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不酣然入夢、更不夢筆生花。他一方面全副身心都在做白日夢,另一方面時刻睜大眼睛,警惕着掃視周圍,要發現“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擁有無比雄闊的想像力,又擁有不受約束的權力,毛澤東將自己的夢放大為國家的夢、民族的夢,直接驅使億萬民眾去付諸實施 ◆高伐林 2012年11月29日,中共新總書記習近平領著全體政治局常委,來到中國國家博物館,參觀《復興之路》展覽。他發表講話說,每個人都有理想和追求,都有自己的夢想。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這個夢想,凝聚了幾代中國人的夙願,體現了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整體利益,是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共同期盼。(據新華社) 這番話之後,“中國夢”一時成了熱門話題,自政治局常委劉雲山以下,朝野各方人士紛紛出來解讀。解讀演變成爭辯,頂點便是《南方周末》風波——被戲稱為“兩夢之爭”:一個是“憲政夢”,一個是“復興夢”。 今年“五四”,習近平來到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參加“實現中國夢、青春勇擔當”主題團日活動,發表講話強調: 青年最富有朝氣、最富有夢想,青年興則國家興,青年強則國家強。共青團要在廣大青少年中深入開展“我的中國夢”主題教育實踐活動,用中國夢打牢廣大青少年的共同思想基礎,用中國夢激發廣大青少年的歷史責任感,為每個青少年播種夢想、點燃夢想,讓更多青少年敢於有夢、勇於追夢、勤於圓夢,讓每個青少年都為實現中國夢增添強大青春能量。 下意識做夢,有意識說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本是人在睡眠中某個階段自發性的心理活動,屬於人人皆有的正常精神現象。古人無法科學解釋夢的成因,夢的功能便放大了,進入社會領域,成為藝術、宗教、哲學的催化劑,甚至被用作政治鬥爭的武器——託夢、解夢、圓夢,在各個民族的傳說中所在多有,甚至傳說一個夢改變了一段歷史進程:韓愈《幽蘭操》詩句援引於史無征卻千年流傳的故事說:“文王夢熊,渭水泱泱。”說文王夢飛熊而得到太公姜尚為相,興王師而誅無道,解倒懸而撫黎元。 夢境奇幻玄妙,不受拘束,與藝術的關係更為密切,文人墨客更多地側重將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嚮往,通過“夢”來呈現:“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岑參),“鐵馬冰河入夢來”(陸游),“夜來幽夢忽還鄉”(蘇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辛棄疾)、“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還有無數乾脆就以夢入題的詩文,巔峰自然就是那部中國古典文學的扛鼎之作《紅樓夢》。 這時,是否真做過這樣的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通過對夢的津津樂道,強烈地反襯現實、否定現實——做夢,是下意識的,說夢,則是有意識的。 在中國人傳統文化編碼中,談到“夢”,大多數人是將之看成一個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盡可以作為審美欣賞對象,但可別真想去把它抓到手,抓到的瞬間,必定砰然崩裂。中國人用無數成語典故,冷嘲熱諷那些沉溺夢境、硬要充一個其中角色的人:“南柯一夢”、“黃粱美夢”、“痴人說夢”、“浮生若夢”、“醉生夢死”,還有“做夢娶媳婦”之類民間俗話。 “夢”與理想是怎麼掛上鈎了呢?這個傳統或許自孔子始?“不語亂力怪神”的“至聖先師”,竟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我真衰老得太厲害了!好久沒有再夢見周公了! 孔子與周公相隔好幾個世紀,他夢周公,其實是將周公當作理想人格的象徵,將周公治理的時代視作夢寐以求的黃金時代。孔子這句話,給“夢”和“理想”架起了橋梁。久而久之,“實現”與“夢想”這兩個本來互相扦格不入的詞連在一起,人們也不再覺得荒誕突兀了。儘管在民間私領域,“夢”還未擺脫人們譏笑的陰影,但在公眾領域,“夢”,成為“理想”的同義詞,再正面不過了:就是要“實現夢想”! 毛澤東大做白日夢 談到一百多年來中國人的理想——“中國夢”,我們首先想到毛澤東。 毛澤東酷愛“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這“三李”恰恰都是寫夢大師。毛澤東在詩詞中也寫到“夢”,不過,儘管有人稱譽他是“偉大的革命浪漫主義詩人”,也有人說他的詩詞是“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典範,然而就其傳世的作品看,毛澤東極少寫到夢,其中多數是否定式的,例如:“別夢依稀咒逝川”、“一枕黃粱再現”;正面抒寫的,恐怕只能找出一句:“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就這一句,還不是真寫夢境,只是“欲”而已! (這一句,毛澤東也是偷懶,“拿來”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現成詩句:“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不僅如此,更有他的詩句證明,毛澤東很少能安穩做夢,相反,他是時時警醒: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怎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虞美人·枕上》,1920年)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清平樂·會昌》,1934年) 一唱雄雞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1950年10月) 毛澤東還不乏這樣的文字:“帝國主義的侵略打破了中國人學西方的迷夢。很奇怪,為什麼先生老是侵略學生呢?中國人向西方學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總是不能實現。”這裡,毛澤東將“學西方”,既稱作“迷夢”,又稱作“理想”,將這兩個概念,直接當成了一回事。 毛澤東否定了“學西方的迷夢”,要以自己的理想來取而代之。他不酣然入夢、更不夢筆生花,是因為他一方面全副身心都在做白日夢,另一方面時刻睜大眼睛警惕“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擁有無比雄闊的想像力,又擁有不受約束的權力,毛澤東便將自己的白日夢放大為國家的夢、民族的夢,直接驅使億萬民眾去付諸實施。 毛澤東用詩筆呼喚“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我們看到: “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七律二首·送瘟神》) ——毛澤東將聖賢的標準加諸全體臣民,要求人人“鬥私批修”,“改造世界觀”,做“社會主義新人”; “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同上) ——這一“隨心”一“著意”,就直接開啟了大躍進、大饑荒餓死數千萬人的巨禍;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水調歌頭·游泳》) ——這裡用了一個楚襄王夢見巫山神女的典故,但“截斷”則硬生生地否定了舊夢,取而代之的是“高峽出平湖”的新夢。毛澤東躍躍欲試,但終於未敢動手,數十年後,三峽大壩才成就了李鵬的“歷史豐碑”;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對外反修防修,對內“四清”“社教”,最終,他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放出無數“金猴”,釀成曠世浩劫;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 ——毛澤東在全球舞台上輸出革命,煽風點火,釀成無數巨災:1965年印尼共與華人被殺50~300萬;七十年代中期紅色高棉殺害柬埔寨高達四分之一左右國民…… 毛澤東還以如椽大筆,揮灑過許多在別人看來是夢話連篇,而他自己卻認真得很的設想。例如,《念奴嬌·崑崙》《念奴嬌·鳥兒問答》……從中體現出來的主旋律,是“平等”“大同”:“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而毛澤東的夢想,最完整、最系統的體現,是他在1966年5月7日寫下的一封信,史稱“五七指示”。 毛澤東之夢的藍圖 1966年5月,毛澤東住在杭州西湖之畔。 他沒有出席在北京舉行的政治局擴大會議。這次會議對中國未來的事變至關重要:討論“文革”戰略決策,搞掉彭羅陸楊,通過“文革”的綱領性文件“五一六通知”。毛澤東卻宛若事不關己。他欣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境界。決策已經作出,意圖已經傳達,人馬已經部署,如果還像1959年廬山會議一樣,去跟對手聲色俱厲地面對面地訓斥甚至罵娘,未免有失主帥的身份了。 他要謀劃更宏偉的夢,要獨創一個新的社會主義模式,要解決以前的革命家都沒有能解決的任務。 5月7日,毛澤東細閱林彪前一天報送的《關於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拿起筆來,寫了一封很長的給林彪的信。 他不僅是要當中國的領袖,也不僅要當世界共產主義的教皇,他想成為整個人類的導師——他後來對埃德加·斯諾說,他想當的只是“teacher”。 “五七指示”,就是毛澤東雄心勃勃規劃的夢的藍圖: 人民解放軍應該是一個大學校。這個大學校,要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生產自己需要的若乾產品和與國家等價交換的產品。這個大學校,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參加工廠、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完了,隨時都有群眾工作可做,使軍民永遠打成一片;又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鬥爭。這樣,軍學、軍農、軍工、軍民這幾項都可以兼起來。當然,要調配適當,要有主有從,農、工、民三項,一個部隊只能兼一項或兩項,不能同時都兼起來。這樣,幾百萬軍隊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工人以工為主,也要兼學軍事、政治、文化,也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在有條件的地方,也要從事農副業生產,例如大慶油田那樣。 公社農民以農為主(包括林、牧、副、漁),也要兼學軍事、政治、文化。在有條件的時候,也要由集體辦些小工廠,也要批判資產階級。 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商業、服務行業、黨政機關工作人員,凡有條件的,也要這樣做。 這不是人人都一樣了麼?是的。毛澤東就是要人人一樣:地位一樣,職業一樣(最多只是有主輔之分);思想一樣……他要建立的“夢之國”,標誌就是“一樣”。 毛澤東抓住了現存的經濟社會體系最基本最初始的因素——分工。有分工,才有差別,才有交換,才有商品與貨幣,才有形形色色的剝削,才有了凌駕於整個社會之上的國家機器。要反對這一切,不能修修補補,小改小革,而要從根本上動大手術——取消分工,釜底抽薪!要改造組成社會的最基本單元,從家庭轉成單位,每個單位,都是自給自足、小而全的政企合一的準軍事化組織。 可以看出,這個“夢之國”的關鍵是:人人都“一專多能”,事事都“自給自足”——任何一個成員,都是多種角色集於一身;任何一個單位,都可以“萬事不求人”,工農兵學商、農林牧副漁、黨政軍民學……都是一個又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微型封閉系統,即使將之打碎成齏粉,它也是完整獨立的機體。 而政權組織的頂層設計,是黨的一元化領導、權力集中於黨的最高領袖。除了最高決策班子之外,各級領導以巴黎公社的方式由群眾選舉產生。這些“人民的勤務員”應該參加生產勞動,不得享受任何特權,接受群眾以“四大”的方式對他們進行監督,隨時對其中的蛻化變質分子“炮轟”、“打倒”。全國將每隔七八年來一次“文革”,進行全面大清洗,吐故納新,確保國家永遠不偏離毛澤東的革命路線。 毛澤東40多次到杭州。圖中的這一次,是起草《憲法》。可惜,他起草了,並不真打算帶領中共遵循。而“文革”前夕再到杭州,他寫下“五七指示”,提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改造中國的新藍圖。 更可怕的是:讓夢成真的兩大法寶 我們可以看出毛澤東實現夢想的兩大法寶了: 一是不擇手段、不計代價。 毛澤東無數次地對臣民有言在先:“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人固有一死,“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實現夢想至高無上,人人都不應盤算個人得失,必須隨時準備,為了“夢之國”“獻出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殉我們的事業”;而他自己就更不必庸人自擾、“婦人之仁”。要攻占山頭就不能害怕傷亡,攻下了山頭才能保證全局勝利。死幾個“黑五類”“黑七類”算什麼?騙幾個紅衛兵算什麼?整下去造反派紅衛兵的“五大領袖”乃至50個500個領袖算什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之言)。就是死成百萬、上千萬人又怎麼樣?不,死三億人又怎麼樣?在殘酷鬥爭中生還下來的,必是最強悍、最有生存能力的新人。——他在與赫魯曉夫爭奪國際共產主義教義的導讀權時,脫口而出:“核大戰也沒有什麼可怕,中國六億人,就算最多死一半,但帝國主義也完了,剩下的人將在廢墟上建成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一番不可一世的狂言,把赫魯曉夫驚得目瞪口呆,傳出去後,在整個世界引起一陣怒不可遏的咒罵。 二是別出心裁,專抄近路。 毛澤東之夢,是以“一代人”“世紀”等等為單位的。他考慮的,是不僅號令當代全國軍民建成“夢之國”,而且要保證中共第三代、第四代、乃至千秋萬代都做、都只做這一個夢。他跟蘇聯柯西金總理爭論,一開口就是中蘇要“爭論一萬年”;討價還價,才減少為“九千年”,他認為這是很給面子了,一減就減了一千年——這並不幽默的幽默,正符合毛澤東的性格:“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只爭朝夕”怎麼爭?就要走捷徑。毛澤東從奪取政權之後,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提前”。他戰勝“小腳女人”,提前完成了農業合作化,提前實現了對工商業和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發動了超英趕美的“大躍進”……“大躍進”變成了大災難,“人相食要上書”對他有一定遏制功效。於是,他便發揮他雄闊的想象力,另行開拓新的思路: 城鄉之間、工農之間、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之間的差別是一定要消滅的。怎麼消滅?如果說五十年代毛澤東還提出“工農分子知識化,知識分子工農化”,那麼“文革”前夕,他在“五七指示”中別闢蹊徑了:提低就高,多麼費力費時!鏟高就低,多麼省力省時!與其讓鄉村趕上城市,讓農民趕上工人,讓體力勞動者趕上腦力勞動者,不如倒過來,讓城市向農村看齊,工人向農民看齊,腦力勞動者向體力勞動者看齊——既然連城市、連腦力勞動、連現代工業都不存在了,哪裡還有什麼三大差別! 毛澤東的夢想,當然不是憑空而來,其根源植根於一百多年來中國知識精英的夢想。中國知識精英有什麼樣的夢想呢?手頭正有一個頗有意義的案例:整整80年前,1933年元旦,久負盛名的《東方雜誌》以大篇幅刊發了各界人士的“新年的夢想”。(未完待續) (原載《新史記》第12期,2013年2月出版。2013年5月訂正) 近期文章: 下篇:從毛澤東的夢再說到習近平的夢 研究歷史不許假設嗎?看看司馬遷馬克思毛澤東錢穆怎麼寫的 左派右派並不重要,關鍵是“乖派”“不乖派” 新書回望“913”:對林彪事件新解讀 悼念詩人雷抒雁,重溫《小草在歌唱》 在仁義道德旗號下真實運作的規則 歷史學的關注重點在於把史實搞清楚 拋棄“必要的惡”的邏輯,中國才有希望 他說不遵循自由規律社會將走向懸崖和崩潰 當今世界最大的謎,大家都在猜(組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