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外交家顧維鈞在其回憶錄中說:在外交上不能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原則,因為國家是不能任其破碎的。他還進一步告誡說:當辦理重要交涉時,唯一影響你的考慮的應當是民族利益。他所說的,就涉及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兩難中的選擇
顧維鈞和汪精衛看法相近,馮友蘭與侯外廬反差鮮明
《伐林追問》第118期,2020年7月8日首播
◆高伐林
三個星期之前,我在《伐林追問》第110期提問“趙紫陽拒絕檢討,放棄復出執政的機會,是對是錯”?牽涉到兩種倫理觀:責任倫理和信念倫理。責任倫理就是這個職業所要求你承擔的責任、要求你遵循的規範;而“信念倫理”,就是恪守自己的信念,而不管風險、不計成敗。 視頻播出後,觀眾網友討論得挺熱烈,多數是贊成趙紫陽的選擇有風骨、有氣節,不說違心話,不做違心事;但是,持有另一方面意見的人之多,讓我不免有點吃驚。“趙紫陽如果能夠復出改變中國的走向,那麼個人榮辱應該放下”;“趙應該暫時認錯忍辱復出,然後以圖大業”;“政治家權力在手是第一位的,沒了權力一切都無從說起,像鄧對毛、對華的策略是對的,保住了權力才有鄧以後的作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紫陽如果能重新出山,今天中國恐怕是另一個局面。”“政治家要學鄧小平,可方可圓,方是根本,圓是機變,政治家要以國家前途為首要”……

被軟禁在自己家中的趙紫陽。
學者中對這個問題,也是兩派意見都有。 有一位我很尊敬的退休學者兼官員朋友,給我寫來微信,很婉轉地反駁我: “責任倫理”似乎很難被接受。當年只要我爹認個錯,服個軟,立即官復原職。但他不檢查,始終沒在右派結論上簽字。如果他服了軟就沒有流放生活,也就沒有那些用血淚寫成的詩篇。在他詩集出版發行座談會上,王學泰老先生說,官場順遂可能多造就一個官,多了幾首老乾體詩,而少了一個直追老杜的曠世詩人。李銳、邵燕祥、錢理群、王康也深表認同。

中共掀起反右運動,摧殘成千上萬知識分子的事業和信念。
我領悟到,這位退休學者兼官員誤解了我所說的“責任倫理”,於是立即回覆: 謝謝您講述令尊的選擇,凡是有信念追求和人格堅持的人,都會支持您父親的選擇。我無疑也是如此。 我在節目中說的,並不是“現實功利還是價值信念”這樣的選擇,而是“責任倫理還是信念倫理”這樣的兩難。所謂“責任倫理”,並不是官位、級別之類考慮,而是與職務伴隨而來的貫串責任的倫理規範。 我打個比方,您就明白了:如果令尊在任職期間遇到反右,這時正有一項極端有害國計民生的大工程,他在任上,就有權喊停、就能盡到自己的職責阻止其上馬;他若被打倒,這項工程無人阻止,就可能生米煮成熟飯,千秋貽害。那麼,他是應該堅守信念倫理,頂着反右炮火,拒絕認錯,不惜被整下台,在厄難中淬鍊成一位詩人;還是應該牢記自己的職責,在反右壓力下違心檢討,矇混過關,保住權力(往往還可能冒着被一些人視作“變節”的誤解和非議),從而為國為民避免一場大災難呢? (上述經過,我曾在《趙紫陽拒絕檢討,放棄復出執政的機會,是對是錯?》最後面的“老高補識”中講過。這裡就刪略了。老高2023年6月2日注) 作為人,應該遵循信念倫理;從事任何職業,又都應該遵守責任倫理。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兩者有內在的聯繫,並不是互不兼容的,你擔負的職責,不應該與你信仰的價值觀念相牴觸、相違背。然而,這兩者有時會發生衝突,如何選擇,並不是那麼是非分明、可以一目了然地判定是非的。可以說,我們每個人都曾經面臨過這種兩難,需要我們權衡並作出選擇。 我希望能找到這種兩難選擇時可以遵循的一般原則,請教過不少人。

汪精衛可算中國近代史上挨罵最多的人。
這裡我想舉出一個國人皆曰可殺、姓名前永遠以“漢奸”為前綴的人:汪精衛。最近何頻與香港的陶傑先生做節目,講了好多期汪精衛,很多朋友看過聽過他們的節目。陶傑先生絕大部分看法我都非常同意,他對汪講了公道話,分析了歷史的複雜性。 十幾年前因為某種機緣,我與汪精衛的大女兒汪文惺和女婿何孟恆、以及他的外孫女夫婦,多次長談;我初次見他們,汪精衛的大女婿已經年近九十了。但是頭腦、記憶力和語言表達能力,遠超同齡人。那幾年我也看了很多關於汪精衛問題的資料,請教一些學者專家。

汪精衛的大女兒汪文惺(左)和女婿何孟恆。(高伐林攝)
汪精衛為什麼搞和平運動,1940年在南京成立汪精衛版本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是非功罪,說來話長,請大家多看陶傑先生的精彩分析。這裡我只想簡單地說,從我獲知的資料,我認為,人們通常指斥汪精衛的三個動機,都缺乏證據支撐:第一他不是貪生怕死,第二他不是爭權奪利,第三他不是賣國求榮。 我就不展開這三條了,只說一點與我今天話題有關的。汪精衛年輕時從東京秘密回到北京,刺殺滿清攝政王,奮不顧身、義無反顧,他在被滿清政權抓住關到牢裡時寫的《被逮口占》四首,其第三首充滿大無畏精神,最為膾炙人口:“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但是為什麼在抗日戰爭中的緊要關頭,我們看不到他早年那種破釜沉舟的膽魄和視死如歸的決心呢? 汪精衛本人沒有解答為什麼自己的青年和壯年有這種落差,為什麼四分之一世紀前後態度有這種變化。但他的女婿女兒轉述了變化的緣由,那就是:身份轉換了!

汪精衛。這張照片是其長女汪文惺1938年2月26日拍攝,汪精衛題字留存。
作為普通國民、作為個人,沒有職務,也就沒有職務所帶來的責任,“無官一身輕”,不可能遇到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這樣的矛盾,可以一心一意地踐行自己的信念倫理,可以下決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強敵當前,盡可跟滿清、跟日寇對手同歸於盡,像俗話所說:殺死一個夠本,殺死兩個就賺了。但是身為國家領導人之一,不是普通人了,你有了職務所代表的重權,也就有了與之相伴隨的重責,不能去逞“匹夫之勇”,更不能帶領民眾都去逞“匹夫之勇”——你若把民族的元氣、民族的資源、民族的生存空間都拼光了,你就帶着民族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你就是千古罪人! 著名的民國外交家顧維鈞,在其回憶錄中說過這樣的話: 在外交上不能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原則,因為國家是不能任其破碎的。 他還告誡說:當辦理重要交涉時,唯一影響你的考慮的應當是民族利益,而不是黨派和政治利益,更不應考慮個人政治上的得失,否則,要末是犧牲民族利益實現政治野心,要末使談判完全破裂。

中國著名外交家顧維鈞。
我體會,顧維鈞說的,就是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兩難中的選擇,他強調的是責任倫理。你作為代表國家的領導人或者外交家,在與對方交涉時,如果只想着自己實踐信念倫理,不在乎談判是否能夠獲得成功,我們能認為這種選擇正確嗎?汪精衛的後人所轉述的也是這個意思:普通平民的個人選擇,與領導人關於國家的選擇,兩者有重大差別。我們不能把對普通人的道德倫理的要求,簡單地套用來要求擔負重大責任的領導人。 這裡我要再強調一遍,我們這裡討論的,不是道義與利益之爭。關於道義與利益之爭,中外先賢已經有了無數言傳身教的表率;我們討論的,是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之間發生矛盾,該怎麼取捨。 社會生活是複雜的,為公還是為私,並不容易分辨。有些人,內心裡盤算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權力名位、高官厚祿,但對外卻宣稱自己是為了捍衛社稷江山、挽救民眾危亡——必定用這些東西來包裝。實踐責任倫理有真有假,實踐信念倫理也有真有假,是真正以身殉道,“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還是為了個人沽名釣譽,展現大義凜然?有時也不那麼容易分得清楚,需要細心地辨析,也需要時間來淘洗、檢驗。我們作為觀察者,既不能輕信忽悠,一聽表白就熱淚盈眶;也不能跳到另一個極端,一言以蔽之認定都是騙子。 最近華人老學者郭羅基先生在美國華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新書《“梁效”顧問馮友蘭》,其中不少章節很能發人深思。郭羅基先生的經歷、成就和這本書的內容,我今天就不多講了,以後我會專門講。這裡單說他寫到的馮友蘭。馮友蘭與侯外廬兩人正好做一個對比。

郭羅基《“梁效”顧問馮友蘭》(美國華憶出版社)
馮友蘭這個名字,寓含“與蘭為友”之意,古人說:蘭,香草也,在中國文化中不只是一種好看又芬芳的植物,賦予了它高潔風骨的象徵意味。馮友蘭這個名字,我相信是寄託了親人和他自己的關於價值觀念的期許。 侯外廬這個名字,也有來歷。他原名兆麟,又名玉樞,自號外廬,是將蘇東坡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反其意而用之。

侯外廬的全家福。攝於1954年。
馮友蘭是河南人,誕生於1895年,是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逝世於1990年,享壽95歲。侯外廬是山西平遙人,比馮小八歲,誕生於1903年,逝世於1987年,享壽84歲。他就讀於巴黎大學。這兩位,都是中國現當代研究中國哲學史的泰斗級大師: 馮友蘭曾自擬對聯“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元”,總結自己得意之作。三史是《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等三套中國哲學史著作;六書是“貞元六書”即《新理學》、《新世訓》、《新事論》等六本自成體系的哲學著作。 《中國哲學史》上下冊完成於三十年代,是第一套以西方哲學概念完成的中國哲學史著作,許多概念已成為定論,稱得上是中國哲學史的奠基之作。《中國哲學簡史》是由1948年在美國賓州大學講學時編寫的英文教材。此書譯為十多國語言,銷售數百萬冊。是西方大學中國哲學史課程必用的教科書,也是西方了解中國哲學的最佳入門途徑。《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冊,是馮友蘭用最後的生命寫成的哲學巨著。 馮友蘭研究範圍限於哲學史,不是完整意義上的思想史著述;侯外廬著有《中國思想通史》、《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國古典社會史論》、《中國思想史綱》等。《中國思想通史》是第一部中國思想通史著作,也是中國思想史學科的奠基之作,綜合論述了哲學思想、邏輯思想和社會思想。五卷六冊,洋洋260萬言,它的撰寫始於20世紀40年代後期,成於60年代初。

侯外廬著作之一:《中國思想通史》。
這兩人,是20世紀中國哲學史和思想史領域的奠基者,但學術和人生軌跡差異極大,在基本學術觀點上,馮友蘭的“變”與侯外廬的“不變”,形成極鮮明的對照。馮友蘭的學術觀點和價值傾向多次進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總在像陶淵明所說的“覺今是而昨非”。

中國哲學家、哲學史家馮友蘭。
1949年之後他在土改、文革等政治運動中都有迎合當局的言論,尤其是在文革後期,1974年的“批林批孔”運動中,他的所作所為更受到後人的廣泛批評:竟然給“梁效”當顧問。“梁效”是什麼?是“兩校”的諧音,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這兩校寫作組所寫文章,在《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上刊登時專用的筆名。“梁效”是毛澤東和“四人幫”臭名昭著的御用喉舌,在文革後期兩年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馮友蘭居然去給“梁效”當顧問,人們口誅筆伐,認為他大節有虧,甚至是丟棄操守,苟且偷生。

“梁效”隨“四人幫”垮台後,內部運作逐步曝光。
侯外廬則正好是鮮明的對照。他一生任憑風雲變幻、潮起潮落,總是堅持己見,從不屈從。他以信仰為生命,並以之自勵。侯外廬晚年曾說:他在史學領域跋涉近50年,最感慶幸的,莫過於一生沒有為了“需要”而拔高或貶抑歷史人物。文革初期,侯外廬在一次批鬥中突患腦血栓,臥榻不起,生存環境異常險峻。1972年,在文革極左思潮籠罩下,侯外廬抱病編輯成《中國封建社會史論》一書,書中對他曾受到猛烈批判的“封建土地國有論”原文照錄,一字不改,不作半句檢討;1974年批林批孔期間,有人來暗示侯外廬:“你出來表個態,你的日子就全變了。”可他一言不發,不予理睬。 有學者概括侯外廬的學術時說:“在已經過去的20世紀,他的學術思想在大部分的時間裡被人們視為不合時宜。……然而,正是這‘不合時宜’,凸顯了執著追求真理的學術研究的意義與價值。”

西北大學校園內侯外廬雕像。
兩人不同的人生態度擺在那裡,應該褒誰貶誰,相信誰都不會含糊吧? 但是知道了接下來發生的事,評價起來就有點棘手了:馮友蘭文革中因為“緊跟”而躲過一劫,活到高齡,在生命最後幾年裡,以驚人意志寫完了《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冊,在生命最後11年,他眼睛近乎全瞎,耳朵近乎全聾,每年住院數次,但他口述,弟子筆錄,趕在辭世之前,完成這部哲學巨著——周質平教授評價說,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對當道迫害的最後反擊,也是一種永恆的抗議。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分為七冊出版。
而侯外廬呢,則因其剛烈而惹禍,被迫害致殘,他曾計劃撰寫約百萬字的《中國思想通史補編》和一部更為完整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終因身體被摧垮而力不從心,未能完成。 “士可殺不可辱”與“忍辱負重”這兩種選擇,由來已久。太史公司馬遷在他的《報任少卿書》長信中,對他因言獲罪後何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做了闡釋:他要寫出一部“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巨著,“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才正確,要具體分析,也不容易得出結論,司馬遷就估計到,這個問題對一般人而言未必能理解,“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但是從這個角度想一想,對歷史上政治、文化、學術等等各種人物在複雜情況下作出的選擇,可能會有更多角度的判斷、更深一層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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