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回国去上海,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路边的指示牌一晃而过,上面两个大字我看得真切,平湖。那一刻,我的心里波浪一般忽然一荡,啊,这就是外婆常常念叨的那个地方。我仿佛回到儿时,听到外婆哄我们睡觉时,用她那特有的平湖口音轻轻地唱:摇呀摇,万里朵,摇到哪里去,摇到宝宝的外婆家里去……
外婆出身于平湖的书香门第大户之家,年轻时读过师范,也做过教师。她知书达理,聪慧秀丽,是个典型的江南佳丽大家闺秀。后来因外公工作,搬到北方住了几十年,一直没有机会回乡看看。她保持乡音,讲着一口难懂的平湖话,和外人交流需要我做翻译。她有一个很大的纸盒子,里面保存了许多老照片。闲暇时,她会把纸盒里的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翻看,每一张都有故事,听得多了,我在脑海里拼凑出完整的画面:年轻时的外婆住在平湖的一个大宅子里,宅院前门临街,有辆黄包车,男人上班孩子上学都乘黄包车。宅子后门就是一条小河,要去邻家玩,家里的佣人会撑船送她去。在外婆的讲述中,平湖是个富饶的鱼米之乡,那里的人民勤劳善良,东家和自己的佣人佃户和谐相处,没有学校里讲的那种恶霸地主。当然外婆也嘱咐我,不要把这些话到外面去讲,省得惹麻烦。 我儿时父母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到农村改造。外婆收留了我和小妹,我们才得以留在大城市,在外婆呵护下长大。为了照顾我们,外婆学着去做各种她年轻时没有做过的家务。因为出身不好,还会受到居委会干部的无理指责,但她从未抱怨。我记忆中的外婆乐观开朗,坚强能干。 那年在上海见到曾在部队做科研的表舅,回忆起当年他常常到外婆家看望我们的情景,表舅告诉我:那时部队伙食不好,很想吃你外婆做的平湖菜,却又不好意思。你外婆说,“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出身又不好,你穿着军装到我家多走动走动,别人看到我们是军属,就不敢欺负我们了。”你要知道你外婆在那个年代独自带着你们生活很不容易,我帮不上别的,只能帮她壮壮胆。 这话让我非常震惊,想不到在我们面前无所畏惧的外婆,原来在内心忍受着因为出身带来的恐惧。正因为这种恐惧,她不敢回家乡,甚至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到家乡,只能靠翻看老照片来缓解对家乡的思念。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以前学校里填表,祖籍一栏必填,我总是把自己的出生地填上,因为我家每一代人都生长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填哪里都不对。如果碰到较真的人,非要我回答老家在哪里,我只好说平湖,这个地名让我有亲切感,但我家所有亲人都搬离了那个地方,让我觉得平湖遥不可及,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自从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平湖两字,又从表舅的谈话中明白了外婆不敢回家乡的原因,儿时外婆埋在我梦中的种子开始发芽生长,到平湖去看看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这两年,微信让我和许多亲人恢复了联系,儿时曾经熟识的姨妈舅舅们在微信上叙旧聊天,回忆往事,上传老照片。我似乎又回到童年,和外婆一起生活时的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决定回国寻根,到各个城市拜访亲爱的姨妈舅舅表兄弟姐妹们,当然还想去寻找我梦中的外婆桥。住在杭州的谦表哥知道了,马上自告奋勇:我带你去平湖! 正是夏末初秋的季节,细雨如丝。当雨雾中的平湖展现在我眼前,我恍然如梦,那桥,那船,还有河边在绿树丛中半隐半显的老宅,虽是第一次到来,却似曾相识,恰似我梦中平湖那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卷。 我们打着雨伞,沿着蜿蜒河道边斑驳的石板路前行,一块块石板经过人们常年踏磨,已变得光滑锃亮,记载着岁月的印记。石板路边,河水潺潺,雨声滴答,我们一边欣赏这水乡独特的魅力,一边寻觅外婆故园的踪影。 平湖这些年修建了许多新式建筑,但也保留了不少老式民宅,路边墙上不时看到历史的痕迹,老地名的牌子,稚川学堂简介,文物保护点名称,莫氏庄园,葛家茶楼…… 我们在老城区的小巷里边走边看,这些老房子古香古色,白墙黑瓦,木门木窗,上翘的屋脊似鹰欲飞,别有风味。许多老宅墙上的白灰已经片片脱落,裸露出里面的青砖,更显得古朴沧桑。 找到了!我们找到了外婆家的原址。虽然老宅早已拆除,被一幢新式小楼所取代,但小楼旁边斑驳的老墙上,还保留着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外婆家的老地名。我们久久站立在这里,凝望着这块牌子。这就是外婆年轻时曾经住过的家园,外婆后半生对故乡的思念萦绕梦中,挥之不散。和外婆生活几年,这份思念也传给了我,现在我终于来到了这里,也是替外婆还愿了。 找到了!我找到的不仅仅是外婆故居的原址。虽然平湖距上海仅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却完全没有大都市的喧嚣与纷扰,我找到了水乡清幽淡远的宁静,美而不张的低调,纯净温婉的气质,让人淡忘名利,远离浮躁,这也是我所追求的人生境界。 找到了!我找到了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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