂”在圈內人中是盡人皆知的。誰是當今最偉大的詩人?“當然是我!”他大言不慚地說。“搞文學的人,即使有一萬個自信都不能算多。”“我在任何一個比我卑賤的人面前絕對沒有一絲高傲,我在任何一個比我高傲的人面前絕對沒有一絲卑賤。”“什麼是詩?我就是詩,詩就是我。”
他說過:“我是楚人,楚人身上最鮮明的特點是倔、傲,撞死南牆不回頭!”我記得,八十年代中期,詩刊社為蘇聯著名詩人葉甫圖申科訪華舉行朗誦座談會,葉文福聽完後上去對葉甫圖申科說:你和我,咱們兩人都姓葉!
他的自信,不僅表現在對自己最擅長的自由詩,而且延伸到請願信。筆者有整整17年沒有見到他。2005年12月,參加武漢一個作家和詩人的歡宴聚會,才與適從北京回故鄉的葉文福重逢,他將他去年寫給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的第二封信交給我看,我表示個人看法:請願信中抒情太多了吧?他頓時將眼睛瞪得如同銅鈴般大:“你是說:我這麼高水平的人,寫封請願信還寫得不行?!”
他在這封信的末尾寫了一首格律詩《秦兵馬俑》:“我給一些朋友看過,都說好。你(胡錦濤)不妨也看看,也好交流一下人文氣氛:
狼秦兵馬果然雄,
鐵甲驃騎怒挽弓。
踏破中原無敵手,
掃平天下露崢嶸。
焚書有膽憑槍霸,
立國無經一世榮。
豈有淫威能釋恨,
可憐一炬阿房宮。
可惜了兒,這麼好的文字,這麼陽光的思想,你看不見,你手下的角色們又看不懂,就算我打開窗戶,與陽春聊天罷!”
他憑什麼狂?
從詩藝上講,這首格律詩未必高明。在古典詩詞造詣深湛者眼中,不論意境還是音律都可挑出不少毛病,頷聯和頸聯的對仗不工,就犯了大忌。
但是,無可否認,葉文福確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葉文福1944年出生於湖北蒲圻農村,其地深受楚文化的浸淫,離赤壁大戰遺址、岳陽樓和北伐戰場汀泗橋不遠。最近,他給一個叫杜橋的朋友的書寫序中回憶家庭的往昔:“我有個沒見過面的舅舅,和當時還不是我母親的妹妹一起討飯時,病餓而死在汀泗橋的破廟裡。汀泗橋,是一橋分兩縣的地界。當還不是我母親的那個討飯的女人背著兄長到山上掩埋時,橋這岸的蒲圻人說蒲圻的土不許掩埋一個外地叫花子。母親——那個當時還不是我母親的討飯女人無奈,只得背著兄長往橋對岸的咸寧縣走去。上到橋頂,咸寧人早已堵在那裡。進也不得,退亦不能,那討飯的後來是我母親的女人只得把光著脊梁,只穿一條破短褲的兄長放在橋頂。夏日炎炎,無法久待,那女人跪下,向兄長磕了個頭,一咬牙,長嚎一聲,雙手將屍體橫扛起來,拋到河裡”……
葉文福說:“於是我這一生,總也對橋的神聖有著莫名的敬畏。時時里幻化,時時里恐懼,時時里希望。每看到江河、海峽、深澗、戰爭、吵架乃至強詞奪理的文字,我都想立刻仆倒——仆倒為橋。”
雖然他並沒有受到完整的教育,很早就入伍當兵,但他與土地、與民間有天然的血緣聯繫,受到深厚傳統文化的滋養。他在《我不是詩人》中這麼描繪自己詩情從何而來:“是的,我不是詩人——/但我是崖畔青松:有風雨我就有怒號/我是深山流水:有不平我就有歌聲/我是母親眼角的淚水,嘴角的微笑/我是少女心中的流泉,愛的花粉……/我歌唱陽光下赤裸而閃光的脊背/我歌唱渺小的透明的芳香的靈魂/……”。
別看葉文福現在演說起來口若懸河,小時候卻患有嚴重口吃。他嚴厲的父親想出了逼他背唐詩的絕招,不僅徹底治好了他的口吃,古詩中的意境和樂感也在其心靈中播下種子,讓他一生受益。他的青少年時期恰逢中蘇“蜜月期”,俄羅斯文學如普希金、萊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等人作品被大量譯介到中國,在他眼前打開一扇更大的窗子。
唐代詩人李賀常帶個錦囊,在路上得了詩句就趕快記下來投進去;葉文福也同樣痴迷於詩,時時沉浸於自己的藝術想象天地,深怕靈感的電光石火一縱即逝,坐公共汽車時手邊找不到紙片,就寫在車票上;沒有紙,就寫在掌心手背。
他的詩歌具有典型的酒神藝術特徵,向讀者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酣暢淋漓的“氣”——烈烈火氣,勃勃朝氣、堂堂正氣,還有煌煌才氣。他曾說,他因為喜歡詩,於是喜歡上了足球,在他的眼中,一場足球賽就像是漂亮的文字在躍動:健將一路狂飆奔突,足球劃出飛火流星,整個球場山呼海嘯……通過一個又一個瞬間展現壯美的過程。
葉文福有一本詩集題為《雄性的太陽》,太陽本來在各民族文化中就被視為陽性的象徵,再加上“雄性”的修飾詞,更是雙倍的陽剛,葉文福的詩歌魂魄打出的就是這樣一個“品牌”。
回過頭來看,儘管《將軍,不能這樣做》成為時代的扛鼎之作,引起千萬人共鳴,為他帶來了最大的知名度,他自己後來朗誦最多的卻是《祖國啊,我要燃燒》。正如不少評論家指出的,從藝術上講,“將軍詩”並非葉文福詩歌、更非中國詩歌在那一年代的最高水平,它帶有明顯的急就章痕跡,粗糙有如一首半成品。正如葉文福自己所說,他在創作這首詩時,心中反覆思考著的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走向,他用並不算精緻的語言發出了當時人們心裡急切的呼喚。
中國作家協會主辦1979——1980年全國中青年詩人優秀詩歌評獎,是中國大陸首次詩歌評獎,《將軍,不能這樣做》在評委會高票通過,卻遭到了上司的干預。“文革”文化專制的噩夢剛過,當時的作協黨組和評委會還不像今天這樣對權力者馴服聽命,但也不敢公然抗命,無奈之下採取了一種變通手段,把葉文福的另一首詩《祖國啊,我要燃燒》列為獲獎作品。事後看來,算得上“歪打正著”。1985—1986年全國優秀新詩(詩集)評獎,他的《雄性的太陽》又榜上有名。
葉文福感謝中國社會變革的那個激動人心的時代,他有機會用筆鋒輪番點擊歷史的重大話題,詩作充盈著對理想的渴望,對正義的追求,對現實的控訴,使千萬讀者為之風靡。他們記住了葉文福,記住了《將軍,不能這樣做》、《天鵝之死》、《祖國啊,我要燃燒》、《我是飛蛾》等震撼之作。他用生命的激情擁抱生活,然而現實的荒謬與苦痛,又使其心靈感知寂寞和悲愁。解讀他的傑作,讀者能聽到吶喊和哽咽,感受到字裡行間瀰漫出的悲劇氣氛。在他和許多詩人的耕耘下,詩歌與詩人在人們心目中恢復了神聖。
葉文福詩歌的感染力之強,讀者面之廣,可以用一例說明:1989年他被捕,獄中的一個看守就是他的崇拜者——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他的“粉絲”,有天深夜,偷偷把他這個囚犯叫到辦公室,切了一盤香腸,再給他一個饅頭,告訴他:“葉老師,沒有想到在這裡見到你。”這個看守剪輯了他一大本詩歌,每次到少管所去都會朗誦其中的作品,他念得熱淚盈眶,少年犯聽得泣不成聲。

葉文福是中國作協1979-1980年中青年詩人新詩獎得主之一。1981年夏天在北京頒獎時,部分獲獎者合影。前左為葉文福,前右為舒婷。
撲火的飛蛾
自“將軍詩”發表之後,葉文福的生命之舟驟然卷進了險浪旋渦。
1980年2月,全國劇本創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葉文福當時正回湖北蒲圻的老家休探親假,中央軍委委託工程兵黨委發來電報,他被緊急催回北京,作為唯一的一位詩人,以“特邀代表”的名義參加這次會議。
他在申訴材料中回憶:這個座談會上,胡耀邦親口代表中央和鄧小平宣布實行“三不主義”——即“不扣帽子、不揪辮子、不打棍子”,“我當時以一個共產黨員的強烈的歷史責任感,想在學術上、理論上幫助我熱愛的黨一起總結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慘痛教訓”,發了言。
葉文福特別生氣的就是:天真地以為“文革”史頁永遠翻了過去的文藝家們,竟然又一次被當局玩弄於股掌,這個會議竟是毛澤東“反右”陽謀手法的翻版,鄧小平用“三不主義”來“請君入甕”。而且,不知當局是有意施為還是無心之失,將葉文福在這次會議上發言中的某些看法,移花接木在他於北京師範大學一次學生文學聚會的演講。
所謂葉文福在北師大向學生宣傳“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簡報,被上送到了中央,鄧小平天威震怒,在一次講話中嚴厲批評了葉文福和另一位軍隊作家、《苦戀》的作者白樺。傳下來會有多大的壓力,凡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不難想見。
倔強的葉文福卻要申辯和反駁。他無數次給上級直至中央,包括鄧小平、胡耀邦寫信澄清事實:“所謂我在北師大的講話,完全是捏造的。”“所謂‘錯誤觀點’,是我在他(鄧小平)親自設計的陷阱的所謂《全國劇本創作座談會》上的坦誠發言,經惡意歪曲”。
那不是個由他分說的年月。他在申訴材料中回憶:“從1981年8月27日開始,總政、前軍委工程兵、我工作單位工程兵文工團,三級‘葉文福問題辦公室’聯合辦公,輪番圍困我一個人。派幾路人馬到那幾年凡我去過的城市進行所謂的外調,把我酒桌上、路上、甚至廁所里的話都收集起來進行任意編織、串連、批判。……這期間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批判會無數次,每次檢討達不到他們要求的所謂高度就不讓過關。有時晚上寫檢討,‘葉文福問題辦公室’的成員就睡在我的單人床上,不寫完他們所要求的檢討就不讓我睡覺。”
前前後後,他寫了五年檢討。他說:“五年間,全國沒有一家報刊敢用我一行詩。……給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處分後再強行轉業,一天不走就不發工資”;然而,“全國卻沒有一家單位敢接收我”。最後幾經周折,才轉業到位於北京東郊的煤炭幹部管理學院,被安排在電化教育部門。雖然他明知在當局控制一切社會資源的年代,自己轉業安排難,是因為所謂上峰有令的“政治原因”,但是眼見得“四處不留爺”,各家單位都避之惟恐不及,在一個恃才傲物、“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詩人心理上,造成多麼大的折辱感,實在難以言喻。
監獄有多麼遙遠
北京陶然亭附近的半步橋看守所,有個K字樓,外號叫“死亡樓”。是不是因為K讓人聯想到“kill”?“六四”以後葉文福被捕,就被關在那兒。後來才被轉移到秦城監獄。
在葉文福受審查期間愛上他,於1988年與他結婚的王粒兒告訴筆者:“我與老葉談戀愛時,他說,‘說不定我有一天要進監獄的。’當時我覺得監獄是多麼遙遠啊,只覺得這話是詩人的一種誇張,跟他半開玩笑:‘你進監獄吧,送飯的就是我。’——就跟電影對白似的!”
然而,卻真有了那一天。
王粒兒本是工程兵大院裡的電話員,本來被看成“好苗子”,因為不聽“組織上”的勸阻,死心塌地愛上葉文福這麼一個受審查的人物,被下令復員,回到她的老家山西忻州。1989年4月1日,24歲的她在忻州生下了女兒。莫非葉文福果真對於時代風雨格外敏感?他陪伴了妻子幾天,4月13日,呆不住了,要趕回北京。過了兩天,就傳來胡耀邦逝世的噩耗,學潮陡起,他哪裡還顧得上管女兒,捲入民主抗爭的浪潮,演說,朗誦……
那時葉文福在北京的家沒有裝電話,他正在魯迅文學院讀書,王粒兒從山西要與他聯絡,都將電話打到那兒。她對丈夫千叮嚀萬囑咐:“你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可以做的事,你不行,千萬,千萬,要注意!”葉文福說:知道知道,我有“前科”。5月中旬,北京亂了起來,王粒兒與他通了最後一次電話,就再得不到他的音訊,到六月初,魯迅文學院根本就沒人接電話了。
6月3日那個不眠之夜,煤炭幹部管理學院的學生跑到住在院裡七號樓的葉文福家問:葉老師,怎麼辦?他們開槍了!怒火盈胸的葉文福和學生去設置阻擋軍隊進城的路障,察覺有可疑的人在身邊出沒。他跟這些學生說:“你們和一般的大學生不一樣,你們是成人,有家有小,當局對你們會比對一般大學生狠得多,今晚你們必須全部離開北京!”學生問:“葉老師,那你呢?”他說:“我不離開。我留下做‘譚嗣同第二’!”
葉文福是“六四”之後第九天被抓的。他買了去山西的火車票,準備接妻子和兩個多月的女兒回北京。拿到車票後,他只跟一個鄰居老太太說過。當晚煤炭幹部管理學院保衛處帶著戒嚴部隊來了,一大卡車士兵將他七號樓全部包圍,然後破門而入。
沒有人通知家屬。王粒兒怎麼撥打魯迅文學院的電話,都無法得知丈夫的音訊,人都快急瘋了。直到一個月之後的7月12日,她才得知葉文福被抓。王粒兒立即帶著剛滿百日的嬰兒,在母親、姐姐陪同之下來到北京,要求探監,更設法營救。她的父親得知當時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戒嚴部隊的政委張工(“六四”後升為北京軍區政委)是同鄉,輾轉託人去找。張工說:別人的事情嘛,還好辦,葉文福我知道啊,他的事可不好辦,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
當時人們傳說,葉文福在監獄裡受刑,腿被打斷了。筆者求證,沒有這回事。不過,他剛被抓時,審訊的軍人問他:“叫什麼?”他說:“你連我叫什麼都不知道就來抓我?!”挨了一耳光。
歷史充滿了弔詭:當年葉文福寫“將軍詩”諷喻的陳再道,卻是上書反對採取鎮壓手段的七位上將之一。在“六四”這個大是大非的歷史關頭,他們兩人站到相似的立場上。
他被關押期間,軍隊撬開他的房門,將他的家具、衣物、書籍、手稿洗劫一空。身外之物丟光了他不會在乎,可是手稿是一個詩人大半輩子的血汗,對於他個人是無價之寶啊。他說過:“我的每一首詩都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欺負我,但是你萬萬不能欺負我的孩子!”
葉文福被關了562天。抓葉文福是以“隔離審查”的名義,後來也一直沒有正式起訴。最後放他出來時,所謂“結論”,實際上是沒有結論:參加反革命暴亂,審查到此結束。
葉文福事後得知消息:當時的美國總統老布什和美國國務院,都為他的事向中國當局交涉,希望他們恢復這位屬於中國自己的寶貴財富的詩人以自由。
王粒兒對多維記者說:“我無數次想象過,他有一天出來了,重逢是怎麼個情景?真到了那一天,卻平靜極了,好象時間、思維都凝固了……他臉色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他什麼都沒說,從我懷裡把孩子接過去,一手抱著女兒,一手就搭著我,我就把頭倚在他肩膀上,慢慢走著上車……在牢裡他的身體受到摧殘,伙食糟糕極了,饅頭都是夾生的,牢房又很小,住了四五個人就根本沒法活動……出來後非常虛弱,從我們住的宿舍到學院大門口,這麼一小段路,他走幾步就得站下來,喘氣好一會兒才能繼續走……”
他與女兒分別時,女兒才兩周大,到他出獄時,孩子兩歲了,已經會走路、會說話了。獄方一直不許王粒兒與他見面,更別說帶孩子去了。王粒兒就每半個月給孩子照張照片,探監送東西時就帶給想瘋了女兒的葉文福。這次回到家,孩子知道了這個陌生男子就是爸爸,圍著他轉圈,越轉半徑越小,後來小心翼翼地伸手試探著摸他,摸一下就趕緊收回手,終於撲到了他懷裡,終於開口叫他了。她好象要把這兩年來叫了無數次卻沒有回應的爸爸給叫回來,不住地叫“爸”,葉文福老淚縱橫,不住地答應“哎”,一屋子人都抹眼淚……
人生有多少種磨難?
煤炭幹部管理學院後來合併到傳媒大學。葉文福現在的身份,是傳媒大學的“病退教員”。
詩人也是人,也得過日子。剛出獄那會兒他每月收入五百來元,現在每個月能有一千來元退休工資,有時應邀講課,得到一些講課費。在米珠薪桂的北京,拮据自不待言。王粒兒告訴多維記者:“我們從沒有去過肯德雞和麥當勞。不過,也沒有覺得多苦。我們總是教育孩子,永遠不和任何人攀比。”
葉文福只有在妻子和孩子面前感到內疚:“我不是以詩人而是以敵人的身份在苦海中煎熬。不僅個人精神受到極大摧殘,而且累及妻女,苦不堪言。幾年前,每逢節假日或開什麼重要會議,警察就要光顧,不顧我的抗議,賴在家裡不走,怕我‘破壞’。才幾歲的女兒在院子裡玩,臉上、身上被吐滿了唾沫。孩子上學沒有北京戶口,又交不起贊助費,無法受正常教育,連少先隊也不能加入……”
孩子大了,考慮到未來高考、前途,夫妻倆選擇了讓她學古琴,學費開銷就大了。幸虧王粒兒去《國際交流》雜誌應聘,當上了編輯,經濟上才算緩過氣兒來。別人評價她是“敬業的工作狂”,她笑了:“我哪是‘敬業’,我是‘愛家’——怕丟掉這分工作,所以就比別人盡心。”拜中國的媒體朝市場化邁步之賜,她在這家集團公司旗下換了五個雜誌的崗位,換到第三家雜誌,老闆指定她主持籌備《青年財富》——從欄目策劃開始操心,到約稿、排版設計……辦起來之後她順理成章當了編輯部主任,實際負全責。半年之後,她當了主編。儘管後來投資媒體的資本進進出出,她的崗位也不斷在換,可她已經能夠以成熟的媒體主管的姿態,應付自如了。
葉文福曾經對王粒兒說過:“你愛上我就意味著愛上了苦難。”王粒兒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也迎接了各種磨難:不得提拔,被迫復員,兩地分居,丈夫入獄,孩子沒有北京戶口……至於住房、收入等等,那就是等閒視之的小事了。但是在王粒兒干編輯幹得越來越順手、生活總算日益寬裕、葉文福的日子也稍微穩定之際,苦難猝然又朝他們撲了過來:葉文福患了癌症。
2002年12月底,58歲的葉文福因便血被妻子逼著上醫院檢查身體,一個月後確診:結腸癌,已經是中期。死神的陰影頓時籠罩了這個三口之家。本來挺壯實的葉文福,急劇消瘦,只有118斤,剩了個骨頭架子,誰來看他都吃了一驚,躲到衛生間樓道去哭,都以為他熬不過這一關。網上一度還風傳噩耗——“將軍詩作者去世”!
醫生開刀切除了葉文福一尺多長的結腸,2003年春節,他們夫婦倆都是在北京腫瘤醫院過的。他在醫院病床上躺了三個月,終於以頑強的生命力闖了過來。
多維記者見到他的時候,他病情穩定,現在每半年去複查一次。葉文福幽默地說:“我這樣的人,上帝是不會隨意就給綠卡的,我在人間還有好多事要做呢。”是詩挽留了他。
年過花甲的葉文福十多年來,雖然筆耕不輟,也偶有詩歌像“漏網之魚”發表出來,但是沒能出版詩集。他離群索居,與朋友見面也不太多,王粒兒說:“他在北京很孤獨啊。”但一旦應邀講課,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仍然激情飛揚。
就在多維記者與他見面這次聚會上,葉文福對當天的東道主——本來以詩著名,新近以長篇小說《張居正》獲茅盾文學獎的湖北作家熊召政說:“少了你我的詩壇,變得多麼冷清!還有什麼可讀的呢!”
生活並沒有把葉文福打磨成鵝卵石。他依然充滿稜角,依然鋒芒畢露,依然——令人哭笑不得地狂。

葉文福與熊召政見面之後說:“沒有咱倆的詩壇多麼寂寞啊!”睥睨一切之狂態可掬。葉文福上一世紀八十年代寫了《將軍,不能這樣做》,熊召政則寫了《舉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被認為是思想解放運動中震動最大的兩首政治抒情詩。(高伐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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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評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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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燒火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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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1-09-02 11:16: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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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師,這時留言是否晚了,對不起,才看到這篇好文。謝謝你是我知道了詩人的近況。 我補充一個細節:1989年5月18日,我在天安門廣場學生絕食現場見過詩人葉文福。一輛平板三輪車,十幾個人,高舉橫幅上七個大字“詩人葉文福退黨”。詩人站在車上,額頭扎白布帶,高昂着頭顱,宛如決死的鬥士。車環繞着廣場行進,這一幕縈繞於懷,終生不敢泯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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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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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0-05-29 09:38: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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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椰子!你說的沒錯,高伐林就是我的真名。 我在報刊上發表這篇文章時,是將葉文福的“將軍詩”附在後面的。網上因為已經有很多,我就沒有附。看到你的留言,我將文章中“見附錄”刪掉了。 至於你說到詩歌的復興,這是個很大的話題,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我還會發表文章探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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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椰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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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0-05-26 21:59: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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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也稱呼您“高老師”吧,聽起來是你的真名對嗎?
高老師,您的文章寫得很真實,很動情,我看後真有點熱血沸騰,你說貼葉文福的那首將軍詩,可是後來可能是忘記了,沒見到,我就去goggle出來,看了後仿佛回到中國的環境,真是一首動人心魄的好詩!!
最新的這篇說葉文福的缺席是中國詩人衰落的徵兆,我也覺得現在的中國的詩,好像味道太淡,說不出來的味道。這和整個國民還有沒有血性也很有關係吧。那麼您覺得何時中國詩會再崛起,要什麼樣的歷史條件呢?:)
我喜歡北島、舒婷,楊煉等人的詩。我也喜歡葉文福這樣的現實主義的詩,謝謝你介紹他,也希望看到你放些你的詩作!我們將拜讀有幸!
恭喜開博!願好文連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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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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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0-05-26 03:5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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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雙歧杆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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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0-05-25 20:5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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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兄好!以前用真名實姓跟你打過交道,你肯定不記得了。今天我披着馬甲歡迎你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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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6677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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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時間:2010-05-25 03:50: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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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英雄和那位喜歡送書的老頭好有一比啊。人和人怎麼有這麼大的差距? 一個是蒼鷹一個最多是個烏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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