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知识分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许多佳话轶事流行一时,怎么到了中共治下的共和国时期,一下子统统都不见了?千年道统、精英风骨,是从何时何地开始流失,斯文扫地,最终大面积崩盘塌方而至不可收拾?
老高按: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许多故事流行一时,他们如何有独立的人格,有自由的精神、有鄙视权贵的气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怎么到了毛泽东时代乃至邓小平时代、邓后时代,统统都不见了?我们怎么见不到多少类似的佳话轶事在共和国时期口口相传? 这个问题,从文革结束之后、改革开放时代揭幕,就一直困扰着我,在多年追寻答案的过程中,认识不断深化。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前几天我在披露顾准遭遇一文的按语中略谈了一条原因。这个知识分子失掉人格风骨的问题也吸引了无数人。下面我转贴中国大陆作家、学者冉云飞的两篇短文,一篇谈冯友兰,一篇谈老舍,以及他所附的老舍的一篇文章,又涉及更多一些原因。与其单纯责备和嘲骂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怎样奴颜媚骨,卖身投靠,不如探讨:何以至此?我在他们那种环境中,是否能够比他们表现得好一些? 冉云飞说,他要陆续将一些著名知识分子的颂毛之作辑录出来,冠以《独裁是如何炼成的》之名,这是很有意义的。今年是反右60周年,最近也有人将当时大批名人所写的反右文章篇目拿出来示众,他们后来在文革中的惨痛遭遇让人同情,但这些篇目也正说明,对他们最终家破人亡的悲剧,他们自己不也应该承担一部分罪责么? 知识分子人格是怎么丧失的?为什么会丧失?让我们大家都重视这个问题,都来寻求答案。
毛泽东一封恶狠狠的信
冉云飞,博客
毛泽东接见冯友兰(左)等。
四九年后公布了几批战犯,其中有不少是大文化人,如胡适、王云五、傅斯年等人,现在看来,不仅愚蠢成笑谈,也是颟顸而虚弱。四九新鼎后,有许多不及逃,或者仍抱幻想的知识分子,都各自在为自己将来的生存作打算。这种生存无论是怎样的苟存,都应该受到尊重、值得同情。我无意也无权嘲笑任何在专制制度下所作的多种生存之努力,我们回忆历史,是为了对当权者之残酷无人性,制度之无良,加以检讨,结束这种没有真正人权保障的日子。 这些为自己苟存的打算中,有巴金在文代会上自我检讨的痛哭,有沈从文日夜不安欲图自杀,给国民党上过课的冯友兰自然也深知此中厉害。于1949年10月5日写封信给毛泽东,大意是说,“自己在过去讲封建哲学,帮了国民党的忙,现在决心改造思想,学习马克思主义,准备在五年之内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重新写一部中国哲学史。”(孙琴安、李师贞《毛泽东与著名学者》P.30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1月版)。10月13日,冯友兰收到一位骑着摩托车的军人送来的一封毛泽东恶狠狠的信:
友兰先生: 十月五日来函已悉。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 此复。敬颂 教祺! 毛泽东 十月十三日
这是毛对冯友兰也是对留在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一个下马威,新鼎初得,可谓狰狞毕露。后来毛泽东当然也接见过冯友兰几次,1964年冯友兰作为政协委员被毛泽东接见,回来后即赋诗:“怀仁堂后百花香,浩荡春风感众芳。旧史新编劳询问,发言短语谢平章。一门亲属传佳话,两派史论待衡量。不向尊前悲老大,愿随日月得余光。”真是谦卑已极。 但毛泽东这种笑里藏刀的权谋搞法,一直是他百用不疲的。笑容背后的滥用权力,对个体生命的践踏,是贯穿毛泽东斗争哲学的始终的。联系到这一切,联系到冯友兰的战战兢兢,对于他四九年后一系列的输诚之辞,以及在文革中写批林批孔文章的所作所为,可以有同情之理解,先理解后批评。翦伯赞自杀(自杀时遗言是“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老舍自杀,不少人自杀后,冯友兰特别害怕,于是冯友兰在谢静宜来看他后,他请谢静宜转一首诗给毛泽东:“善救物者无弃物,善救人者无弃人。赖有东风勤着力,朽株也要绿成荫。”自贬已极,只差说自己猪狗不如了。想来冯友兰是永远不可能忘记1949年毛泽东那封恶狠狠的信的。 但冯友兰虽然在四九年后受到了这样的惊吓和侮辱,在毛泽东已死后,他还是不忘对毛泽东有种近乎惧怕的感情,把恐吓威胁训斥当成“春风化雨”的诗作,继续一贯输诚: 神州悲痛极,亿兆失尊亲。一手振中华,百年扶昆仑。不忘春风教,长怀化雨恩。犹有鸿文在,灿烂照征尘。(1976年9月9日)
纪念碑前众如林,无声哀于动地音。城楼华表依然在,不见当年带路人。(1976年9月)
像冯友兰这样深受独裁重压而输诚的知识分子,自我贬抑自我丑化,而又无所不用其极地歌颂毛泽东的人,绝不在少数。这不仅是作为人的耻辱,也是对汉语的玷污。我的重心不在批评写颂毛之人,而在批评毛及其跟随者所创造的罪恶制度,当然这创造中有颂毛知识分子一份功劳,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因此抹杀的,所以像冯友兰这样的知识分子是无法摆脱恰如其分的批评的。以后我会陆续将一些著名知识分子的颂毛之作辑录出来,冠以《独裁是如何炼成的》之名,作一番阐释,希朋友垂注与补充。
老舍是如何参与害死自己的?
冉云飞,冉氏艺文志
冉又按:前不久有朋友贴出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艺术家,其下场均不佳的历史记录。有人说,真令人震撼。可惜很多人记吃不记打。事实上,很多人的倒霉,固有值得同情之处,但他们真是无辜的吗?老舍自沉太平湖,难道没有他自身的原因?爬向一堵倒向自己的墙,勒着套紧自己的绳子,死得不惨,岂可得哉?看看老舍在反右时的一系列紧跟与“努力”,你当然会对其在文革的悲惨结局,自有分晓。我同情老舍惨死的遭遇,文革中的暴行也应该深加批判,但他惨死的这个逻辑过程,他应该比我们清楚。2014年10月26日于成都
冉按:以下这篇老舍先生所写的批判右派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我录自《战鼓集》一书,此书1957年12月第一版,印数达六万册。这本书里收录了巴金、茅盾、许广平、周建人、胡绳、刘白羽、李霁野、若水、夏衍、谢觉哉、碧野、唐弢、康濯、曹禺、艾芜等名家的雄文,可谓洋洋大观。 钱钟书说过,所谓的名声,不过是误会的总和。我说过,四九年过后,大陆许多作家的名声,不仅是误会的总和,更是被官方利用的总和。被政府吹捧利用得越高,名声就越响亮。从“鲁、郭、茅、巴、老、曹”这六位钦定的人民艺术家,我们不难看出些端倪,迅翁不说了,他是享哀荣而被玷污而已。后面几位倒是在杀威棒下讨着了些实在的好处。虽然这好处,看来只是苟活,亦复可怜,但终究在面子上是比许多一般写文字的人要光鲜些。且一般的写文字的人受到的打压成全了他们的光鲜,专制者利用他们作门面来压制不同言论,并为自己的残酷深加粉饰。这几位人民艺术家,迅翁不说了,他死得早,死得是时候,死在四九年后的“新社会”就不大妙了,除非他也写老舍先生这样没有逻辑(爱国与爱党、爱政府这样的区别,恐怕老舍先生未必不知,他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吧),强为之说的“雄文”,否则恐怕连“战斗”的机会都没有,何来“韧性”?我理解老舍先生们要在刀锯斧钺活下来,不说些颠三倒四的、自己内心都未必信服的话,那是没办法活出来的。苟活也是活,苟活也是权利的一种,但苟活并不是人应该有的一种活法。我再次声明,我拿出这些东西来说这些伟大的人民艺术家,并不是说我对他们有什么道德优越感。要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可能会这样,甚至可能更混帐。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拿来今日不作反省的挡箭牌与理由。看到我们这些码字的前辈们,码出这样的字,我也与有辱焉。 这些我们在课本上喜欢的“人民艺术家”,好像是与专制者形成了一种交换关系。即他们捧颂专制者,专制者便将他们好的一面尽量灌输给千百万的学生,人们却不知道他们还有另一面。当然这一面,他们的“全集”里面是不会收录的,他们的“研究者”也是不会讲出来的,因为那些“研究者”要靠他们拿科研经费吃饭。胆敢研究这些,不仅拿不着研究经费,而且会得罪“人民艺术家”们的家属,那么你的研究就缺了一条腿,你的饭就吃得不那么顺溜。这些码字的前辈们说“新旧社会两重天”,我也承认。他们都在“新旧社会两重天”里生活过,我便用他们作一点粗略的对比: 一,这些人在旧社会不需要户口,可以自由迁徙。新社会党可以把人民爱得不能动弹,这样的热爱,我们在哪里见着过呢?恐怕只在监狱见着过。这是不是可以证明这个国家是座大监狱呢?不能自由迁徙,这不是大监狱是什么呢? 二,这些人可以在旧社会抗议与反对执政党。新社会则只可以捧颂执政党。 三,这些人民艺术家能拿得出手的像样子的成就,为什么都是在旧社会取得的呢?这是为什么呢?新社会他们都干嘛去了呢?是他们太享受而不思进取了吗?大约是歌颂使他们来不及真正的写作吧,或许真正的写作使他们恐惧才是真的吧。 四,旧社会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在各个城市与职业自由流动,而没有什么人事档案;而新社会则从祖宗三代抓起,还要看你的成分,至今还要你填那些莫名其妙的各种各样损伤人之权利的表格。 五,旧社会可以自己有错,但不需要亲人之间互相划清界线,更不会来个全国大批判;新社会则全家都受到照顾,划清界线,最后你只好“自绝于人民”。我没听说过旧社会将哪个作家逼得来自杀,新社会就不说了吧,连老舍先生也是他们杀人的实验品,杀了你,你最后连被命名为“自杀”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你是“自绝于人民”,多么高明的新社会啊! 六,旧社会有告密者,但不需要你妈妈也是告密者(参见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母亲》)。新社会则谁是你的亲人,谁就是你的告密者,原因是要忠于党(我有篇文章叫《文革告密个案研究:以吴大昌为例》可以参看)。你敢不忠于党吗?那你就是不爱国。你敢批评政府吗?那你就是不爱国。老舍先生教我们这样看待“新旧社会两重天”。 七,旧社会还可以有比较自由写作的权利;新社会则有比较不自由地写捧颂文章的权利。
(以下老舍的正文,没有文章标题,比较奇怪。我在网上检索一番,网上传的都是从冉云飞的文章而来,也都一律没有标题。从文字风格来看,此文确实是出自老舍笔下,无可怀疑。但为何“无题”?暂且存疑,求教于大家。——老高注)
小引
右派分子向党及人民进攻,用尽十八般武器,匿名信也是其中之一。他们见不得人,所以连自己的姓名也隐藏起来。及至全国到处反击右派,他们自己也闻到自己姓名的臭味儿,更不便堂堂正正地签名,只好作鬼鬼祟祟的无名氏,看起来颇有暂隐地下,再图大举的打算。昨天接到由西安寄来的一封匿名信,照抄如下。
来函
老舍: 我希望你今后弄笔墨时,还是不留尻子不捧颂好,应说些实话。难道说目前全国成千上万的所谓右派就都不爱国爱民吗?你深深思虑过没有呢?
复函
匿名先生: 谢谢你(不管是人还是鬼)的信!你的技巧很好,信写得简短。从前我接到过的无名信,都嫌太长,骂不绝口,写起来与读起来都费劲。你写的简单扼要,一天可以写多少封,定是作反宣传的老手,并非过誉! 看你的口气,你也是老手:“成千上万的所谓右派”,声势多么浩大呀!好,就算你们有十万神兵,又怎么样呢?蒋介石有过七、八百万美国装备的军队,还不是全军复没?先生,你们的肮脏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别再作梦! 至于你们也爱国爱民,对不起,怎么谁都连一点也不晓得呢?我们所知道的却是右派分子反对六亿人民所拥护的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难道你们因为爱民,才反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吗?这真有点离奇。先生!告诉你,你若是不敢亲自去呀,不妨写信问问工人、农民,看看他们受得了受不了你们的“爱”。 你们也爱国吗?请问,你们爱的是哪个国呀!这得先搞清楚了。六亿人民爱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绝对不是另一国。你们既反对社会主义,当然爱的也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你们越爱国,我们就越要打倒你们,因为你们爱的是另一国呀。从反右派斗争中,我看见:有的辱国降敌的右派分子十分想念侵略中国的日本人,因为在那时候,一般的人民虽吃混合面,朝不保夕,可是汉奸们却吃高级白面,亡国发财。有的右派分子爱美国,有的右派分子渴望蒋介石复辟。你看,爱国这两个字虽然相同,可是在你们口中就和在我们口中不是同一个意思了。咱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永远说不到一起。 是的,咱们的确说不到一起。我说实话,你以为是捧颂。你说实话,就是骂共产党,诅咒社会主义。对不起,叫我说你们那样的实话,作不到,永远作不到! 从你用的字眼上,也看得出咱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我们说“歌颂”。你说“捧颂”。什么是“捧”?新社会里已经没有胡吹乱捧、即能升官发财的事,可是你还不知道。你太喜爱旧社会了,连这个“捧”字也还视如珍宝! 我再告诉你,我以前歌颂过共产党,现在和将来还要继续歌颂。你以为这可耻,因为你恨共产党。你的仇恨使你变成睁眼瞎子,看不见国逐步富强,人民生活逐步改善。你以为可耻的,正是我要作的;你以为应该作的,如欢迎蒋介石复辟等,正是我以为最可耻的。这是大是大非,必须辨清。我想,西安也有批判右派分子的座谈会,你为何不去参加,把你的“实话”当作说出来,辩论一番呢?我看哪,你不敢去,所以只能给我写匿名信。 我以为我一接到你的信,就不再出声了吗?先生,你未免太天真了。你们的大字报都没能点起火来,造成大乱子,何况匿名信呢! 况且,即使我个人不再出声,又有多大关系呢。全国人民会照常歌颂共产党,你每天发六亿封匿名信也没有用啊! 匿名先生,收起你的“爱国爱民”的胡话吧。把真名实姓写出来,向人民认罪吧!社会主义的大门是敞着的,不要永远作个无名无姓的黑人哪! 祝你 重作新人!
老舍 9月3日 高看(每日一图,与文无关。本月图片主题:沧海)
地中海滨的西班牙巴塞罗那所见。从这林立的桅杆,不难想见巴塞罗那人与大海的亲密感情。不过我光顾了照海中倒影,取景过低,不少桅杆的尖儿没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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