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到星期五了，還沒見到她，再有一天他就要回北京了，心裡不免焦躁。他決定不管她願意不願意晚上都回趟家，和她好好談談，反正她明天不用上班，談晚點也沒關係。可晶告訴他，她帶着小兒子去參加童子軍露營了。

吃過晚飯，晶沏了壺茶，三個人坐在一起聊天。峰和晶每天忙着上班，晚上要接送孩子參加課外活動，輔導功課，一直沒時間坐下來陪他深談。喝着茶，峰和晶講起了他們對海歸的考慮。

峰在一所大學裡教書，在科研上小有成就，國內一所大學有意請他回去，給出的條件很誘人。今年暑假他回去考查，順便帶全家度假，他對那裡的一切很滿意，有心想自己回去，讓晶帶着孩子留在美國。晶卻不幹了，她被國內的風氣嚇着了。

晶笑着給他講：給你舉一個例子啊，他的一個老同學帶我們去打高爾夫球，那會員證都是多少萬買的，有錢人的去處。他們幾個男人打球，我們幾個太太們坐在涼棚聊天。伺候他們打球的球童都是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她們幫着撿球遞杆不說，走路時還攙着他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用的着嗎？看着他們幾個男人每人胳膊上挎着個小姑娘，我心裡就有氣，這還是當着太太們的面，要是我們不在還不知要怎樣。所以我跟他說，要海歸等幾年，孩子上了大學我和他一起歸，要是他等不及非要現在回去，那就把離婚手續辦了再走，他在那邊幹了什麼我就不想操心了。

峰拍拍她的背：瞧我太太厲害不厲害。我也想開了，人到這個年紀什麼最重要？有個安安穩穩的家比什麼都好，錢啊名啊利啊，能得到當然好，但要犧牲了這個家作為代價，不值得。所以我還是在這老老實實教幾年書，等孩子上了大學，我就退休和晶一起回國養老，找點自己感興趣又力所能及的事，掙多少錢無所謂。

峰和晶的話深深觸動了他，是啊，過慣了美國這種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突然回到國內那樣的花花世界，哪能一下習慣呢，連他自己仍有許多不習慣的地方。前不久公司管理人員培訓，他認識了樓下的銷售經理和市場經理，那兩位聽說他沒在外面洗過腳，非拉他去試試，說是非常放鬆非常享受。他倆顯然是常客，一進門便和老闆娘打哈哈：看，給你帶來位新客人，剛從美國回來的，沒人碰過的處女腳，找你們最漂亮的姑娘來伺候。給他洗腳的小姑娘果然非常漂亮，而且大方得出奇，抱着他的腳又是揉又是捏，嘴裡哥呀哥地叫，他緊張得全身繃着勁，哪裡放鬆得下來。全套動作做完，他累得要命，小姑娘問他還要不要其他服務，嚇得他連連擺手。他始終弄不明白，國人為什麼喜歡這种放鬆方式，回家幫太太做做飯陪孩子打打球，比這放鬆多了。

好在他是搞技術的，用不着陪客戶吃喝玩樂，可就是和同事的交往也是有個過程的。剛開始他跟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同事也對他敬而遠之。他覺得這樣不好，在美國被當作中國人，到中國又被當作美國人，他開始下意識地努力和同事親近，中飯和他們一起吃，談話開會時先拉拉家常，那些同事很聰明，很快明白他的意圖，晚上去唱歌叫上他，周末去郊遊也叫上他，那個叫Jenny的小丫頭甚至把他加進手機上的朋友圈，網上看到什麼笑話給大家群發，他也得一份。儘管他對他們男男女女的玩笑有些看不慣，那些手機短信更讓他哭笑不得，但人家把他當自己人，這讓他感到欣慰，慢慢地他對這一切開始適應了。

可她一直在美國過着平靜的生活，在中國猛地看到他和同事這樣玩法，一定是有了誤解。如果他們在一起，這樣的誤解很容易消除，解釋一下就是了。可他們這樣長期分離，弄不好這點誤解會毀了他們的婚姻。如果他真的失去了她…他不敢想象。

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獨立與刻苦讓他感動，一個文科生改行學計算機，她付出的努力超過他認識的任何同學，成家以後她也沒有依賴他，兩個孩子陸續出生，她家裡家外地忙着，從未有一點怨言。最讓他感動得是，這些年他一直不斷地給家裡寄錢，先是小妹上學交學費，姐夫下崗做生意出本錢，父母搬家付房款，直到這兩年父親得了癌症後的醫療費，都是他出的。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父母有難自然是他的責任，而他的姐姐妹妹也把他當成靠山，大事小事都會找他要錢，幾乎每隔兩三個月他就要給國內寄一次錢。她雖然不是很高興，但還是默許了，回國時看着妹妹用他寄的錢買的名牌衣服，他心裡便內疚無比，因為她從來沒買過什麼名牌。

臨上飛機前，他給她寫了個伊妹兒，雖然還是他那電報語言，但比以前長了不少：

這次回來沒見到你很遺憾。

向你保證，我沒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我想好了，我們不能再這樣分別下去了。

如果你願意回國，我們可以去看看北京的國際學校。

如果你不願回國，我就回來。

你比事業更重要。

飛機一着陸，他就打開手機，伊妹兒里果然有她的回覆：

到北京給我打電話。

他輕輕舒了口氣，憑着對她多年的了解，他知道，冷戰總算是結束了。

全文完 

冷戰 （原創短篇小說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