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美能為陸定一的夫人嚴慰冰案說了些公道話,實屬不易,但如果我們還僅僅從個人品質的優劣去解讀,而不是從制度落後方面理性而又深刻地反省其根源,那麼距離現代法治社會的精神理念還相去甚遠,實難徹底根除悲劇重演的可能
老高按:“在網絡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十好幾年前的這一句名言給我的印象極深,由此知道了互聯網時代的輿論生態,與過去有了一個根本性甚至可以說劃時代的變化。這次美國大選中謠言滿天飛的突出現象,以及當今人們聽到謠言的心態和應對方式,都已經贏得研究人員的高關注度,試圖加以解讀或者追蹤的文章已經不斷出現,有機會我也想介紹一下。 在網絡上真的沒人知道你是誰嗎?其實不然。真要追究,按照現在的技術手段,是能夠查到的。有人無知到以為在網上蒙面就可以任意胡說而不用承擔責任——萬維網包括萬維博客上有人甚至出言要拿槍幹掉與他看法不同者(包括鄙人)。只不過由於網上言論極其龐雜,考慮投入產出比,一般人覺得不值得耗費精力去追究而已。許多造謠者也就是看準這一點而肆意妄為。這恐怕需要立法定規,如何既保護言論自由又對網上造謠做出規範,各國政府和企業都在為這個兩難問題絞盡腦汁,我們且拭目以待。 前天我讀到德國之聲的一篇調查報導《揭秘美國製造假新聞“專業戶”》,文中說:
當全國公共廣播電台的女記者按響洛杉磯郊外傑斯廷·科勒爾(Jestin Coler)的門鈴時,他閃身將其擋在門外並且說:“對不起,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你走吧!謝謝!” 科勒爾之所以受到電台女記者的造訪,因為他是一個名為Disinfomedia公司的負責人。該公司旗下擁有專門製造假新聞的網站。科勒爾不久後最終同意接受記者的採訪,但是拒絕透露公司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網站。 在美國總統大選期間,假消息經常成為媒體的頭條新聞。僅“教皇支持特朗普”一條假新聞,就在Facebook上被分享96萬次。科勒爾是假新聞製造者之一。他不時地發布一些完全憑空捏造,但是卻令人信以為真的假新聞。例如兩年前他編造的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可以用食品券購買大麻的報道就傳遍全世界。儘管這是一個純粹編造的謊言,但是不久之後,該州一名國會議員便遞交提案,要求禁止使用食品券購買大麻。 科勒爾今年40歲,已婚,是一位孩子的父親。對於他為什麼從2013年開始製作假新聞的問題,他是這樣解釋的:“我想擁有一個引起極右運動注意的網站。目的是公布虛假新聞,之後再指出這些純屬捏造。” 目前其網站擁有25至30名作者。科勒爾說,令他驚異的是,在選戰期間,他的“假消息”,特別是負責調查希拉里·克林頓電子郵件醜聞的美國中情局特工被殺害的假新聞,居然在谷歌和Facebook上獲得極高的點擊率。網站上稱這條聳人聽聞的消息來源於《丹佛衛報》。實際上根本就沒有這家報刊。 科勒爾說:“人們願意聽這類消息。所有內容都是我編造的:無論是城市、人物、警長還是中情局特工。我們社交媒體的編輯故意將文章的讀者定位於特朗普的支持者和特朗普論壇,令所編造的故事不脛而走。” 對於網站經營商來說,點擊率越是上升,說明網站的內容越令人感興趣。另外2位製造了有關《洛杉磯時報》的假消息的作者也承認,加上廣告收入,他們的網站每月收入在1萬至4萬美元之間。
網上的這些假新聞,相當於過去年代的“匿名誣告信”,只不過規模大得成了天文數字而已。謊言飛跑,讓真相追得好吃力!我們這裡不少朋友對這一新跡象懵然不察(或者屬於“裝睡”一族?),還在那裡忙着給我貼標籤定位,是“反共人士”還是“中共打手”,不知今夕何年,讓我嘆惋。
言歸正傳。由網上這些“假消息”,我想起了中國的往事。 匿名信在中國政壇上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不少高層人士的家屬,也忍不住手癢(但並不都是造謠,對其內容和動機,都應該具體分析),最有名的,像林伯渠夫人朱明匿名揭批江青風流韻事,後來自殺;陸定一的夫人嚴慰冰寫匿名信給林彪一家,辱罵挑撥其家庭關係,後來下獄……我在擔任《新史記》雜誌總編輯期間,有關這些歷史事件的文字都接觸過,尤其是後者——嚴慰冰案,我看過來自不同方面的回憶錄和史料。有人為陸定一嚴慰冰夫婦辯護,有人直斥嚴慰冰,都是長篇大論,各方披露的史實,多已經在《新史記》雜誌刊出。我也看過2006年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王光美回憶錄》,其中她和她兒子劉源對此事也有被認為具相當權威性的回憶。說法甚多,給了我從各個角度來推敲此事真偽、是非的眾多條件。 當時也讀過余汝信的一篇文章《從王光美談嚴慰冰案說起》,但沒有太在意。最近重讀,聯想到坊間許多人對這一事件還沿用中共灌輸、讓人們相信的說法,不由得想轉載於下,供各位細想,或許能夠開拓思路。值得指出的是,此文最後的結論未免顯得有點老生常談;此文中間對某些史實真偽的鑑定,也失於輕率——例如在1966年5月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林彪是否拿出了夫人的“處女證明”一事。但這些都不妨礙我們由此文,深入了解和全面探究有關史實。
從王光美談嚴慰冰案說起
余汝信,華夏文摘
� 本文的三位女主角都在這幅照片上,王光美(前左5)、嚴慰冰(後左2)和葉群(後右4)
嚴慰冰案,是指陸定一的夫人嚴慰冰,因懷疑丈夫有外遇(懷疑的主要對象,是林彪的夫人葉群),自1960年3月至1966年1月六年間,共投寄數十封匿名信(其中絕大部分是寄給林彪一家的),以罕有的下流語句,辱罵林彪一家。嚴案於1966年春告破[1],嚴隨即被隔離審查。關押近十三年後,於1978年12月被釋放,旋即被大陸主流媒體稱許為反林英雄,那些匿名信,被譽為“又如匕首,又如利刃狠狠地砸在林彪、葉群的心窩裡!林彪氣得暴跳如雷,坐立不安。葉群則又哭又鬧,滿地打滾”。[2] 一邊倒的輿論,總算在近來有了些變化。 今年(2006年)一月,由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王光美訪談錄》提及,當訪問人黃崢問“能不能請您順便說一下您所知道的嚴慰冰同志寫匿名信的情況”時,王如是說:“嚴慰冰同志寫匿名信這件事,我原來一點也不知道。葉群固然很壞,但我覺得嚴慰冰同志採取這種方式實在不好,有問題可以向組織上反映嘛!而且,她反對葉群可又要把這事往別人頭上栽,這不是挑撥嗎?她在有的匿名信上署名‘王光’,信里說‘咱倆是同學,誰也知道誰’,還把發信地址故意寫作‘按院胡同’。按院胡同是我母親辦的潔如托兒所的地址。這不是有意讓人以為寫信人是王光美嗎?我原先完全蒙在鼓裡,好幾年都不知道,一直到破案,才大吃一驚。”[3] 王光美女士說“葉群固然很壞”,壞在什麼地方?沒有說明。看來,王對葉群也不過是不得不虛晃一槍罷了,矛頭所向,其實是指責嚴:“她反對葉群,可又要把這件事往別人頭上栽,這不是挑撥嗎?”“這不是有意讓人以為寫信人是王光美嗎?” 應該感謝王光美女士!這麼多年了,終於有一位具一定影響力的知情人士,站出來說了這麼一些公道話! 事情本來可以就這麼告一段落。不料,在座的劉源卻又接過了他母親的話頭:“劉源:還有的信署名‘黃玫’。南方人黃、王的讀音不分,也是有意讓人往王光美身上聯想。匿名信還挑撥葉群和女兒豆豆的關係,說豆豆不是葉群親生的。這也罷了,可是在給豆豆的匿名信里竟說:你沒發現你和劉家的平平長得特別像嗎?弄得豆豆疑神疑鬼,常往我們家跑,看平平的長相,還抱着平平哭,鬧自殺。有一年在北戴河,一天我正同老虎打乒乓球、說話,公安部羅瑞卿部長走過來,表情特嚴肅,對老虎說:‘回去告訴你爸爸媽媽,又發現兩封信,還沒破案。’老虎馬上就回去了。老虎是林彪的兒子林立果的小名。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4] 很容易意會到的是,劉源說以上話的本意,更多的是出自於對林家下一代的同情。惟未知是否因當時年齡還小,今天的記憶已不準確,劉源的話,卻不難被有心的讀者挑出一連串的毛病。 1,黃玫,是嚴慰冰江蘇無錫老家張涇的一小山名。嚴慰冰1960年代寫有長詩《於立鶴》(順便說,這詩寫得很蹩腳),[5]即提到此山。嚴以此山作為自己的化名,不一定就是影射王光美。 2,據知情者稱,嚴的匿名信並非說林豆豆不是葉群所出,而應是暗指林豆豆的親生父親不是林彪。 3,據知情者稱,林豆豆和劉少奇前妻王前所生女兒劉濤是師大女附中的同學,惟文革前林家與劉家並無私交。住在中南海外的林豆豆,從來沒有踏足過中南海內的劉家,“還抱着平平哭”,也就無從談起。 4,嚴慰冰最早的一封匿名信,投寄於1960年3月,此際羅瑞卿已不是公安部部長。據知情者透露,匿名信曾寄給當時正在清華讀書的林豆豆(林曾在清華短期就讀,後因不適應轉至北大讀文科),豆豆未敢告之父母,將信悄悄交予林辦秘書處置。秘書直接上報予軍委辦公廳主任肖向榮,肖即告之時任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的羅瑞卿。嚴針對林家的信,都是投寄到林家住處或有關場所,應是林辦工作人員或林的家人先收到信再上報,斷無倒過來羅先發現信再告之林家之理。 5,假設如劉源所言,羅瑞卿將此事(況且尚未破案!)告之不諳世事的兩個小孩,又叫林立果轉告其父母,有違做人的基本準則,有違常理。而更重要的是,據知情者透露,為免體弱多病的林彪受到刺激,葉群、林家兒女及林辦工作人員案發後從來沒有將匿名信一事告之過林彪。
劉源是好心說了過頭話。接下來更糟糕的是,訪問人黃崢自己又加了一段似評非評、似注非注的東西: “黃崢:這個匿名信案好多年都破不了。破案的過程很巧合。據說在1966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嚴慰冰、葉群都在王府井百貨大樓出國人員服務部買東西。嚴慰冰同志眼睛近視,不小心踩了一個人的腳。那人大發脾氣,口裡不住地罵罵咧咧。兩人吵了起來。嚴慰冰一看,原來那人是葉群。一氣之下,嚴慰冰直奔軍委總政治部,向總政負責同志反映葉群這種蠻橫無理的態度。嚴慰冰是上海人,說話有口音,氣頭上說話又快。那位負責同志實在聽不懂她的話。就要她把事情經過寫一寫。嚴慰冰就寫了。事後,那位負責同志真的拿了嚴慰冰寫的東西去向林彪反映。林彪、葉群一看,覺得這字面熟,就交給了公安部。公安部經過筆跡鑑定,確定嚴慰冰就是匿名信的作者。嚴慰冰於1966年4月正式逮捕,1967年2月送秦城監獄關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平反。至於嚴慰冰同志為什麼要寫匿名信,陸定一同志認為她是精神有毛病。陸定一同志說:‘她本來沒有精神病。1952年三反五反時,上面派人背着我在中宣部找大老虎,他們企圖把嚴慰冰和徐特立(當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兒媳打成大老虎……這樣的刺激,使嚴慰冰害了精神病。我去了一趟蘇聯回來,她經常與我吵架,後來又開始寫匿名信罵林彪和葉群,信寄到林彪家裡,有的寄給林彪本人,有的寄給葉群,有的寄給林豆豆。林彪到哪裡,她就寄到哪裡,5年時間寫了幾十封,並且都是背着我寫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嚴慰冰有精神病這件事,許多人不相信。因為除與我吵架和寫匿名信外,其他事情上她都很正常。但她確實有精神病。為此我專門請教過北京一家醫院的精神科主任。了解到確實有這麼一種精神病症狀: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很正常,在某些事情上卻不正常。嚴慰冰的這種病的原因是由於受到迫害。’”[6]
有人說,黃崢是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研究員。惟根據以上文字可以斷定,這位研究員對以上所謂破案經過繪形繪色的描述,名為“據說”,實則道聽途說,並沒有經過自己切實的研究過濾。 1,據可靠的知情人士透露,嚴案偵破的關鍵,是公安人員通過信件上的郵戳,分析了匿名信投寄的地點分布、時間密度及到達這些投寄點的路徑,從而縮窄了隱藏甚深的嫌疑人的範圍。絕非是黃崢所言的“巧合”。 2,依據目前的公開資料,林彪至少自1965年下半年即在蘇州休息養病。偶爾外出活動的範圍,從未超出華東地區(1965年12月初到上海參加毛澤東主持的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及1966年2月20日視察濟南軍區),此期間,葉群除自1965年9月部分時間到江蘇太倉參加四清及11月底到杭州向毛澤東匯報的一兩天時間外,從未離開過林彪身邊。直到1966年5月10日林彪在杭州陪同毛會見阿爾巴尼亞黨政代表團之後,葉方隨林回京(林參加劉少奇在京主持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整個1966年春天,葉群都在華東,如何又能在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現身? 3,所謂“王府井百貨大樓出國人員服務部”,即百貨大樓的四樓七號房。對外用“出國人員服務部”名義,實際接待的除當時極為稀罕的個別公派出國人員外,平時主要服務對象為國家級領導人及其家屬,即所謂“四副(黨、國家副主席、副總理、副委員長)兩高(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一元帥”。假設(僅僅是假設而已!)葉群那年春天果真在此間出現過,又豈能不知進來這裡的是些什麼人物?何以能為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腳就喋喋不休失了身份?再說,七號房內免不了遍布警衛及工作人員,豈會任由兩位貴客吵罵而袖手旁觀不加勸止? 4,一個巴掌拍不響。退一萬步說,兩人果真吵了起來,嚴慰冰就沒有責任?據文革中群眾組織的批判材料“揭發”,嚴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嚴“一次到‘黑七號’來,不報姓名,警衛人員不認識她,不准她上樓。這下子惹惱了這個‘部長太太’,回去向舊市委大發脾氣。舊市委趕緊向百貨大樓掛電話,把警衛員訓斥一頓。此後,……成了‘黑七號’的常客。她把‘黑七號’看成是自己的私有,什麼地方她也要去,就連庫房也要進去轉幾轉”。[7]群眾組織的材料,未必可以全信。但空穴來風,事出有因,嚴之霸道及橫蠻無理,不也就躍然紙上?! 5,再退一萬步說,假設兩人果真吵了一架。這麼一件芝麻綠豆小事,葉群也沒有“仗勢欺人”去中宣部告嚴,嚴怎麼就非得要到總政去告葉?葉群不僅是主持軍委工作的軍委副主席的夫人,且更是中央常委、中央副主席的夫人,本人1965年已是軍委辦公廳黨委常委,相當於軍一級幹部,且組織關係不歸總政而屬總參黨委管理。諒總政“負責同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去接納嚴的投訴。 6,又假設總政“那位負責同志”真的接納了嚴的投訴。1966年春天,林彪遠在離北京兩千里之外的蘇州,這位“負責同志”無論怎麼認真負責,惟其是否“真的”可能因為這麼一件屁大的事,專程從北京跑到蘇州,“拿了嚴慰冰寫的東西去向林彪反映”?葉群當時是“林彪同志辦公室主任”,見林的一切事宜都得通過她(據知情者透露,即使在四清現場,葉群也要人架設了直線電話,可隨時與蘇州及北京聯繫),這位“負責同志”要代人告葉的狀去見林彪,又如何通得過事無巨細都要管的“林辦主任”本人這一關? 7,據林辦工作人員公開的說法,至少是自1960年代初以後,林彪自己從來不看文件,每天只是“聽”不超過半小時的要事與文件摘要匯報。嚴慰冰的匿名信,家人及工作人員從未向林本人透露過半點風聲,既然連文件都不看且又不知情,林怎麼可能親自看過匿名信,且“覺得這字面熟”? 如此說來,一言以蔽之,黃崢的“巧合”說引出的一番“破案”經過,純屬向壁虛構而已。
值得仔細分析一下的,倒是黃崢所轉述的陸定一對其妻的判斷。 陸定一說,嚴慰冰之所以要寫匿名信,是精神有毛病。這總比二十多年前嚴的親屬稱嚴此舉動是出自於對葉群、林彪的“無產階級義憤”,向事實真相進了一大步,值得肯定。陸定一說:“嚴慰冰的這種病的原因,是由於受到迫害”,“她本來沒有精神病。1952年‘三反’‘五反’時,上面派人背着我在中宣部找‘大老虎’,他們企圖把嚴慰冰和徐特立(當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兒媳打成‘大老虎’……這樣的刺激,使嚴慰冰害了精神病。” 經查證,陸定一自延安時期的1944年起,已是中宣部部長。1952年9月,突然被降為副部長,中宣部工作,暫由胡喬木副部長主持。降職的原因,陸至死也弄不清個所以然。時接替陸的,是習仲勛。那麼,陸說的所派之人,指的是胡還是習?胡、習又受誰所派? 1954年7月,陸定一重新擔任中宣部部長。1956年中共“八大”當選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1959年4月起,任國務院副總理。1962年9月任中央書記處書記。此其時,應沒有誰再敢“迫害”陸夫人了罷! 惟自1963年下半年始,毛澤東接二連三地嚴厲批評了陸定一所主管部門的工作。其中批得最痛快淋漓而又令陸出了一身冷汗的,是關於文化藝術的兩個《批示》:“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陸定一自此也就走了下坡路。到1966年3月,毛甚至聲言“打倒閻王,解放小鬼!”閻王者,陸定一是也![8] 1966年4月28日,公安部會同中宣部將嚴慰冰隔離。具體經辦人,是公安部副部長楊奇清和中宣部副部長張子意。兩天后,4月30日,楊、張奉命從北京到陸定一正在逗留的安徽合肥,向其告之嚴案一事。5月8日,陸定一回京,隨即被軟禁。 5月18日,林彪在劉少奇主持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指稱:“毛主席還健在,他們就背叛,他們陽奉陰違,他們是野心家,他們搞鬼,他們現在就想殺人,用種種手法殺人。陸定一就是一個,陸定一的老婆就是一個。他說他不知道他老婆的事!怎麼能不知道?”[9] 以上為中央文件的原文。但我們不知道它到底是林彪當時所講的原話,還是事後經人整理的結果(值得注意的是,講話的文本是遲至當年9月才以中央文件形式發出)。目前已公開的林彪講話,絕大部分是別人事前代擬或事後經人整理的,這篇講話,也不例外。故而單憑這篇講話,難以判斷此時的林彪對匿名信一事到底知道了多少? 除卻上述講話之外,有關林彪對陸、嚴及有關匿名信一案所涉的講話、批示、甚至什麼“處女證明”等等,傳聞甚廣,不一而足。但從未見到中央正式文件有所提及或引述,故而,皆可視之為街談巷議,不足為憑。
5月24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陸定一同志和楊尚昆同志錯誤的說明》,內中提及: “陸定一同志的妻子嚴慰冰,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現已查明,嚴慰冰在一九六〇年三月到一九六六年一月的六年期間,連續寫了幾十封反黨反革命的匿名信,其中百分之九十是集中攻擊和辱罵毛澤東同志最親密的戰友林彪同志和他的一家。這些信中充滿了刻骨的反動階級仇恨。 “大量的材料證明,陸定一同嚴慰冰的反革命案件是有密切牽連的。在嚴慰冰的臥室內書桌上放着一九六五年二月十五日寫的一封匿名信的四頁底稿和寄給葉群同志的信封,時間達一年零兩個月之久,陸定一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嚴慰冰寫反革命匿名信達六年之久,在寫的時候,陸定一幾乎全都在家。當陸定一被告之嚴慰冰犯了反革命罪行時,陸不僅不表示憤慨,還想誑說嚴患有神經偏執症為嚴開脫。陸定一在這個反革命案件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專案審查委員會將加以徹底查究。”[10]
6月27日,劉少奇在中共中央召集的民主人士座談會上通報、解釋彭羅陸楊問題時談及嚴案:“陸定一的問題。首先是從陸的老婆嚴慰冰反革命案件上暴露的。嚴慰冰是嚴朴的女兒。嚴朴在大革命時期參加了革命,很早就離開了家,他家是個大地主。抗戰時期,嚴朴的老婆帶了女兒到延安找嚴朴,嚴朴沒有見他們。嚴朴是個好同志,現在已經死了。嚴慰冰的反革命案件,二年前就發現了,當時我們懷疑陸定一是否知道她的反革命活動。這事是交給彭真去處理的,因為這是一個具體案件,我們沒有直接去處理。兩年以來,嚴慰冰的反革命活動越來越猖獗,她探聽中央負責同志和林彪同志的行蹤,林彪同志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住在那裡,這些事我們都不太清楚,但是她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嚴慰冰跟着陸定一,參與很多黨內機密,知道很多事。幾個月前,要彭真把嚴慰冰的材料告訴陸定一。而陸定一回去卻把情況全部告訴了嚴慰冰,並用多種方法包庇嚴。最近已把嚴慰冰這個反革命分子逮捕了。根據各種材料判斷,陸定一是知道嚴的情況的,陸、嚴是合謀的,許多事陸定一如果不告訴嚴慰冰,嚴是無法知道的。”[11]
劉少奇說嚴案“兩年前就發現了”,“發現了”是個什麼概念?令人有些費解。劉是說兩年前就已知道是嚴干的,而彭真卻不去處理,以至“嚴慰冰的反革命活動越來越猖獗”,還是兩年前發現了匿名信而彭未去積極破案?從字面上看,劉似乎說的是前者,那就更令人費解——當時彭真怎麼敢那麼做?! 不過,目前所能看到的劉少奇這個講話,大抵僅是文革中群眾組織的版本。群眾組織的東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是了。 陸、嚴分別自1966年4、5月被隔離、關押。嚴於1967年2月,陸於1968年4月分別被移送到秦城監獄。1975年11月12日,中央政治局舉行會議,討論陸定一問題。會議給陸定一定了三條罪狀:一、階級異己分子;二、反黨分子;三、內奸嫌疑。會議決定將陸永遠開除黨籍,釋放出獄,離京回原籍,每月發200元生活費養起來。決議經毛澤東批准,作為中共中央1975年第25號文件,下發全國。但由於陸拒絕在決議上簽字,未能出獄。直到1978年12月,陸、嚴兩人方被解放。[12] 屈指算來,陸、嚴被囚禁幾近十三年,其中1971年“9·13”事件後七年。要說“迫害”,這後七年的“迫害”賬,無論如何也算不到林彪、葉群頭上的了,那麼,算在誰的頭上?
還是讓我們回到黃崢所轉述的陸定一的話上來吧。 陸定一說:“我去了一趟蘇聯回來,她經常與我吵架”,“嚴慰冰有精神病這件事,許多人不相信,因為除與我吵架和寫匿名信外,其他事情上她都很正常”。 據《陸定一傳》,陸是1952年底從蘇聯回到北京的。以陸本人的說法,自此嚴就經常與他吵架。吵架是否事實,又為什麼吵架,本與外人無涉,但這樣經常性的吵架,是否就是“神經偏執症”的症狀之一?我們覺得應該深究的是,文革前陸定一權傾一時,既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部長,又是國務院副總理,恰恰其時,經常與他吵架的嚴慰冰,卻是他的向中央備案的機要秘書![13]換言之,陸定一須閱看、經辦的一切重要機密文件,首先必須經嚴之手!陸以一個患有神經偏執症者,充當此等重任,陸自己是否昏了頭? 嚴慰冰於1930年代到延安。與她幾乎同時參加中共革命的知識女性,不少先後與革命的領導者結緣。青年時代的熱忱,無庸否定,她們當中,也應不乏優秀分子。但無可否認這一群體中個別人的性格中固有的一些缺陷,不僅沒有在革命的過程中得以脫胎換骨的改造,反而在革命勝利後隨着夫君地位的顯著變化而放大,如睚眥必報,如喜怒無常,如撒潑放刁,如對權力的強烈欲望。文革中的江青,則是最好的例證。江青的一些表現,不也似患有“神經偏執症”? 參加革命前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的王光美,道德修養當然與江青之流有着天淵之別。但夫人干政,王卻也未能免俗。 王光美女士在訪談中提及她的“桃園經驗”,還有點兒津津樂道,引為自豪。其實,“桃園經驗”使一大批普通幹部、群眾受到傷害,遺憾的是,王似到今日也未能覺悟。如蕭喜東先生所言: “在劉少奇集中優勢兵力、‘大兵團作戰’的批示下,河北省的四清區域一壓再壓,最後縮減為一個地區只搞一個縣,全省總共才搞了十個縣,而工作隊竟達十萬人。桃園大隊有217戶人家,桃園工作組有20多人。王光美後來蹲點的幾個地方,工作隊數量層層加碼。新城縣有人口二十八萬人,竟去了一萬四千多名工作隊員。王光美蹲點的高鎮大隊共316戶人家,工作隊員曾多達86人。……如此數量眾多的城市官僚精英從天而降,雖然號稱是來發動群眾,但難免在實際上搞包辦代替。據調查資料認為,王光美在四清中的包辦代替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管大會小會都由工作隊一手導演,把廣大群眾置於觀眾地位。發言稿由工作隊起草,物色‘演員’,進行排練,預演,然後出場,每個人的表情也都是由工作隊指點,演出前的講話稿必須經王光美修改。在定興縣四清時,王光美導演了一場鬥爭王樹海的大會,會場專門搭起了一間導演室,王光美坐在幕後,指揮全場,會議的每一個主持會議的人都要通過一個布簾向她請示,王光美還派專人從北京接來她的兩個孩子觀看她的這場表演,讓她們‘受教育’。會上當場逮捕王樹海,會後王光美到處介紹,把這一招宣揚為‘殺雞給猴看’。”[14] 長達百頁的“桃園經驗”即《關於一個大隊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經驗總結》,1964年9月1日由劉少奇代表中央批轉全國。王在訪談中引用劉少奇的話,是“陳伯達同志極力主張發給各地黨委和所有工作隊的同志們”的。[15] 更有甚者,劉少奇在不久後的《答江渭清同志的一封信》中,指責江蘇省委通知各地、市、縣委“認真學習和研究”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的一篇講話,劉訓斥道,江的講話“是不值得學習的”,而“中央”“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要縣以上各級黨委和工作隊員學習河北撫寧工作隊的經驗總結,學習王光美同志的報告,……”[16]。 這麼說來,劉少奇也是一時昏了頭。 本來,王光美女士能為嚴慰冰案說了那麼一些公道話,已實屬不易,但如果我們以更高遠的視野去審視這一出歷史上的鬧劇,竊以為還是缺了些什麼。那就是——時至今日,如果我們還僅僅從個人品質的優劣去解讀往昔而不是從制度設置的落後性方面,理性而又深刻地反省夫人干政這一類帶有強烈封建色彩的糟粕對國家民族的嚴重危害,那麼,我們的意識不僅尚與現代法治社會的精神理念還相去甚遠,而且,也實難徹底根除類似文革這樣的悲劇在中國大地上重演的可能。 這,未必就是危言聳聽。未審王光美女士然否?
(2006年4月)
【注釋】
[1]2016年註:此說不準確。嚴案早已在1962年偵破,惟對其處理一直拖延下來,直到1966年才將嚴“隔離審查”。 [2]嚴昭:《涅槃之歌——記陸定一夫人嚴慰冰》(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頁108。嚴昭是嚴慰冰的胞妹。 [3][4][6]黃崢執筆:《王光美訪談錄》(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頁392-394。 [5]見嚴慰冰:《於立鶴》(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 [7]首都徹底批判劉鄧反革命修正主義經濟聯絡站:《經濟批判》,1967年4月28日。 [8]“打倒閻王,解放小鬼!”一句,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二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頁31。 [9]見中共中央文件中發(66)500號,1966年9月22日。 [10]見中共中央文件中發(66)277號,1966年5月24日。 [11]內蒙古話劇團孺子牛、紅旗戰鬥隊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資料匯編》批判專集(1967年2月,上海),頁103。 [12]參見陳清泉、宋廣渭:《陸定一傳》(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 [13]國務院秘書廳編印:《通訊錄》(1965年9月),頁1。《通訊錄》記載陸還有一位秘書宋廣渭(即後來《陸定一傳》的作者之一),名字排在嚴慰冰之後。 [14]蕭喜東:《劉少奇、王光美與群眾運動:以四清為例》。 [15]同[2]書,頁364。 [16]《中央關於認真討論劉少奇同志答江渭清同志的一封信的指示》,中發(64)672號中共中央文件,1964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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