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08年10月21日】
“信用”(credit)这个词有两个意思:一:诚实,遵守诺言而取得的信任。二:货币借贷和商品买卖中延期付款或交货的总称。这次的金融风暴,恰恰反映了华尔街在这双重意义上的“信用”危机。从技术层面看,金融风暴的基本原因是货币来往中“信用”(延期付款)干涸。由于对“交易对手风险”(Counter Party Risk)难以估计,谁都不敢借钱给谁,因而资金不得流通,而带来整个金融秩序的大乱。从更深的原因看,是长期以来金融界滥用“信用”(信任),造成信用贬值以至崩溃的后果。不光金融机构之间没有了信用,整个金融业在国人面前也是信用全无:那些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银行家们,原来可以犯如此愚蠢的错误,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 资本主义的鼻祖亚当。斯密说过:“我们不是指靠着屠户,酿酒师或面包师的善心来得到我们的晚餐,而是指靠着他们的自私行为。”他认为,市场用“看不见的手”把人们的自私行为组织成社会上的分工与合作,形成资本主义经济的基础。这个理论一直被当作“自由资本主义”的信条。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体系就是由自私驱动的一台精致的机器。但是另一方面,斯密身为“道德哲学家”,对人性的善恶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另一本著作《道德情操论》里,就把合作,互利和诚实列为人的本性。虽然斯密没有把这种本性与法律,公正一样列为市场运作的必要条件,但显然他并不认为资本主义只需要绝对的自私自利就能生存。 然而,两百多年来的资本主义发展,却使得斯密所看到的人性越来越扭曲为极端的贪婪自私。正如马克思所说,资产阶级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但是这个掘墓人不是无产阶级,而是资产阶级自己。他们的贪婪自私正把整个资本主义制度带向绝境。 作为资本主义金融圣地的华尔街,一百多年年来为了促进资本流通和最优化,发明了众多的金融工具和概念。这是对经济发展的重大贡献。但是,每个新概念的诞生,都伴随着在相应法律,法规健全之前的掠夺性运作而带来金融灾难。八十年代,麦克。米尔根(Michael Milken)等人创立了“高回报债券”(俗称垃圾债卷)的概念,用分散投资的方法来对付高风险。这个本来很有用的概念却导致了疯狂的“杠杆收购”(leveraged buyout)。金融公司们通过不断扩大贷款为自己赚取巨额佣金,而带来包括信用社倒闭的全国金融危机。米尔根本人也锒铛入狱。九十年代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出现引起风险投资热潮和新业务模式的涌现。但随之而来的是以“虚拟市场占有”代替实际盈余来计算股价的“新经济”,带来巨大的“道康泡沫”,使多少股民的终身积蓄毁于一旦,也使得多少“王牌分析师”名誉扫地。“百年老店”安德森会计所也受牵连而关门。本世纪以来,由衍生证券引起的各种债券组合愈演愈烈,终于导致了“次贷危机”,引起连环地雷爆炸。人们都说这是大萧条以来最大的金融灾难。但从本质上看,只是华尔街“运作模式”的又一个循环而已。而每次这样的循环,都是涉及一串产品链,所有的安全机制统统失效,一连串的“错误”引发了“完美风暴”。这不能用个别人的错误和犯罪来解释,而必须从制度和体系上来找原因。 金融业本来属于服务行业。他们的职责是替投资人管理财富,同时为其他企业的融资需求服务,把资金引导到最能实现价值的地方。然而,在资本主义“有钱就是王”的文化下,控制了资金流向的华尔街大亨们有了主宰一切的“权力”。在他们手中的金钱不再是客户所托付的财产,而是为自己谋利的工具。他们或者操纵市场呼风唤雨,或者频繁交易赚取佣金,或者大肆举债制造泡沫,不仅损害了投资者的利益,也干扰了整个经济的正常运作。华尔街的一个大问题,就是投资者与管理者之间的利益关系没有理顺。比如,资金管理者的利益驱动他们去冒险投机。泡沫未破前,大家虽然知道灾难早晚要来,还是推波助澜制造短期收益把泡沫做大,从而给自己制造超额佣金和“奖金”。等到泡沫破了,人人却都把把所有损失都归于“大环境”,自己没有责任,反正赔的是投资人的钱。又如共同基金管理层,他们的收入来自对基金总量的提成,而与基金表现无关。所以他们的心思就在于如何行销,吸引更多投资者,而不是让基金得到更高回报。这些利益关系不理顺,“信用危机”就不可能杜绝。 从投资者角度说,现代的金融体系如此复杂精致,远不是个人能了解掌握的。这样的“信息不对称”,是不是使得投资者无能为力,只好任凭华尔街为所欲为呢?也不完全是。比如科学上的各种理论也是复杂无比。但只要知道了热力学的三个定律,就知道“永动机”是不可能工作的,不管其原理如何新奇深奥。在金融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宏观定律”呢?虽然不如热力学那样系统和完整,有些简单的规律也足以使我们识别泡沫。例如:因为借了债总是要还的,就不能因为有了新奇的方法多举债就可以多花钱。例如:因为在有限的市场上不可能有无限的利润,就不能投资一百个“未来的微软”而指望九十个会挣钱。例如:因为高风险的事件合在一起不会降低风险,就不能相信“债务重组”那样的“魔术”。可怕的是,在泡沫来临时,投资者也被贪婪冲昏了头脑,认为自己能凌驾于这些屡经证实的基本规律之上了。有人说,投资中最可怕的一句话就是“这次会不同”。所以,投资者对华尔街的信任也是误导和迷失的结果,是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在危机面前,“加强管理”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其实,华尔街上监管者与逐利者的“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几十年了,再增加几条法规并不能治本。政府监管与华尔街的业者自律也是相辅相成的:每次出了丑闻,人们就会指责政府监管不力,而政府也会制定一些法规,甚至设立新的官僚机构来“加强监管”。对华尔街业者来说,这样的结果不但是他们要花很多金钱时间来应付监管和满足各种法规的要求,而且创新产品不容易推出,影响对市场变化的反应速度。这也是华尔街失去信用的苦果之一。 要缓和管理与效率的矛盾,不妨参照一下另一个至关重要的行业:医药业。医药业虽然也是丑闻不断弊端丛生,却没有过金融业那样全系统的崩溃。究其原因,我以为有三。首先,有FDA那样的管理机构。FDA不仅是一个照章办事的官僚机构,而且有一帮精通科学的人,按照科学的规律审核新药,新疗法。它也有自己的研究机构,走在科学的前沿。相比之下,金融业的监管机构SEC则更多地扮演被动反应的角色。第二,医药业没有超级大佬垄断,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链。保险公司,医院,医生和药厂相互制约。谁犯了错误,同行,下家都有来纠正的动机,而没有借机获利的机会。第三,出了问题,受到的惩罚十分严重,绝没有往“大环境”,“市场”上一推了之的可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那么直截了当,但却不见得无关紧要的因素:虽然医生,药物科学家也是收入甚丰,但医学院从招生到教育,并非灌输金钱第一的价值观,而是注重服务精神,反复强调“希波克拉底誓言”,以道德为重。相比之下,投身金融界的人,却是名正言顺以“为自己挣钱”为首要目标,甚至唯一目标的。这个区别并不只是口头上,而是的确影响行为的。 管理和制度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业者对“信用”的认识。现代商业金融运作中,各个机构的联系好像连体怪婴,相互依存度极高。虽然有较为完善的法律,合同保障,离开信用仍然是寸步难行。当年能源交易霸主安然公司(Enron)曾主宰市场,拥有600亿资产。然而,从2001年10月16日安然发布季度报表和第二天《华尔街日报》刊文揭露它的财务会计问题起,24天内安然股票跌了75%。又过24天,到十二月3日,安然宣布破产。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什么打倒了这个巨人?不是经营成本,也不是利润,而是“信用”。由于安然失去了信用,它无法通过融资来维持经营,只有倒闭一途。如果说这是个特例,那么这次的次贷危机就是系统性的“信用危机”了。导致全世界金融机器停摆的不是“次贷”引起的直接损失,而是各个银行间失去信任。由于对彼此的经营情况和财务实力不再有信心,银行之间无法进行通常的融资业务。而资金流一中断,全球的资本主义经济就像得了“心肌梗死”,陷入了瘫痪。可见,“信用”不可滥用,“信用”必须珍惜。只有了解了这一点,资本主义制度和体系才能生存下去。 信用不能只靠法规和报表来维持。 法规总是落后于金融运作的创新(也应该如此)。而且执法的代价会大大提高商业成本。报表只是一张纸,是靠作者的诚信来支撑的。这些都是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事实。归根结底,在错综复杂的交易运作背后,还是一个个的人,有欲望,有价值观,有道德标准的人。不解决“人”的问题,即使“看不见的手”,也是无能为力的。当然,我们不是否定自私动机,要求人人道德崇高。相反,如上面所说,敬业,诚信的行为恰恰是符合业者的长期利益,是“自私”的人最应该做的。像现在这样透支信任,无异于杀鸡取蛋,为智者说不取。至于那些损害公司自饱私囊的人,则要靠公司管理机制来抑制和剔除。 对于华尔街,“信用”尤其重要。近十多年来,美国很多行业受到“全球化”冲击而艰难度日甚至日渐萎缩,而只有华尔街的“金融服务”业却日益兴旺。25年前,金融业在SP500公司的获利中占6%。而去年(2007),它却占到了27%。如果包括其他公司(如GM和福特)的金融部门,那获利要占SP500公司的33%。华尔街在全球化浪潮中为何能“一枝独秀”?不是因为其他国家没有人才和技术,也不是因为纽约的风水特别好。一个重要原因,是华尔街“百年老店”的声誉。它推出的股票,债券,就是镀了金的,得到投资者的信任。它给出的风险评估,就能作为交易定价的依据。而这块“金字招牌”,现在被华尔街自己给砸了。把自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把全国,全世界经济拖入泥潭,还要靠纳税人来买单。就这样,那些高管们不但不自裁谢罪,还好意思领取天文数字的离职金或到度假村挥霍。这样的人,你能信得过他为你理财吗?客户为什么还要支付超高费用来雇用他们,而不是香港或上海的投资银行?要是再不改弦易张, “华尔街”就要成为历史遗迹了。 货币交易中的“信用”是早晚会恢复的。政府和纳税人也无可奈何地伸出了援手。但是人们心目中的信用,也就是“诚实,遵守诺言而取得的信任”,却只有靠金融界自己的长期努力才能重建。这一点,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共同基金Vanguard创始人伯格(John Bogle)写过一本痛陈当今美国资本主义弊端的书,名为《为资本主义的灵魂而战》(The Battle for the Soul of Capitalism)。现在,是华尔街为重建资本主义的信用而战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