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蒋介石早年日记开放说起 2009年问卷调查,胡佛在美国42名总统中列为倒数第九。然而有人说:胡佛就靠两条也能名留青史:一个是胡佛大坝,另一个,就是海外集中了中国近代最多机密的地方——胡佛研究所
◆高伐林
说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是海外集中了中国近代最多机密的地方,或许并不是夸张。最近这家美国最重要的“智库”之一对公众开放蒋介石早年日记,将其浩如烟海的机密对外界掀开了一角。
蒋介石日记首次原原本本呈现于世
笔者几年前去北加州时曾顺道慕名前往胡佛研究所,不巧吃了闭门羹。有位朋友求学期间在那儿打工整理中文档案,她形容说:手稿、原始文件、绝版照片、孤本书籍堆满库房,信手翻看,不时发现中国近代史上如雷灌耳人物的第一手资料。但是因为经费、人手紧缺,很多史料来不及归档、编目。蒋介石第三任妻子陈洁如的英文回忆录尘封30年后,在完全不搭界的另一民国人物的档案里被偶然发现而轰动一时,仿佛就是朋友这番话的佐证。 尽管如此,很多机构、名人及其家属,仍然源源不断地将史料档案捐赠给胡佛研究所。这是因为,尽管排队等待清理甄别的资料众多,但是“验明正身”的档案,却能得到第一流条件的供奉,也能得到第一流学者的垂青。 宋子文的后人就将大批史料,包括他自拟的财产清单、纽约法庭关于他的遗产分割执行书统统交给该所;汪精卫的女儿女婿,也将多年搜集的最完整汪氏文稿复印件送到那里;胡佛档案馆长期游说孔祥熙后人捐出档案,孔的长女孔令仪已写信应允。一年多前,老蒋小蒋的全部日记交胡佛研究所“暂存”50年,国民党的全部档案也委托他们复制保存,更震动了海内外。这次开放蒋介石第一批日记,任何人只需提交附有本人照片的有效证件,填一份表,即可查阅,这吸引了包括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张海鹏、杨天石在内的学者前往先睹为快。
胡佛研究所展出的蒋介石日记。1931年10月上旬,每一天都写着“雪耻”。
蒋介石日记其实并非第一次面世。台湾国史馆前几年就出版了俗称“大溪档案”的《蒋中正总统档案》等,已故历史学家黄仁宇还专门写过一本《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但以前出版的蒋介石日记为避政治忌讳,都有删节,远非原貌。这次就不同了,基本上是原原本本地呈现于世:日记的缩微胶片影印件从1917年到1931年(缺1924年),按年代排序分装于八个档案盒中。只是遵照蒋家人要求和西方处理日记的惯例,将极少几处涉及个人或家属隐私、健康及财务、涉及对在世人士的批评等文字暂不公开,标以有“2006”字样的旁注。 蒋介石有不管多忙每天写日记的好习惯,更有不管多乱也保存日记的好习惯。开放的第一批日记记录了他从30岁到44岁追随孙中山、主持黄埔军校、东征、北伐,孙中山逝世、国共合作到分裂、以及日本开始入侵的经历。学者期望着找到解读这段岁月中重大事件的线索。 例如,1926年“中山舰事件”是蒋从黄埔军校校长一步登天的关键。他突然逮捕共产党员中山舰长,气走了汪精卫,一举掌握全党军政大权,这个事件是蒋蓄谋已久吗?著有《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等书的杨天石,曾依据已披露的蒋的日记判断,蒋是仓促决定的,这次全部日记手稿开放,疑问可以画一个句号了。 再比如:1931年“九一八事变”,过去都骂蒋下令对日寇不抵抗,后来张学良一再检讨是他自己下的命令,不能让蒋背黑锅,但人们半信半疑。这次从蒋9月21日日记可以窥见端倪:他大书“雪耻”二字,写道:“团结内部,统一中国,抵御倭寇,注重外交,振作精神,唤醒国民,还我东省”,还写道“忍耐至相当程度,以出自卫最后之行动”。 二十年代蒋介石对苏联态度转变也是学者关心的重点。蒋很早就学俄文,多次打算访苏。但1923年秋天成行,亲身体验苏联制度利弊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日记中应该留下他看法转变的脉络。 日记还记载了蒋介石对五四运动、三民主义、国家发展方向、联苏联共等看法。 由于史料刚刚开放,蒋的日记又全用毛笔竖行书写,阅读费时,一时还难以得出研究成果。何况,私人日记毕竟不同于公务记录,不能对其“解谜”功效寄予过高的期望。
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
中国文献为何要拿到美国保存?
蒋介石1975年4月5日去世,日记留给长子蒋经国;蒋经国1988年1月13日猝逝,父亲的和他的日记留给三子蒋孝勇。蒋孝勇1996年早死,两蒋日记留给了遗孀蒋方智怡决定处置。 蒋家父子日记为何不能留在本土,要送到万里之外“暂存”?这一决定宣布之后,在台湾引起政界、学界震惊失望。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陈永发就说,他有“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台北国史馆馆长张炎宪感到“郁卒”(闽南方言,愁闷不快)。台北当局缺乏完善的总统文物管理办法,也没有像美国那样设总统图书馆,自然都是理由,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家属忧虑台湾当今掌权者对蒋家的敌意,以及社会的乱象。 蒋方智怡语带玄机地说过,一直为这些日记寻找适当的保存地点,“最重要的考量是保存管理的能力以及学术环境的公正与否”。在她心目中,上策是将日记存放大陆,可两岸又不知何时能“相逢一笑泯恩仇”,送胡佛研究所多少有点不得已,难怪她强调日记“可以随时取回”,将在时机成熟时“永远保存于中国的土地上”。 胡佛研究所对中国珍贵史料觊觎已久。两年多前出资180万美元,派专家带了六台设备赴台,与国民党党史馆合作保存和复制1894-2000年档案。促成两蒋日记落户的两位功臣,是该所20余年来与国民党高层多有交往的资深研究员马若孟(Ramon H. Myers),和担任过台北“总统府”第一局副局长兼发言人的郭岱君女士。郭是美国俄勒冈大学政治学博士、台湾淡江大学副教授,现在是胡佛研究所研究员。郭岱君向蒋方智怡锲而不舍地游说了一年半,才终于让她点头。 胡佛研究所特意成立“近代中国档案特藏史料中心”。蒋介石大批以毛笔书写的日记纸张陈旧发黄,受水渍、虫蚀、霉变的侵害,已有笔迹不清、册页粘结等状况。八十年代台湾曾将之拍摄成缩微胶片,但胶片没能按照档案文件的高标准来保存,也已有了明显损害痕迹。这次专家首先对日记本除潮除霉,放在特制防腐档案夹里,存放于恒温、恒湿、无酸的档案库中;同时对每页用高质量35毫米胶片逐一拍摄,再将缩微胶片影印复制,开放查阅。 据介绍,两蒋日记被列为“最高机密”,就象银行保险柜一样由专人把关。馆长和另一管理员各持一把钥匙,两把合用才能打开库门。进入档案馆阅览室的读者不得使用相机、手机、扫描仪翻拍,只能使用馆方备好的纸和笔作摘抄。
中国近代史档案的重镇
胡佛研究所的创建人,第31任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年轻时受雇于一家英国公司,来中国担任开滦煤矿负责人,在天津撞见过义和团起事,大开眼界,这段经历使他终生对中国近代史情有独锺。他在白宫时运气不佳,赶上了全球经济危机,面对大萧条他束手无策,黯然交棒给罗斯福。2000年10月,美国搞了个对历届总统排名的问卷调查,将所有总统列为六档,胡佛与尼克松同列在比“最差”稍微好一点的第五档(我今年去佛罗里达Key West半岛,在杜鲁门总统的小白宫里看到一个资料:2009年问卷调查中,胡佛在全部42名总统中,列为倒数第九名——高注)。 然而有人说:胡佛就靠两条也能名留青史:一个是胡佛大坝,另一个,就是胡佛研究所。
第31任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
1919年胡佛拿出五万美元在母校斯坦福建立研究所,最初目的是在收集、研究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的文史资料,研究、收藏的项目围绕战争、革命及和平三大主题,但大半世纪以来,发展为“有关二十世纪政治、经济、社会和教育方面变化的国际性资料研究和出版中心”。 胡佛研究所以保守著称,素被视作“右翼思潮的思想库”。布什总统的心腹、原国家安全助理、国务卿赖斯,曾是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布什的第一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也曾供职于该所;有人统计,布什的防务政策研究小组中有八名成员来自该所——可想而知胡佛研究所对美国政策的影响力有多大了!由于与布什政府的“亲密接触”,斯坦福大学内部非议不绝于缕,一些校园团体多次要求“驱逐”胡佛研究所,取消斯坦福大学每年达百万美元的资金赞助。不过,斯坦福掏出的钱,在该所经费中其实只是小头,胡佛研究所每年经费预算高达2500万美元,大部分是由保守团体和大公司捐助,像埃克森·美孚、福特汽车、通用等等都是捐助大户。 如今的胡佛研究所拥有九个图书馆、160万册藏书、6万个微型胶卷,25,000种期刊。东亚图书馆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可以说是中国大陆和台湾之外,收藏中国近现代史书刊最丰富的图书馆之一,约有30万册以上藏书,850种期刊,7650个微型胶卷。其中65%是中文资料。 胡佛研究所的档案馆最令人称羡:拥有约4千万件档案,包括罕见的202箱沙皇秘密警察资料、大批托洛茨基文卷手稿等,收藏的稀世文物还有1917年3月3日《真理报》创刊号,纳粹盖世太保头子希姆莱六本日记,甚至还有一张希特勒头部X光片。 胡佛档案馆与哥伦比亚大学手稿图书馆,是美国东西两岸蒐藏中国近代文献的双峰对峙,各有千秋。哥大以口述历史取胜,除了有哥大校友顾维钧捐赠的丰富史料,近年又获张学良捐的日记、文物和口述资料;而胡佛档案馆标榜收集近代中国档案“客观、中性”,并不限于政治、外交、财经,凡记录社会变迁、思想变革的资料,都要。在目前全部五千多个项目裡,约有四百个与中国有关。其中,比较重要的个人档案有: 国民政府交通、铁道部长张嘉璈1945-1946年在东北的日记; 北京摄政内阁总理、国府外交部长黄郛关于1927年南京事件、1933年塘沽协定的书信及报告; 清华大学校长、教育部长梅貽琦日记及信函; 中国社会民主党主席张嘉森(张君劢)两封1947年为成立联合政府给马歇尔等的信; 北洋政府外交总长、内务总长顏惠庆的英文自传…… 胡佛研究所还收藏了不少中共早期建党资料,例如陈独秀1923年被捕后向江苏高等法院提交的申辩书英译本。 该所收藏与中国有关的外国人士文献之丰富,在美国更首屈一指。仅二战期间美国派往中缅印战区的史迪威将军的文献,就有57大盒、八大箱;其它如美国商人布斯1908至1911年与孙中山策划反清革命的英文信函;陈香梅捐赠的陈纳德飞虎队的命令、通信、地图;美军驻延安观察组长包瑞德上校的文稿、照片;重庆中美合作所副所长梅乐斯的信札、谈话纪录;还有接替史迪威职务的魏德迈将军、燕京大学校长、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记者斯诺等人浩繁私人文档……各个时期传教士在华活动资料、善后救济总署相关档案也汗牛充栋。 “不容青史尽成灰”——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这句诗,常常被人引用。而胡佛研究所的中国近代档案收藏,更让人感到:任何劫后余灰,“尽成宝”。 (写于2006年。在海外和中国大陆数家媒体刊出)
补记: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杨天石教授,2006年、2007年两度前往胡佛研究所,研究陆续开放中的蒋介石日记手稿,成果丰硕。2008年出版了《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上下册,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了《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II,华文出版社)。成为研究蒋介石经历和思想变化的最重要著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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