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曾說:“中國的事,不在於你想要幹什麼,而在於只能幹什麼。”有人質疑他起草的文件中許多詞詞義不清、令人費解,杜老感慨:“小青年啊,不知道厲害。不這樣說,那是要掉腦袋的。”那與其說是政治智慧,莫如說是悲劇。斯人已逝,而悲劇還在延續
老高按:中國農村改革的倡導者和策劃者之一杜潤生杜老,以102歲高齡辭世。中國上個世紀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堅人物,如萬里、喬石等等,一個個不僅退出了歷史舞台,也退出了人生舞台。他們回首當初的叱咤風雲,會有怎樣的反思和感慨?李白有詩云:“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這些當時的風雲健將,想必有勝利的豪情,也有許多遺憾甚至悔恨吧。 2006年,我回國探親時間較長,有企業界朋友找到我,說你“陰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何不干點事?他委託我來操辦一個“當代口述史”項目,糾集了一幫能人,擬定了若干題目和口述人選。有位退休老編輯,與杜老甚熟,提出應請杜老口述,因為他就是農村改革的活字典、活歷史。我很興奮,決定我自己來承擔這個選題,去拜訪當時已經93歲的杜老。不想後來情況變化,此事半途而廢。今天想來,着實有點遺憾! 讀到凱迪貓眼看人上刊出署名許斌的一篇評論《杜潤生的悲劇》。文章不長,但是言簡意賅,提出的問題讓我久久深思。這何止是杜潤生的悲劇?也是文中提到的萬里、池必卿(時任貴州省委書記),以及更多人、幾代人的悲劇!
杜潤生的悲劇
許斌,凱迪貓眼看人
杜潤生先生於2015年10月9日辭世,享年102歲,真可謂仁者高壽。杜先生被譽為“中國農村改革之父”,被認為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主要倡導和推動者之一。
然而,僅以制度本身論,包產到戶也好,家庭聯產承包也罷,其實都不怎麼高明,充其量是傳說中的“井田制”的翻版。如果“井田制”真的存在過,那麼,循典籍記載,應該是900畝左右的一塊耕地,其中的100畝是公田,由8戶人家共同耕種,收穫歸大夫、領主所有,而剩下的800畝均分給這8戶人家,各自耕種,收穫歸己。換個說法,不正是“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嗎?且井田禁買賣,而承包權不得任意流轉,又一脈相承。以數千年前的舊制度施行於新時代,弊端非常明顯,哪裡有什麼高明可言?
但僅僅這一步,着實也走得艱難。其中,最令人不堪處,是儘管彼時爭論激烈,焦點卻並不在於提高耕種積極性、耕種效率,而在於是否衝擊了某種理想、某種理論。在此,不具體討論某種理想、某種理論的得失,只是想說:任何一種理想、一種理論,之所以激動人心,必然立足於人民能夠過上好日子。即理想、理論服務於億萬民眾。不能反過來,讓億萬民眾服務於呆板的教條,因此而無謂、無限地犧牲。
時任貴州省委書記池必卿直言:“鄉下一年來的局面是一場拔河比賽,那一邊是千軍萬馬的農民,這一邊是幹部。”大部分農民與部分幹部徹底對立起來了。時任安徽省委書記萬里與某位中央幹部爭論,他激憤地說:“包幹到戶,是群眾要求,群眾不過是為了吃飽肚子,有什麼不符合社會主義,為什麼不可行?” 甚至衝口而出:“社會主義和人民群眾,你要什麼?”中央幹部說:“我要社會主義!”萬里說:“我要群眾!”此處的“社會主義”,指的就是某種教條。(詳見《“中國農村改革之父”杜潤生生前訪談錄》)
包產到戶終於從偷偷摸摸的基層行為正式明確為國家制度,端賴個中人的堅持。然而,終於也沒能擺脫時代局限,將產權放在一邊,而以暫時使用、臨時占有、收激勵之效為權宜之計。越是社會經濟發展,工農收入差距拉大,且城市化迅猛,產權不清晰的弊端越是明顯。如果不能面對嚴峻現實並施以進一步改革,拋荒情況將越發嚴重,必然危及國家的農業安全。杜潤生為此而憂心忡忡,也說現行制度有兩大問題:一,“承包土地的所有權究竟應該歸誰,是生產隊,是村委會,還是鄉鎮?不明確”;二,不明確產權,就不可能在大規模的城市化同時實現土地集並,就無法延續農業安全。
許多當年改革的參與者們承認當年的改革“不夠徹底,諸多妥協”,但他們堅持認為,任何人都無法突破時代的局限,“80年代以最低成本突破意識形態,波瀾不驚地瓦解了人民公社,是了不起的智慧。”問題並不在於他們,他們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偉大的人。問題在於我們,在於時代進一步變化後,我們依然拘泥於教條,以至於在新的要教條還是要群眾、農業安全的選擇過程中,重新選擇了前者。今時今日,在主流語境內,竟罔顧大規模城市化的現實,罔顧土地拋荒越來越嚴重的現實,罔顧多數農民自由遷徙、徹底市民化的願望,抱殘守缺,堅決反對進一步明確產權。於此,秦暉教授非常直白地評論:真正的集體,其產權必然是可分的,是細分至每一個人的,因此才有真正的權利可言。否則,如奧斯維辛集中營,豈非也可以說自己是營中囚犯的集體財產?
本文中具體提到的三個人,萬里,池必卿,杜潤生,都已是古人。因杜潤生先生辭世,再次提到他們,並聚焦於家庭聯產承包,並非要將這一併不算太高明的政策神聖化,更不是力圖將其教條化,而是感念於先賢“要群眾”、為億萬人謀福祉、因此而百折不撓的精神。並希望在未來的歲月中,論及世事,言及公共問題,確定典章制度時,更少些教條,更少些桎梏,終於將“以人為本”落在實處,不將任何個人、群體、集團的利益凌駕於億萬民眾之上。於是,那一種精神終於無所限制,一代又一代人的聰明才智終於能充分釋放,億萬人能夠生活得更加幸福愜意有尊嚴。
杜潤生曾經說:“中國的事,不在於你想要幹什麼,而在於只能幹什麼。”當有人質疑在他起草的文件中許多詞詞義不清、令人費解時,杜潤生感慨地說:“小青年啊,不知道厲害。不這樣說,那是要掉腦袋的。”那與其說是政治智慧,莫如說是一個人、一代人的悲劇,也是一個國家的悲劇。斯人已逝,而悲劇在延續,最令人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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