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无故要老百姓互相检举,整整三十多年,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一个民族经得起这样的自我毁坏么?”中共建政之后的八级高干曾彦修(严秀)身为“反右五人小组”组长,说服其他组员,自己将自己划成“右派”上报。他晚年的这句话,道出了今天全民道德沦丧的主要源头
老高按:昨天介绍了以96岁高龄辞世的著名媒体人、出版人和杂文家曾彦修(严秀)——这位1949年之后的八级高干,是出版界排名第一的右派分子、是《人民日报》公布的第一个党内右派。然而,他却是在担任“反右五人小组”组长时,自己将自己定为“右派”,说服其他四名小组成员,同意上报——上面马上批准了。
住在巴黎的女作家安琪来信告知严秀于2015年3月3日去世的噩耗,并推荐了几篇别人记叙他的文章。随后我又在网上找到若干曾彦修自己写的文字。下面这一篇,文字并不出色,但是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今天全民道德沦丧的主要根源。写这篇文章时,曾老已经94岁。
当下中国假货泛滥、假话盛行、是非颠倒、美丑混淆,已经是无日无之的不争事实,网上已有大量披露,许多人痛心疾首。不过我有同学回国工作,曾多次独自到北京周围和河北山区登山健行,告诉我说,感觉到小城镇和农村的民风依然淳厚,助人为乐广泛存在——尤其是在与他一样热爱登山、旅行的背包客“驴友”中,舍己救人的行为相当普遍。他的介绍,让我听了感到些许安慰。我想,在某些群体中,形成了坚守和弘扬互相关心和帮助的亚文化,或许这是未来中华文化重建的种子之一。不过,第一,与全民道德沦丧的规模和深度相比,这毕竟弱小;第二,这还是在某种小圈子内、熟人群体内(尽管彼此可能从未谋面,但是如果我们在现代互联网、社交媒体环境下,广义地理解“与某人认识”,我们也可以说这些“驴友”彼此是熟人、是朋友),而在全社会范围内,应该说,还是礼崩乐坏、人性中的丑恶一面尽情释放的可怕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人怀念和传诵中共建政初期如何“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官兵平等”“人们对组织对同志真诚老实”等等,赋予对那个时代的玫瑰色想象。但是曾彦修的文章却让我们领悟到:那个时代当局的做法,正是今天全民道德沦丧的滥觞和源头。“无缘无故要老百姓互相检举,整整三十多年,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一个民族经得起这样的自我毁坏么?”其实何止“整整三十多年”?今天的执政当局,不是继续在推动民族的“自我毁坏”么?
曾彦修文章甚短,但点出的问题,发人深省。东德崩溃之后,“斯塔西”(Stasi,来自德语“国家安全”Staatssicherheit,的缩写,即东德的国家安全部)保留的那些告密资料公之于世,导致多少夫妻反目,朋友絕交。斯塔西的口号是“我们无处不在”,至1989年,东德有约600万人被建立过秘密档案,超过东德总人口1/3。人们对所有专制国家“斯塔西”的抨击,集中在权力者如何侵犯个人自由权利上,但是对这种大规模部署、鼓励告密的行径,对民族伦理道德的毁坏,还没有重视。
“一个民族经得起这样的自我毁坏么?”——大哉问!
徐铸成先生“卧底”说恐不能成立
曾彦修,《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11月1日
《炎黄春秋》2013年9月号上有一文名《徐铸成当卧底》,看了大惊。“啊呀!徐铸成原来是国民党特务呀,真厉害!”但看完全文之后,方知是说徐是共产党派在上海著名文化人士中的一个暗探。
徐铸成
于是立即去买来此文唯一根据的书:《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三联2012年10月初版)。那位作者看徐书可谓万般仔细,将他要用的资料可算一字不漏地全用了。这全部材料都是上世纪打倒“四人帮”几年后,全国统一发回的“文革”等运动的全部材料,徐铸成则还包括解放初徐最早的思想改造总结等在内,似乎更全些。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文革”后在牛棚中写的每周“思想汇报”,迄于1971年2月1日。这种东西是“文革”中“牛鬼蛇神”人人必写的。(上述“卧底”文提出的沪市委统战部江华处长的个人经历,在《徐铸成自述》书中未及一字,看来是该文作者从别处找来的。)
我读完徐书全文后,有几个突出的感觉:
第一,徐铸成太迎合需要,把自己说得狗屎不如:他一生都是反动的,从头至尾没做过一件好事。虽然解放后对知识分子是这么要求的,徐似乎也迎奉太甚,自辱过甚,表现出了过于懦弱的不良性格。
第二,徐是绝对忠诚老实的,讲了很多他不讲就根本没人知道的事情。我在此只能略举一例。例如他认识据说是军统高层特务王新衡(按:此人去了台湾,晚年似与张学良、张大千等名流诗酒应酬甚多,不知是同名人还就是这个王新衡)。此人与徐往来相当多。徐一次因报事(徐当时是《大公报》桂林版总编辑)赴重庆总馆议事,王新衡(时在桂林)介绍他到渝后去拜访戴季陶、陈布雷后,陈要徐加入国民党,徐之后并未考虑此事。徐于日本投降后1945年10月即飞抵上海,那时哪里弄得到飞机票,是王新衡代他弄到的;1946、1947年徐在上海办《文汇报》特别困难时,也是徐亲自或打电话给王才过了关的。徐先生对此等事,均出以寻常,一一交代了。如果徐不交代,也无人知道,足见徐先生是十分忠诚老实的。在那个社会,一个大报馆的长期负责人,不交往些真牛鬼蛇神是不可能的。
徐先生在“文革”中的这种每周思想汇报,自1967年12月19日起至1971年2月1日止,占该书319页的近300页。
当时被揪出的“牛鬼蛇神”,除了“天天斗”之外,大都每个星期要交一篇“思想汇报”,我在《辞海》编辑所,共有二十八个(记不太清楚了)“牛鬼蛇神”,这种“思想汇报”已成形式,交上去造反派也看不懂。在我单位,能够写出一些史实的,只有傅东华前辈一人;其余有十来个人能交代的都是党的地下斗争与根据地斗争的革命史,他们又不准写,只要你交代反革命罪行。至于市委统战部江华处长布置胡多找沈志远、李平心、傅雷这几人去收集材料(即“量温度”、“送氧气”),也是徐先生自己在思想汇报中写的,他并不把这当一件事,如实写出。他认为,这是他对党无限忠诚的表现,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那时,指派他做这一内部情报工作的处长江华,恐怕也正被定为“旧市委”刘邓路线的一个黑爪牙被斗,怕已死活不知了。
像徐铸成先生这样被“逆用”去作民主人士及其他人氏情报工作的当然不止一个。只是徐先生不把这当成一回事均讲了,这是徐先生的天生软弱和胆怯之处。当然,对徐先生的软弱,我们固不宜称赞,但应当予以适当谅解。徐是鱼肉,不是刀俎。刀俎是张春桥、姚文元、徐景贤,现在有些事情是反过来了:刀俎风光如满月,而鱼肉更是鱼肉了。
全国像徐铸成这样被授予密报任务的不知有多少。有的人为了应付上面的密令而做了些违反良心的密报的,今天也查不出来了。这种鼓动密报行为,历来就是国家之耻,民族之耻,责任百分之百在发令者。敢于这样公开承认的,恐怕就只有徐铸成一个。
有人会说,你大概也干过这种事吧。我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一生如此。1985年前后,出版总署人事司打一次次电话来叫我去领回我的“材料”,我终未领。最后一次,我说,不领了,留着下次用吧,我那些材料上没有一字是损及他人的,留下来没关系(至今也不知上级作何处理了)。
无缘无故要老百姓互相检举,整整三十多年,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一个民族经得起这样的自我毁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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