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对被誉为“财子配佳人”的夫妻的阿谀之辞铺天盖地，大部分是在调查揭露其造假事件之后。也就是说，你越揭露，他越走红。这种咄咄怪事，是该归功于国人见怪不怪、见假不假的麻木心态？还是该归功于国内体制逼着人造假的社会环境？


　　老高按：好几天没有在博客上更新发帖，因为连续几天录播“历史明镜”节目：关于潘汉年案错综复杂的秘辛，关于黄永胜罪名真实与否，关于红军西路军覆灭是不是毛泽东的陷阱，关于汪精卫对孙中山是否“孙总理指示我照办”，还有即将要录制的知青问题新探……忙得我无暇旁骛。
　　在纽约一家餐馆吃饭，同餐者问一位刚从国内来此打工的戴眼镜的年轻女服务员：你是山东人，知道巩俐、彭丽媛、江青吗？女服务员茫然问：江青？是省长吗？我说：比省长可高多啦！女孩无法想象还能高到什么层级。我说：她是毛泽东的夫人啊！她说，从来没有听说过。
　　无独有偶。就这几天在纽约，在聊天中我听到年轻的朋友发问：黄永胜是“四人帮”中的一个吗？上千万知识青年都到农村去，他们每天干什么呀？去多久呢，有半年吗？“三反”是哪三反——就是“镇反”“肃反”“反右”吧？……
　　这些年轻朋友，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美留学而后工作的，他们对中国近代史、对中共党史——即便是官方钦定的说法——缺乏了解，让我着实吃惊。
　　当然，反过来，很多年轻的朋友也会很吃惊：当今世界每天都有多少大事啊，习近平跟川普在海湖庄园会晤，美国导弹轰炸叙利亚以惩罚其施放毒气，聊城于欢辱母刺人案一波未平，泸州学生被害一波又起……就说纽约吧，郭文贵与博讯大战就有多少人卷入，其中还有熟人，网络江湖风波险恶，连横合纵计谋迭出。而你，你们，竟然一心沉浸在五十年、八十年、一个世纪前的陈年旧账！
　　没办法，这是兴趣爱好所在。世界上学问知识门类无其数，其中就有一门叫“历史”。各国的国家学术机构中专设历史研究所，各国的大学专设历史系或历史专业，有一批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钻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钻故纸堆”；当然，他们是“正规军”，而我不过是业余“民兵”而已。但“民兵”也有“民兵”的功能嘛。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今天继续连载《多维十年》，这一节讲多维当年对吴征杨澜的不实之词的调查揭露。
　　最近在明镜电视节目中听到郭文贵披露吳征与中国国家安全部的关系，乍听不免惊讶：连吴征也……？
　　海外很多名人，乃至身边若干熟人被传说是“中共特务”、身负中共“安全部的特殊使命”云云，在海外的异议人士团体乃至一般华人社团中，“抓特务”更成为屡掀高潮的奇观。记得美国华人学者冯胜平2014年在接受我采访时就很感慨：魏京生指认徐文利是特务，徐文利指认王军涛是特务，王军涛指认……大家都乐此不疲！这真是一个其大无比、无所不包的怪圈。冯胜平本人被不知多少人指为“中共特务”——还有人说我也是呢！
　　但我这方面颇为迟钝更孤陋寡闻，此前竟没听说吴征竟也是肩负国安特殊使命的人士。第一感觉是搞笑，但郭文贵指证历历，似乎也颇为确凿。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探究，证实或者证伪，但想一想，这个领域的水实在太深太黑，连英若诚、赖昌星……还有江青的那位前夫唐纳，不都与国安有过联系、用各种方式做过贡献吗？
　　谁是中共特务？我弄不清，也不想花精力去弄清。当时多维在调查揭露吴征、杨澜的忽悠问题时，都是就事论事，倒是我赞成的一种方式。
　　最近有网上文章大传热传吴征与明镜、与其它媒体的关系，也有人问我，真乎？假乎？我要郑重说明，《多维十年》写于2010年，如实讲述的是17年前的一段历史。后来发生什么，我并不确切知晓，不过根据常识判断，恐怕捕风捉影的成分居多。
　　

　　第三章 调查采访大手笔（中）

　　《多维十年》连载之十一

　　高伐林，《外參》月刊2010年


　　在多维报导了贺梅案、名声大振之际，又一对新闻热点人物闯进了多维的视野，又一场调查采访战役揭开了战幕。

　　造假虽假，见怪不怪

　　这个专题，没有贺梅案那么旷日持久、那么众说纷纭，当事人夫妇却来头更大，更有金钱、地位和权势——这就是吴征、杨澜学历、经历造假事件。
　　在今天，拜东西方交流频密、信息公开、互联网等科技手段发展普及之赐，揭发某人学历、经历造假，相对来说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反过来说，在学历、经历上造假，难度加大、门槛加高了——不过，据说在中国大陆，造假者似乎并未减少。
　　这里所谈的吴征、杨澜造假事件，则发生在十年前。
　　在网上搜寻一下，对这对被誉为“财子配佳人”的夫妻的阿谀之辞铺天盖地。不无讽刺的是，这些肉麻的赞颂，大部分是在多维对其造假事件进行调查揭露之后。也就是说，你越揭露，他越走红。这种咄咄怪事，是该归功于国人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见假不假的麻木心态？还是该归功于国内体制诸多弊病逼着人造假的社会环境？总之，大家都“理解万岁”，根本没有出现像西方国家那样，造假者一旦被揭露，就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身败名裂的局面。
　　在他们备受质疑之前，2001年秋天，吴征、杨澜已经都是华人世界家喻户晓、赫赫有名的人物。吴征（英文名Bruno Wu）担任阳光四通媒体（集团）有限公司首席执行官和在美国上市的、号称“全球最大的中文门户网站”新浪网董事局联席主席；他的夫人杨澜，比他出名更早，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在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节目中担任女主持人，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后，时任阳光四通媒体（集团）有限公司副主席、香港阳光文化网络电话有限公司集团主席。
　　这场风波，最早是由阳光卫视网站的这篇吴征的简介引起的。

　　吴征博士，现年34岁，于2000年7月加入董事会为执行董事及于8月获委任为执行主席。彼于2001年2月成为集团的执行总裁。彼在美国巴灵顿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并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取得硕士学位。彼亦持有工商管理-财务学之理学士学位及法国文学深造研究文凭。彼已经在复旦大学获得第二个博士毕业文凭，现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及上海大学客席教授。彼于1998年6月至1999年2月期间曾任香港亚洲电视有限公司（“亚洲电视”）营运总裁。在亚洲电视任职期间，吴博士大大改善了亚洲电视在收视率及财政状况之表现。彼现为美国国家科学艺术学院之互动电视国际论坛主席。吴博士亦为美国电视科学艺术学院国际理事会成员。彼负责本集团之策略性筹划及业务方针。（阳光卫视网站）

　　新浪科技时代在“新浪-阳光高层领导简介”中更集中罗列了吴征的这五个学位：“1986年，吴征先生毕业于法国萨伏大学法国语言文学系，之后于1989年获得卡尔文-斯多克顿学院工商管理学士学位。随后，分别于1993年和1996年获取美国华盛顿大学硕士学位和美国巴灵顿大学博士学位。于2001年获得中国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关系学院第二个博士学位。”类似介绍，也列于新浪网和阳光卫视网站相关页面上。
　　2001年11月中旬，中文网站上出现一篇署名“罗向真”的文章，质疑杨澜等人经历中的“水份”，很快，海内外一些文章的目标转到了杨澜的先生、所述经历更匪夷所思的吴征身上。声音虽然并不大，但被多维注意到了。吴征是上市公司的负责人，为了对股民、对公众负责，其个人信息应该是公开的、准确的、经得起推敲的。但是他的学历真经得起推敲吗？他的夫人杨澜所自我吹嘘“哥伦比亚大学校董”的经历，又是否经得起推敲呢？
　　2002年初，草创刚刚两年多的多维新闻网，安排记者采写了关于吴征、杨澜学历、经历是否真实可信的报导。何频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你们去推敲推敲吧——有一说一，有假打假。
　　多维新闻网随后刊发了记者关于杨澜、吴征的调查，本来只作为一般性新闻，没想到，这两位都是名人，顿时产生倍增效应，在中文媒体圈激起了巨大风浪，引发了对吴征夫妇的质疑和谴责，如同暴风雨突如其来，让何频和多维同人也始料未及。
　　这一下也宛如捅了马蜂窝。吴征、杨澜夫妇反应十分暴烈，高调反驳、自我辩护。这对夫妻都应该算是“久经沙场”，在中国官场有丰厚资源，但是面对多维等媒体的揭露，竟也乱了方寸，频频施出昏招，企图阻挡于己不利的负面信息传播开来。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阳光四通很快发了一个“严正声明”，声称“自古以来，邪终不压正”，甚至用了“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的豪言壮语，反驳多维等海外媒体“恶毒人身攻击”。很快，新浪网上竟设了一个“警察”网址，威胁要求国内转载多维文章的媒体道歉，声称要追查。
　　吴征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的方式，不仅丝毫没有任何谦恭态度，反而出口骂质疑他的人是“疯狗”，他并断言，这次对他和杨澜的“攻击”“规模很大……跨内地、香港、美国”，所以一定是“有组织的行为”。随后在《中华读书报》上回应多维的质疑时，仍然用同样的口吻反指多维记者用“假信息作为造谣中伤的靶子的行为也极为恶劣”，“包装与加工，以符合他卑鄙的目的”。
　　杨澜更特意接受中国媒体采访，不点名地叱责多维等针对他夫妇二人的报道，是“国外反动势力”有组织、有用心的诬蔑行为。
　　他们还给中国最大的IT专业网站“天极网”（ChinaByte）发律师信，威胁阻止刊登评论他们夫妇不实学历经历的文章，甚至阻止刊发“对阳光卫视不利的经济消息”；并还通过北京有关机构，向外省发表过对他们不利报导的网络媒体发出威胁信，阻止他们继续刊登这类文章。
　　天极网并没有买账。这家报导全球网络企业的最大中文专业网站，也是中国大陆网络媒体中最迅速、集中报导信息科技（IT）的权威性电子垂直门户，曾经多次报导阳光卫视、新浪网，以及商业合作等消息。2001年11月30日，天极网发表署名Bonnie的新闻分析《质疑吴征学历事件，做为上市公司股民需要知情权》，毫不客气地指出：“新浪是媒体，阳光也是媒体，作为媒体，也许更为清楚公众最想要的是知情权。”
　　国内消息来源说，天极网发表这篇文章之后，吴征、杨澜派了阳光卫视公司公关部一位副经理前往设北京的天极网公司总部交涉，指责天极网发表这种质疑文章是“不负责任”，并声言阳光卫视将通过法律解决。这位女公关副经理还说，“安全局正在做调查”，言外之意，好像这事竟然和国家安全扯上了瓜葛。但天极网公司执行总裁黎和生没有在威胁下低头。
　　一位网络媒体负责人收到了北京机构发出的警告信，将之传真给多维社，附言说：“吴征杨澜他们太无耻了”！
　　而正在此时，吴征、杨澜夫妇也委托了纽约曼哈顿的一家律师楼，向何频发来了律师信。
　　什么年月了，说假话的人竟然如此理直气壮！

　　假的真文凭，真的假博士

　　收到吴征、杨澜委托的纽约律师楼发来的信，何频只觉得好笑。他坚信，多维对可能有造假行为的线索，进行深入采访调查和披露，不仅没有违反法律，而正是维护法律；不仅不是“不负责任”，而正是对读者、对网民、对股民负责。对方如此反应失常，是不是正印证了一句中国古话——“做贼心虚”呢？
　　鉴于多维当时人手超紧，何频委托了对吴征、杨澜事件有所了解、当时正冲在打假第一线的自由撰稿人曹长青，请他以“多维特约记者”的名义深入调查。曹长青很快写出了多篇调查报告，刊登在多维新闻网上。他运用亲自调查采访得到的大量第一手材料，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逐项从一团乱麻的忽悠之辞中剥茧抽丝，拨云见日，从吴征、杨澜头上摘下一顶又一顶桂冠。
　　更多网友纷纷独自调查、分析，撰文口无遮拦，对吴征和杨澜这对名人夫妻从头质疑到脚——从吴征当年在美国卖人寿保险惹起的非议，到后来担任鱼目混珠的所谓“国际艾美奖”主席；从杨澜“编造留学经历”、冒充“哥大校董”，到她的《凭海临风》中的自我感觉……甚至涉及吴、杨个人隐私，不一而足。不仅成为海外中文媒体圈的一桩大公案，也成为后来者研究互联网时代危机处理的一个经典案例。
　　双方纠缠的焦点，也是公众最关心的问题，首先是、主要是吴征的五个学历是否造假？
　　上面所说的新浪科技时代的“新浪-阳光高层领导简介”，是在新浪-阳光并购、阳光四通成立之后，即吴征担任阳光四通集团首席执行官和新浪网董事局联席主席之后出现的，人们一般判断，这正是吴征本人希望人们看到他的公众形象。
　　但是多维的调查，这五个学历，留下大大小小的硬伤。

　　一、关于法国萨伏大学
　　这一学历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表述。除了上列毕业于“法国语言文学系”这一种，还有毕业于“法语系”，以及“持有……法国文学深造研究文凭”（阳光卫视网站）等说法。2001年12月21日杨澜接受采访说，不管哪一种，首先毕业时间全都搞错了，不是1986年，而是1987年。至于为何毕业时间都错了，杨澜说责任不在他们身上。
　　杨澜还说，吴征不是在萨伏大学本部上学，而是就读于相当于中国大学留学生院的“法国语言与文学进修学院”，那么，学历中为何不直接说毕业于“萨伏大学法国语言与文学进修学院”？

　　二、关于美国卡尔文-斯多克顿学院工商管理学士学位
　　吴征的确获得这一学位，但据杨澜的解释，拿到学位的时间不是1989年，而是1991年。

　　三、关于华盛顿大学硕士学位
　　吴征当年就读的是华盛顿大学的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华盛顿大学是正儿八经的大学，人们质疑的是，这所大学学院颁发的硕士学位，是否可以等同于华盛顿大学的硕士？课程设置、师资配备是否与华盛顿大学本部一致？
　　后来有供职于华盛顿大学的网友对此事调查核实：“吴征的国际关系专业硕士学位取得于华盛顿大学艺术科学研究生院所设的分院。……分院是华大研究生院主办的，华大认可毕业的学生取得华盛顿大学的学位。”
　　于是后来对这个学位不再有人提起质疑。

　　四、关于巴灵顿大学博士
　　这是质疑吴征学位的起始点，它一直是遭到最多炮轰的靶子。
　　美国《南佛罗里达商业报》（South Florida: The Business Journal）在2000年10月13日和27日对巴灵顿大学（Barrington University）作过调查，发现：1.巴灵顿大学的资料中，校长（president，或译总裁）罗伯特·贝廷格（Robert Bettinger）自称“博士”，但却从未获得过博士或硕士学位；2.巴灵顿大学自称总部位于阿拉巴马州。但他们提供的地址却是一家文书服务公司。3.阿拉巴马州政府威胁将吊销巴灵顿大学的营业执照。
　　网络上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最关键的信息有两点：首先，这所1991年成立的远程网络函授大学，注册的是盈利性的商业公司，它是通过提供远程教育的服务来谋取商业利益。其次，它在英文网站已经注明：它“没有被美国教育部任何机构认可”。
　　这种远程网络函授大学的学位也不被中国教育部门认可，但它的中文网站，却只字不提。相反，网站上说他们的学位“被国际大学及学校联合会承认”——这倒是事实，不过，这个“国际大学及学校联合会”又是个什么机构呢？
　　《南佛罗里达商业报》早就调查过，2000年10月16日报导：“国际大学及学校联合会”是一个1998年在佛罗里达州成立的盈利公司，参与创建巴灵顿大学的校长罗伯特·贝廷格本人，就是这个公司的注册人之一！他是自己承认自己。
　　吴征和杨澜自我辩护说，拿这个学位的目的，是为了督促自己学习有关专业知识。这个目的无可非议，但是人们要问，为什么又列在学历中招摇于世呢？——人们联想起半个多世纪之前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名著《围城》中，主人公方鸿渐花钱买来的那个“克莱顿大学”文凭，这巴灵顿大学，不正是克莱顿大学的现实版？倒给吴征的丑闻平添了一缕书卷气息！

　　五、关于复旦大学博士
　　关于这一学位，存疑较多的是吴征本应于2000年毕业时拿到学位，但他被“暂缓授予”，并被要求提供“课程考试试卷”。
　　在多维揭露有关真相后，2001年12月21日，复旦大学学位办主任吴宏翔披露：2000年，吴征提出博士学位申请，但学校学位评定委员会没通过，要求吴征提供考卷。2001年6月，吴征本人提出学位复议申请，7月，该校学位评定委员会第53次会议表决通过。
　　吴宏翔说，整个过程符合规定程序，吴征的博士学位证书是合法有效的。
　　那么吴征是怎样考入复旦大学读博士学位的呢？复旦大学留学办公室称，吴征持美国护照，在1997年以留学生身份录取读博士，没有经过任何专业或者公共课考试，但“这也是符合政策的”。原来，当时按照国家有关政策，对于外籍学生，只要具有被中国教育部门认可的国外大学硕士学位，通过了HSK(国家汉语水平考试)六级，再有两名副教授以上人员推荐，就可以申请攻读博士学位，除此之外，不需要进行专业考试。而美籍华人，特别是那些在国内读完中学或大学才出去的留学生，他们的母语就是汉语，因此连惟一的HSK都不用考。他们要读国内的博士，只需要一本国外的护照、一个正规的硕士学位，就基本可以申请入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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