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是,我们只能一点点地讲解真实历史,而伪造历史却铺天盖地而来,无所不在。我们的零售无法与其批发竞争。这种宣传教育能使人成为智障者和心理疾患者,对于一批心理不健康、人格不健全的民族主义者的出现,负有主要责任
老高按:最近一段时间,关于中华文明和西方文明的的各种文章,在自媒体上骤增,追究起来,其触发点,要拜美国总统川普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故宫对话之赐。人们常常说“纵论”什么什么,但这两位世界巨头的交谈,不是“纵”,而是“横”:他俩是“横论”历史文化: 川:中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或者更早,所以你们有五千年的历史。 习:有文字的(历史)是三千年。 川:我想最古老的文化是埃及文化,有八千年历史。 习:对,埃及更古老一些。但是文化没有断过流的,始终传承下来的只有中国。 川:所以这就是你们原来的文化。 习:对,所以我们这些人也是原来的人,黑头发,黄皮肤,传承下来,我们叫“龙的传人”。
这段“横论”公佈之后,引起海内外巨大的争议。我看了之后,也为习近平说法之不得体而连连摇头:一位由多民族组成的国家的领导人,竟然对外片面宣传仅仅是汉族自诩的“龙的传人”说法,这就很不妥当;习主席更不知道中国人视作祥瑞的“龙”,对应的“dragon”,在英文世界却是邪恶、凶残的怪兽。这样对川普自我介绍中国人,很可能加重了川普对中国的偏见,在外交辞令上这应该属于大大的忌讳。招致众多批评,是可以料到的。但话说回来,习总最重视的是对国内民众的效应,想必他认为这样说,是能在国内加分? 川普说“你们有五千年的历史”,他对中国文化甚不了解,这句话纯属恭维,离事实甚远——远到一千五百年之遥;习主席很得体地纠正了川普的夸大其辞,将与事实的距离一下拉近到只有五百年。关于中华文明究竟有多少年历史,网上也流传许多讨论,不少文章很有分量。 更有学术讨论价值的,是习主席“文化没有断过流的,始终传承下来的只有中国”这句话。对这一说法提出异议者,很多人翻出清华大学张绪山教授的旧文《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吗?》(载《光明日报》2014年8月13日,第14版),不点名地——我当然可以理解他们不点名的原因——暗指习近平。几乎是紧接着,一些官方媒体立即发文反驳张绪山的观点、维护习近平的说法,我就读到好几篇,例如《中华读书报》上的文章。 张绪山的文章发表出来已经三年了,没什么人反驳,此时此刻反驳蜂起,原因不言自明。这令我叹息再三:张绪山的文章未必正确,完全可以讨论,但是迟不讨论早不讨论,习近平说话之后大加反驳,沾上了政治,陷入了“塔西佗陷阱”(这个政治学上著名的概念,指的是当权力者失去公信力时,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都会被认为是说假话)! 张绪山的这篇文章《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吗?》微信上到处流传,我就不转载了。这里要转载的,是丛日云的文章《我们有多少对西方文明的偏见?》。此文并非新作(我查到最早是2007年12月10日在网上出现的),但也是这次讨论中被翻出来的,在“中美学者智库”网站刊出,虽然它与川习故宫对话所谈的话题,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直接关系。 丛日云是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政治学研究所所长,院学术委员会主席,曾经在耶鲁大学以富布赖特基金高级访学者的身份研究一年。 丛日云的文章最后一段,发了一番感慨:“我们只能一点点向学生讲解真实的历史,但伪造的历史铺天盖地而来,无所不在。我们的零售无法与人家的批发竞争。”可不是嘛!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有一句话:“当真理还在穿鞋时,谎言已走遍半个世界。”因为谎言乘坐的是权力的“高铁”。当正直学者尽力澄清一件事的真相,权力者或者有某种图谋者,在同一时段可以散布百个千个谎言!不过,这就是追寻真相者的宿命,就像西绪福斯推石头上山一样,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们有多少对西方文明的偏见?
丛日云,中美学者智库
在我们这里,许多常识都被颠倒了。我们的教育使国人带着深度的文化有色眼镜,甚至是意识形态的哈哈镜认识西方。在这面哈哈镜中,也映射出被扭曲的我们自己。 我在美国的时候常遇见这样的中国学生,他们与美国教授吵架:“我们中华文明有五千年的历史,你们美国才二百年。我们创造辉煌的文明时,你们还在树上爬呢!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手划脚呢?”我在国内一次会上,听到一位中国名牌大学教授,也是美国名牌大学培养出来的博士,也讲过类似的话,但他引述的是一个哈佛教授的话,把人称变了,没用猴子的比喻而已。我们的反美斗士也乐得援引美国人作权威,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其实,这是在偷换概念,将文明的历史与一个政治国家的历史进行比较。美国是西方移民建立的,他们传承的是历史悠久的西方文明。就像我们的一些边疆地区,开化得非常晚,但那里的大多数居民是中原早期开发地区的移民。最初登上北美土地的那些欧洲人不是刚从树上爬下来,而是乘坐着“五月花号”那样的帆船横跨大西洋而来。那浩瀚的大西洋岂是猴子能爬得过来的?在这些船民身上,承载着四千多年西方文明的遗产。
至于美国是否有资格对我们提出一些忠告,那要看我们是否想搞现代化。如果我们想学某些北美印第安人、阿米希人,拒绝现代化,我们就不需要美国人对我们“指手划脚”。如果我们还想搞现代化,那么我们就应该明白,虽然我们有悠久的文明,但那是农业文明,而现代化是工业文明和信息时代的文明。对于前者的创造,美国居功至伟;而对于后者,美国是创始者,领先者。所以,美国虽然是年轻的国家,但却是最古老的现代文明。在现代文明方面,他们是创始者、是先生,我们是后来者,是学生。他们才是老资格。我们已经向他们学习很多,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学习。 不过,很少有国人能够意识到,即使在古代文明方面,我们也没有理由在他们面前摆老资格。所谓的中国五千年文明是宣传,不是真实的历史。在学术界,文明是有公认标准的。就是出现文字(不是象形符号)、青铜器、城市或国家,按公认的标准,中华文明的历史也就是3500年左右——从商代算起。夏朝是否进入了文明,由于没有可靠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为根据,我们目前只能存疑。至于五千年,都算到三皇五帝去了,因为算到夏朝,也不过四千年。在我们的历史年表上,五帝每个在位约一百年,这样才勉强拉出个打了折扣的五千年。 实际上,所谓五千年文明是指人类五千年文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大约五千到五千五百年,古印度和米诺斯文明大约四千到四千五百年,中国大约三千五百年,我们这里又一次偷换概念,将指称人类文明的五千年安到中国身上。 在古代几个重要文明中,中华文明是相对后起比较年青的一个。比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埃及文明晚二千年,比西方文明要晚大约一千年。但西方文明是第二代文明,因为它是在继承西亚和埃及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中华文明属于第一代,是从新石器时代直接成长出来的。如果我们的民族主义者想找到一点自豪感,可以对西方人说,我们是你们的叔叔,不过这侄子却长我们一千岁。 如果将美国视为西方的一个亚文明,这个亚文明也不止二百年,而是近四百年。美国文明应该从五月花号抵岸算起(1620年)。这批船民是乘坐着当时最先进的帆船,靠着最先进的航海技术,怀揣着《圣经》来到北美大陆的,不是刚从树上爬下来的。他们登陆十几年,就在附近创办了哈佛大学(1637年)。所以有“先有哈佛,后有美国”之说。而所谓二百年之说,指的是二百年前他们制定了宪法,建立了联邦国家。那可是当时世界上最具政治智慧的宪法,它是从古典希腊城邦时代直到18世纪西方政治智慧的结晶。我们这个民族要具有那种政治智慧,还不知需要多少年! 这种比不过今天就比历史,拿老祖宗来为自己撑腰的心态,几乎是所有落后民族都有的。这些中国的民族主义者恐怕不知道,在与西方比资格方面,他们也落在了后面。希腊人在今天的欧洲已经落伍,但他们就经常面对着北方的暴发户摆老资格。中国人常说,唐宋时代中国如何比西方先进,但也许阿拉伯人比中国人更有资格说这个话,因为那几百年,落后的西方人大大受惠于阿拉伯人。 如果阿拉伯人听到中国人说那时中华文明世界第一时,一定会惊愕地瞪大眼睛,因为按他们的“常识”,那几百年他们是世界第一。中国人摆老资格时,也许没有把黑非洲放在眼里,但早在19世纪,黑人民族主义者就已骄傲地宣称:黑人创造了最古老的文明并将其传播给全人类。亨利•加尔内就说过:“当我们种族的这些代表惊奇地充满世界时,现在傲慢自夸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祖先还居住在地下洞穴中,他们有的赤身裸体,有的仅用野兽皮遮羞蔽体。”即使抛开古埃及文明是否黑人创造的争论不谈,单就现代人都起源于非洲而言,黑非洲人的确比任何民族更有资格摆老资格。
如果我们并不比西方更老,那么在古代我们比西方更发达吗? “中华文明在古代比西方发达,只是最近这几百年落后了”,这几乎是多数中国人的常识。其实,在历史上大部分时期,西方文明的发展水平都高于中国。从两个文明的起点上看,当米诺斯文明修建起宏伟瑰丽的宫殿和创作出美伦美奂的壁画时,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夏朝时期,但我们的考古学家迄今所挖到的据称是夏朝的东西,其发展水平没法与米诺斯文明相比。此后四千年中,大约有二千多年西方文明的发展水平高于中国,一千多年中国的发展水平高于西方。中国高于西方的时期,主要是西方历史上的两个“黑暗时期”(Dark Ages),即公元前12—8世纪,公元5—10世纪或再往后一点。但这两个时期都是蛮族入侵,打断了西方文明的正常发展进程以至出现大倒退的时期。 要多说几句的话,西方文明有一大特征,就是飞跃式发展。有人说希腊文明不是逐渐成长的,而是“燃烧着喷发出来的”。我们经常将我们唐宋时期与同时代的日尔曼人相比,的确,这个时期两者的反差是巨大的。但是我们忽略了三点,其一,这是日尔曼人入侵的结果,它造成西方文明短暂的晦暗,我们仅拿出这一段来比较,就抺去了此前二千多年西方文明辉煌的历史。我们不能将此时从原始森林中刚涌出来的日尔曼人来代表整个西方文明,就如我们不能将秦汉时期的匈奴人、南北朝时期的北方五胡、元代入主中原的蒙古人、清代入关的女真人作为中华文明的代表一样。其二,尽管中世纪西方文明发展水平低,但它代表一种新型的文明,孕育了现代文明的胚胎,具有向现代文明发展的内在趋向。它注定会发展为现代文明。其三,虽然它起点低,但速度快得惊人。每百年社会就面貌一新。 虽然11世纪起它刚开始走出黑暗时代,但12世纪到13世纪,罗马法复兴、亚里士多德革命、教皇革命、大学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城市繁荣、议会制度形成。14世纪就开始了文艺复兴,15世纪开始了全球航行的地理大发现,16世纪发起宗教改革,17世纪,奠定了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18世纪发起了工业革命,19世纪将地球的大部分变成其殖民地,20世纪,在一场新的科技革命的推动下,进入了信息社会,也就是继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之后的信息社会文明。这一切变化的根源已经孕育在那个被人瞧不起的黑暗时代。 如果我们在中国的唐宋与欧洲的黑暗时代的巨大反差中得到一种心理满足的话,那么,故事的另一半却是令我们尴尬的:仅用了四、五百年时间,这个一度在发展水平上远不如我们的文明就走在了我们前头。 并且,根据我的理解,只有西方文明才有可能发展成现代文明,其它文明都不可能。它的传统文明就指向现代文明,而其它文明都不可能自发地走向现代文明。所以传统西方文明是前现代的、准现代的,而其它传统文明是非现代的、反现代的。两种传统文明不仅是发展水平的差别,还有类型上的差别。
似这样对西方文明的偏见在我们许多国人的头脑中还有很多。 比如人们熟知的一个说法,似乎西方文明或基督教文明本性上就具有扩张性、侵略性。证据之一就是十字军。其实,在十字军之前和之后,是伊斯兰教的大肆扩张,十字军是基督教面对伊斯兰教扩张的一个自卫性行为,所谓收复失地。基督教在罗马帝国时期有五个大主教区,其中四个半都被伊斯兰教夺去了,只剩下一个罗马大主教区,也被伊斯兰教占了一大部分。那数百年的时间里,基督教处于被动的守势,东西南三面受到伊斯兰教的攻击。西亚丢了,北非丢了,伊比利亚半岛被占了几百年,连巴黎也差点让穆斯林占去,十字军帮助东方的基督徒兄弟抵抗伊斯兰教进攻,收复“圣地”,结果也没达到目的,伊斯兰教在东部仍在扩张,直到15世纪将巴尔干半岛和南欧的其它一些地方也占了。可在我们的宣传书中截取历史的一个片段,告诉人们,阿拉伯人是自卫的,而十字军却落下侵略扩张的骂名。直到今在,阿拉伯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宣传他们向外扩张的民族英雄,而西方政治家一不小心援引了十字军,就会招来一片骂声。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可悲的是,我们只能一点点向学生讲解真实的历史,但伪造的历史铺天盖地而来,无所不在。我们的零售无法与人家的批发竞争。这种宣传教育能够使人成为智障者(非理性、不合逻辑、漠视常识),成为心理的疾患者(偏执、情感支持观察和判断)。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强调,这种宣传教育,对于一批心理不健康、人格不健全的民族主义者的出现负有主要责任。
高看(每日一图,与文无关。十一月图片主题:集市)
赶上了波士顿著名的昆西市场四十年庆。
近期文章:
四桩几乎未遂的“学术诈骗案”展現人格 比起人工智能,人在逻辑上确实甘拜下风 历史这一团乱麻,是否真能理出线头? BBC给乔治·奥威尔立了一座铜像 十月革命:理论家的鸡汤,阴谋家的鸡蛋 中国诗歌史就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夹缝史 数码文化崛起,改写文化和学术殿堂规则 十月革命成功之道:敢于打破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