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电视里网站上到处都在讲汽车,丰田车大量recall,引起大家极大关注,也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在汽车厂的经历。 大学最后一年,终于盼到了向往已久的下厂实习。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来到闻名已久的汽车王国:十堰。这个王国之大超过我们的想象,一个又一个分厂,沿着环山公路绵延多少里,据说这样的布局是因为备战要求。 我们专业两个班近六十人,热热闹闹一大群,每天有大巴接我们到不同的分厂参观,午饭就在分厂食堂吃,所以参观时每人要自带饭盒。那系里统一发的工作服,经历了不知多少届师兄们的洗礼,到我们这已经破破烂烂。我们就这样衣衫褴褛,端着饭盒,到处流串,活像一群要饭花子。 最让我们惊讶的是各分厂接待我们的师傅,每一位都口若悬河,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还压着韵。锻压分厂的师傅讲他们的设备如何先进:加热不用煤,打铁不用锤。总厂的师傅讲的建厂经历象是单口相声:在十堰建厂前,这只是个小镇,镇上的老百姓没见过汽车,那天第一批技术人员坐了辆老式汽车来到十堰,老乡们围着汽车看热闹:哇,瞧这大家伙,吃的什么这么有劲,拉着这么多人还跑这么快。第二天一早领导坐了辆吉普来了,老乡们见了又说:嘿,那大家伙还 下了个小崽。 另一个分厂的老师傅讲起了他当年参加新中国第一批汽车制造的过程,完全是说书的派头: 想当年,为了迎接国庆,厂里接了个重大任务:生产六十辆解放牌大卡车参加国庆游行。天,那可是我们刚有能力生产汽车的第一年,六十辆,不可能啊。为了这项任务,上级特地派来了个军代表,这军代表还真有来头,听说来厂前他负责建造一座新桥,设计时间极短,桥梁设计师说什么也不答应:没听说用这么短时间设计大桥的。 军代表说:谁让你从头设计呢。咱中国这么多大桥,你找个和咱这条河差不多的,长了就截短点,短了就加长点。 那设计师真的找到一座桥符合那条河的状况,把人家现成的设计改了改长度,就开工了。桥梁按期完工,军代表也立了功,被派到我们厂。 一进厂他就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开动员大会:这六十辆车,就是用牙啃也得给我啃出来! 那些日子,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军代表也和我们一起干,十一前,这六十辆车还真让我们给啃出来了。要说这六十辆车什么样,有诗为证: 远看呲牙咧嘴, 近看漏油漏水, 跑起来摇头摆尾, 停下来颤颤巍巍。 国庆那天,六十辆车排成一个方阵,开上了长安街。我们都捏了一把汗,要是有一辆车在天安门前抛锚,那可是政治事故。当然我们也做了最坏的准备,每辆卡车上都藏了十来个棒小伙子,万一哪辆车熄火了,那就一个字:推。那六十辆车可是真争气,毫无差错地开过了天安门,可游行完从西长安街一拐下来,六十辆车全趴下啦,没一辆打得起火来。你别说,就这六十辆车,真给咱中国人长志气,汽车都造出来了,还有什么造不出来的。 事隔多年,那师傅自豪的神气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的一家汽车厂,按照惯例,新来的大学生都要下车间实习一段时间。带我的是位年纪不算大的女师傅,她还有个年轻的女徒弟,这师徒俩专门负责车门零件的成型。每天早晨,师傅要换模具,一上一下两个大铁圪塔又笨又重,每次都要请吊车来帮忙。师傅对着那铁圪塔这么看那么量,紧紧这松松那。我和那个女徒弟插不上手,站在一边等,有时会等一个多小时。装好模具,师傅对我们招招手:开工。 我们三个人成了一个小流水线:徒弟从那一大摞事先切好的板料上搬下一片,放在压床上,师傅把它放到模具上,对准找正,踩下制动器,上模压下来,再升起来,平平的板料变成了车门的外壳。我的任务是把加工好的外壳搬下压床,摞在一边。整个过程简单,枯燥,我们干得不紧不慢,像是磨洋工。 那天我们正干着活,师傅突然停下来:哦,小张来了,你们等一下,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顺着师傅的目光,我看到一辆轮椅被推进车间大门,轮椅上坐着一个胖胖的男人,他的脑袋凹凸不平,形状十分可怕。许多师傅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围上去和那人说话。 师傅回来告诉我们:几年前有台压床的模具没固定好就有人踩了制动器,一个夹具飞了出去,刚好打在路过的小张头上。小张被打得头破血流,白花花的脑子都露出来了,当场昏倒在地。令人唏嘘的是,小张那天刚在厂里开了结婚证明,却出了这起大事故。大家都以为小张没命了,可他在医院住了一年多,竟活了下来,成了重残。现在他生活都不能自理,未婚妻早跑了,他在家吃劳保,实在太孤独了会请人带他到车间看看。 实习快结束时,出了一次事故。那天在车间只听一声惨叫,很快一个人被架了出去。师傅打探回来告诉我们:是顾师傅,左手中指。 见我疑惑地望着她,师傅摘下手套:她的左手大拇指和右手无名指各少一截。她告诉我:这个车间每年都要有几起手指被模具压伤的事故,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师傅,没有一个十指完整的。 …… 我在汽车厂只干了几个月,便走上了出国的路。可那残缺不全的手指,那个奇形怪状的脑袋,让我至今无法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