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病房住了一星期後,勞拉又來了,林珊隱隱記得搬出ICU病房前見過她,她是個有着渾厚嗓音的美國女人,自我介紹說是林珊的病案主管 case manager,因為林珊是重病號,要在醫院住很長時間,與各部門的溝通協調都由她來負責。她向張川解釋,比方說如果保險公司不按期付費,你儘管交給我來跟他們打交道。 這段時期張川壓力極大,一方面林珊掙扎在生死線上,他每天陪在病房日夜照顧,同時又要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務,接管林珊病前擔負的工作,身心皆疲。熱心的勞拉幫了不少忙,今天她帶來了好消息:在她的不斷努力督促下,醫院的康復中心終於為林珊騰出了一個床位。張川在照顧林珊的同時,有點時間便在網上尋找中風病人的康覆信息,勞拉也提供了康復中心的介紹,他了解到腦溢血病人大腦受損,康復治療開始得越早效果越好,能夠及時入住康復中心是非常關鍵的一步。 這時已接近聖誕節,蓓蓓索性提前休假,飛回來陪媽媽做康復治療。蓓蓓進門的時候,一個康復師正在幫林珊試輪椅,她的身子軟得像麵條,在普通輪椅里根本坐不直,只好又換了一個高背的特殊輪椅,林珊的頭可以靠在椅背上,才勉強坐住。 蓓蓓以為媽媽度過了生死難關,就要好起來了,可眼前林珊的樣子讓她不敢相信這是那個曾經健康能幹的媽媽。只見林珊歪着身子半坐半躺在輪椅里,頭扭向右面,兩眼向右斜視,蓓蓓要站在她右側才能讓她看到。她的左臂彎曲,左手蜷縮着放在胸前。蓓蓓不了解中風后遺症半身不遂的具體症狀,看到媽媽這個樣子讓她震驚難過。 張川拿了張日程表給林珊和蓓蓓看;醫院的康復中心是急性期康復治療(Acute Rehabilitation),接收的病人一般在中風后一個月之內,每天要接受3小時的強化康復訓練。日程表上面列着每天的課程和時間,一共三門課:語言康復Speech Therapy (ST), 體能康復 Physical Therapy (PT)以及職能康復 Occupational Therapy(OT)。每堂課的內容會根據病人的程度來量身定製,課後要做評估,評估結果要上報給保險公司。 林珊聽不太懂,無端地緊張起來:“評估?是要考試嗎?考不過怎麼辦?” 張川看到她那無助的神色,便安慰她:“別怕,你盡力而為,能學多少就學多少。” 蓓蓓也說:“沒事,我陪你去上課,要考試也有我幫你呢。” 林珊這才放下心來。 康複課正式開始的第一天,早晨七點半護工就來叫醒林珊,幫她換衣服吃早飯準備上課。張川看到林珊睡眼朦朧的樣子,問護工:“昨夜她半夜被叫起來吃藥,凌晨四點又來人給她抽血化驗,一直沒睡好,你不能讓她多睡會?” 護工很認真地說:“這裡是康復中心,一切給康復讓路,一分鐘都不能遲到。” 護工把林珊的上衣長褲找出來,耐心地讓林珊挑選,衣服穿好又拿來一副腰帶給林珊系在腰間,告訴她:“這是Gait Belt,在康復中心每天一起床就要系好,一直到晚上睡覺才能打開。有了這條腰帶,就等於在你身上裝了扶手,幫助你的護工,護士還有康復師可以抓住這根腰帶,幫你移動身體。記住,一定要全天帶着。” 護工把輪椅放在林珊床邊,兩手抓着林珊的腰帶,硬是把她的身體提起來,放進輪椅里。有了這根腰帶,從床到輪椅之間的移位變得非常容易,後來林珊得知,這種腰帶中文就叫助步帶或移位帶。 九點開始上第一堂課OT,康復師叫安耐特,淺棕色的頭髮剪得很短,顯得很精幹。她的助手叫瑞秋,是個黑髮年輕女孩。安耐特告訴林珊:“我們今天的課做個遊戲,叫做瑞秋在哪?來試試,看瑞秋在哪。” 瑞秋站在林珊左側,叫道:“Susan,Susan,我在這裡。” 林珊聽到瑞秋的聲音,卻看不到人。安耐特提示:“往左看,往左,再往左。” 林珊費力地向左扭頭,卻怎麼也扭不過去,只好告饒:“我脖子疼。” 安耐特並不買賬:“你的頭一直向右扭着,現在讓你看左面,當然會疼。你要學着看左面,把頭正過來。再試試,瑞秋在哪?” 林珊忍着疼拼命扭頭,終於看到瑞秋了,瑞秋滿臉笑容,叫道:耶,“太好了,你看到我了!”說罷便按照安耐特的指令換了位置再讓林珊找。 這樣一連找了幾次瑞秋,安耐特鼓勵林珊:“非常好,脖子累了吧。我來教你女兒幫你放鬆,然後再找瑞秋。” 她示意蓓蓓走近,雙手搬着林珊的頭,輕輕地前後左右搖動,還不時停下來按摩她的脖子。蓓蓓一邊看她示範,一邊不解地問:“我看到的資料上說,OT是幫助恢復手臂的功能,怎麼成了練脖子呢?” 安耐特一邊繼續按摩,一邊耐心地告訴蓓蓓:“OT主要致力於幫助病人恢復上肢肌肉和關節,尤其是精細運動協調做出改善,康復的目標是讓病人能夠生活自理,自己穿衣洗漱吃飯,恢復最好的還可以回到職場打字接電話。但是你媽媽的病情比較嚴重,她大腦損傷的部位在大腦右邊,不僅造成她左邊半身不遂,也影響了她的認知,左邊的世界對她是不存在的。克服這個障礙比恢復左臂更重要。” 蓓蓓完全同意她的意見。一個小時的課上完,林珊已是筋疲力盡,蓓蓓推着她輪椅帶她回房間休息。 第二堂課是ST,林珊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中風后沒有影響自己的語言功能,所以覺得ST會相對容易。ST康復師是個娃娃臉的白人女孩子,估計也就二十幾歲,名叫凱拉。上課的地點設在餐廳,這讓林珊覺得有些奇怪。蓓蓓推着林珊按時來到餐廳時,凱拉已經在等她們了。桌上擺着一個托盤,上面是林珊的午餐,小盤小碗好幾樣,加上刀叉勺和餐巾紙,不大的托盤擺得滿滿當當。凱拉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林珊聽到她說:“你有吞咽障礙,不能吃固體食物,也不能喝液體。你今天的午餐有酸奶,土豆泥,果凍和布丁。” 林珊依稀記得剛住院時護士讓她吃藥,幾片藥放進嘴裡,喝了一口水卻怎麼也咽不下,她覺得要被嗆死了。後來再吃藥,護士總是把藥片放在蘋果醬里餵給她,現在她看見蘋果醬就反胃。還好凱拉給她的午餐沒有蘋果醬。 凱拉問:“你想先吃什麼?酸奶好嗎?” 林珊說好,其實這些東西她都不喜歡。 凱拉說:“那你找找酸奶在哪裡?” 林珊看了看托盤裡的東西,沒看到酸奶。她聽到凱拉在提醒她:“找不到就往左看,頭往左扭,再往左。” 林珊覺得這個地方是個玩笑,什麼東西找不到就往左看,弄得她很煩。待她好不容易在托盤最左邊找到酸奶,卻早已沒有了胃口。好在她的右手沒有問題,自己拿着勺子很快吃完了酸奶。然後找土豆泥,往左再往左,等每一樣食物都找到吃完,林珊已經累得不行了。林珊終於聽到凱拉說:“你回房間休息一下,剛吃完飯不要躺到,儘量坐在輪椅里。” 林珊強撐着讓蓓蓓把她推回房間,一看到自己的病床,她再也無法忍耐全身的酸痛,顧不得凱拉的要求,求蓓蓓扶她上床。 下午的PT課兩點開始,兩點不到一個大個子醫生來查房,看到林珊躺在床上,問道:“你在床上做什麼?” 林珊聽出他聲音里明顯的不滿,像個被老師抓住的逃學小學生,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很累。” 醫生說:“這樣不行,課程中間不要上床。明天要不許這樣。” PT康復師是位印度裔的女醫生,名叫蒂帕,表情聲音都很嚴厲,林珊有些怕她。她把林珊搬到一個很大的墊子床邊坐好,自己則坐在林珊身邊扶着她。嘴裡數着,1,2,3,4… 還沒數到10,林珊身子開始歪斜,一下倒在蒂帕懷裡。蒂帕把她身子扶正,這次還沒數到5,林珊就倒下了。 蓓蓓問蒂帕:“她是不是太虛弱了?” 蒂帕回答:“虛弱是原因之一,通過休息和鍛煉會逐漸恢復,更重要的是由於大腦受損,她失去了平衡感,這要花很大精力康復才能修復。” 林珊聽了,心情更加沮喪,身子東倒西歪,累得臉色蒼白,幾近虛脫。蒂帕只好作罷,沒等課時結束,就把林珊送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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