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刘少奇曾当面对毛泽东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这句话成为了现实:毛泽东时代的“人相食”上了书——已经上了很多书,这一次,又集中地上了依娃的书。猴年春节,《寻找人吃人见证》出版上市
◆高伐林
猴年春节大年初三,我给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华人女作家依娃发了一封贺信: ……请看明镜网站的头条,就是您的新著《寻找人吃人见证》。为您多年汗水、泪水、心血的结晶终于问世而无比高兴!更为千万大饥荒的冤魂发出声音而无比欣慰!
《尋找人吃人見証》(明鏡出版社)。
刘少奇曾经对毛泽东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这句话成为了现实:毛泽东时代的“人相食”,上了书——已经上了很多书,这一次,又集中地上了依娃的书。 依娃不是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历史学者,没有博士和教授的头衔,一度只对文学创作抱有感花伤月的玫瑰色憧憬。就在六年前,她甚至不知道、更不相信中国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在她出生之前,竟发生过饿死数千万人的大饥荒。她是抱着怀疑甚至抵触的心情翻开杨继绳的《墓碑》这本巨著的。 但她读着读着,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常常挂在嘴边、自己却多年没有在意的那句话:“我是个叫花子。” 母亲为什么一辈子说自己“是个叫花子”呢?她要过饭?为什么要饭?为什么没饭吃?莫非大饥荒果真有过?真饿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么巨大的惨剧为什么无人提起?……依娃告诉我,“有很多很多的问号涌现出来,令我寝食难安,让我去找到答案。”她在回国时盯着并不肯吐露往事的母亲追问,她一次次回到她的老家陕西省富平县(我记得,那也是习仲勋和习近平的家乡),一次次回到母亲的故乡甘肃省秦安县,多次询问她的长辈——母亲、舅舅、老姑,和更长一辈的老人……最后终于得知母亲在原籍甘肃省秦安县生活时极其惨痛的家庭悲剧。在那场大饥荒中,就仅仅她母亲这个家庭,就饿死了五口人——依娃的母亲在十几岁时,就接连失去了祖父(70来岁)、父亲(40出头)、两个妹妹(一个14岁,一个才几岁)和一个弟弟,都是饿死。 是依娃的外婆(当时40岁)走投无路,跟着人贩子,带着一儿一女(女儿就是依娃的母亲),三个人从甘肃逃荒到陕西。外婆嫁了人,尚未成年的女儿也嫁了人,大饥荒过后,才生了依娃。 依娃终于相信了杨继绳《墓碑》书中记录的基本史实。她感到自己对曾外祖父、外祖父、两个小姨和舅舅这些无声无息死去的死者负有沉重的责任——据我所知,我接触过、采访过的杨继绳、《麦苗儿青 菜花黃》一书作者东夫、《饿鬼》一书作者、英国记者贝克……这些大饥荒的记录者和研究者,都是在了解了大饥荒有关史实后,惊骇之余,感到了自己肩上压上了沉重的责任:不研究、不记录、不写出来,就是失职! 依娃也是这样,此后数年,她每年回国,就要到甘肃、陕西这两个省当年灾荒最严重的地区,通过众多亲戚、邻居、邻居的亲戚、亲戚的邻居……采访。我曾经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两个省?她说,主要是到这里调查,相对难度较小——这里的远亲近邻多可以带着她去或者介绍她去被访者家里,彼此口音也相近,被访者比较容易敞开心扉说真话。若到了安徽、河南、四川……人生地不熟,又是外地口音,受访者很难在短时间内信任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可以想象她采访这些人的难度。攀山越岭、风雨兼程且不说了,这些人都是老农民、老农妇,多半没有文化,也多讲方言土语,不少场合下需要找当地的年轻人翻译。事过五十年,他们当时从十来岁到二十多岁(当时年龄更大的人,活到今天就更老、记忆力更差了),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也没有想到今后有一天会将这些事情说出来,被人记录下来。更何况,她问的是人家家里的伤心往事,还是过去官方不许说的事——现在虽然没有明文禁止农民吐露,但是对她这样从美国回来、专门调查大饥荒的人,我们也很清楚当地干部会用什么眼光看她! 近年来,依娃先后四次访问甘肃、陕西二十几个县,采访了250人,书中记录的饿亡者名单大概830人左右,记录的人吃人事件和吃人现象则高达121人次。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当她去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定西地区通渭县调查大饥荒年代人吃人情况的时候,不用费力寻找,县城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村头下不了地的老人、田间挖野菜中药的老人、生病躺在炕上的老人……都会开口讲述当年所看见、所经历的人吃人事件。他们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历史,他们所讲述的都是人吃人的细节和真相。如果没有像依娃这样的有心人去提问、去倾听、去发掘、去记录,这些细节和真相很快就随著这些老人的辞世而湮没无闻了。 我还必须补充一句,依娃是调研个体户,没有申请任何国家、财团和机构给她一分钱补助,所有的路费、食宿,以及去拜访人家,带上一点烟酒点心的见面礼,都是掏自己的腰包。写到这里,我对依娃的丈夫也充满敬意! 她辛苦数年,2013年出版了《寻找大饥荒幸存者》;2014年出版了《寻找逃荒妇女娃娃》,到今年出版这本《寻找人吃人见证》,完成了这“大饥荒”三部曲,三本厚厚的书,共一百多万字。依娃这样的人,就是我们民族的脊梁!旅美华人评论家余杰为依娃这本新书写序,称许“她对历史的贡献,可以跟‘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司马迁相媲美”。我读到新浪博客上的一篇文章,将依娃的第一本书《寻找大饥荒幸存者》,列入了反映“大饥荒”的11本中外著作之中。真相,终究要传播到每个人心目中。 对依娃的前两本书,我没有参与。但出版之后,因为要选取部分章节发表在我当时负责编辑的《新史記》杂志上,才细读了一部分文字,发现了一些疏漏。后来我给依娃写信时,指出了这些瑕疵,与她共勉:作为给历史存证的文字,必须高度细心、高度严谨,否则就会严重影响这些证人证言的公信力,被矢口否认大饥荒的人抓住把柄。依娃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越做越好。这本书稿,记得她交给明镜出版社时,得排队,一时还进不了编辑程序。我建议她,既然还有点时间,索性请再仔细地从史实到文字都核实订正一遍。她又认真做了修改。前后交给出版社的书稿就有三版之多,这本书我参与了部分审稿工作,与依娃的来往信件足有数十封,对许多要点反覆追问、推敲和修改…… 例如,印在封面上的刘少奇的话,究竟准确文字(包括标点符号)是什么?我们就发现了三种版本。最后确定了最有公信力的一种。 即使如此,昨天我看书稿,还是发现了几个错字。唉!出版,也与电影一样,是遗憾的艺术! 春节之前,编辑和排版师日夜兼程为这本书赶工——因为要抢在香港印厂春节前一个星期的一年一度设备大检修之前开印,否则的话,香港印厂就要在正月初几才开工。现在总算能赶上2月16日的台湾国际书展了! 这是一本需要莫大的勇气才能读下去的书。依娃说:“在这本关于大饥荒年间人吃人的专著里,我完全按照口述记录下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
依娃给我看她最近写的一个长篇答读者问(将刊于下周出版的《新史記》第30期): 问:今天的读者听到“人吃人”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评判大饥荒中吃人的人?你恨他们吗? 答:这是一个很痛苦的问题,如果你五年前问,我会回答:人怎么可以吃人呢?那是禽兽不如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扪心自问,我没有资格指责被剥夺吃饭权利的人,更没有资格憎恨挣扎在死亡线上随时毙命、人肉成了最后活下去的食物的人。……我们根本无法体会那种非人的感受。 依娃还说,最初,我认为人在饥饿中也得有一个界限,吃什么都可以,吃草吃树皮吃野菜……就是不能吃人,这是人的基本伦理。但是当我知道农民五、六十天没有一粒食粮,吃榆树皮、包谷芯、观音土,甚至吃呕吐物、吃干部的大便……我的这个界限就彻底崩溃了。人饿到那个程度,连自己孩子都能杀掉吃上的程度,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是一个只有求生本能的动物。 依娃问:真正该谴责、该愤恨、该问罪的,是谁? 向依娃致贺,向依娃致敬,也向依娃致谢!
明镜出版社为“大饥荒”三部曲设计的海报: 饿亡者的后代,逃荒者的后代,幸存者的后代 旅美女作家 依娃 寻找大饥荒见证者三部曲 为亲人作证!为惨剧作证!为罪行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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