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析美國收入差距
8 關於社會流動性
說到收入差距，必須要談社會流動性。這是因為收入差距的社會效果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社會流動性。社會流動性衡量個人或家庭在不同收入階層之間流動的可能性。社會流動性越大，各個階層的成員變化也越大，因此收入的差別不會引起永久性的社會分裂。否則，收入差距對於社會和諧穩定的威脅就更大。
社會流動性可分絕對和相對兩種。絕對流動性是指一個人的收入隨時間的變化。當然隨着經濟成長和個人資歷積累，大多數人都應該是向上“流動”的。相對流動性是指一個人從一個收入階層“流動”到另一個收入階層。這就是“零和遊戲”了：有人向上流，就肯定有人向下流。另一方面，流動性還可以在個人層次看（以五年或十年為時間尺度），或在兩代人之間看。
值得注意的是，流動性與第四節中說的中產階級收入增長速度不是一回事。例如，一個人剛參加工作時收入低，以後隨着經驗資格增長收入會提高，這就是流動性。但從整個社會看，每時每刻都有新人加入，老人退出，所以總的收入水平和分布都可能沒有變化。在美國，除了個人職業生涯階段的變化外，還有大量的新移民，從很低的收入開始向上爬。所以流動性應該是考察美國社會穩定性的一個重要因素。
關於美國的社會流動性有很多數據研究，但結果大致都差不多。美國財務部２００７年報告了以下事實【46】：
1. 在過去十年中，美國有一半多人從一個收入階層流動到另一個。
2. 過去十年中在最低收入階層中有大約一半人流向了更高的階層。
3. 在最頂尖的０.０１％群體中，只有２５％的人在十年中維持了那個地位。原先屬於頂尖１％群體的人中，十年後少於一半能保持同樣地位。
4. 過去十年的流動性與更早的十年相比沒有變化。
5. 原先在最低收入階層中的人在十年中的收入增長超過了其他階層的人。
在代際流動性方面，各種研究的結果也無大差異。例如，一個著名的研究指出【47】：８４％的美國人的收入超過了他們父母在同樣年齡時的收入。如果父母處於貧困群體的話，這個比例是９３％。但這種收入增加不等於他們能流動到收入更高的群體去。事實上，在最低收入群體家庭長大的人，有４３％的可能留在這個群體，有７０％的可能不超過中等收入群體，而只有４％的可能進入最高收入群體。
同時，黑人家庭的表現差得多。在中等和更低群體長大的黑人，他們的收入超過父輩的可能比白人低得多。他們留在低層的可能也比白人高得多。
可見美國社會還是存在着相當大的流動性，而且這在過去幾十年中沒有顯著變化。那麼這樣的流動性是否適當呢？讓我們來看看各國之間的比較。這個比較也十分複雜，因為各國數據的統計方法不同，可以比較的領域不多。我所看到的研究絕大部分是在代際流動性方面，特別是父母的教育程度對子女的影響。因為教育程度通常反映了經濟地位，這類研究也大致反映了各國在社會流動性方面的表現。典型的結果可用下圖表達【48】。這個圖描繪了孩子各方面表現與父母教育程度的相關性。相關性越高就說明代際流動性越低。
各國代間流動性比較（複製自【48】）
這個研究和其他類似研究表明，美國的代際流動性在工業化國家中是最差或接近最差的（也就是子女的狀況與父母的相關度最大）。而在工業化國家中，北歐國家通常流動性較高，而美國，英國和加拿大屬於流動性較低的一組，這三國之間差別並不很大。這個現象與第2節中各國收入差距狀況的比較相似。另一方面，美國孩子的學習表現也與父母教育程度的地位相關性很大。這主要是因為美國沒有全國統一的學校系統而且不提供公立的幼兒園以下的教育。以下要說到，教育程度對於經濟地位有重大影響。所以美國教育系統的不平等很可能影響了代際流動性。（見美國理科教育（3）成績差距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78726）
有趣的是，美國人關於收入差距和社會流動性的感受也與其它國家有很大不同，如下圖所示【49】。從圖中可見，儘管美國在收入差距和社會流動性方面成績最差，但美國人這方面的感覺卻比別人好得多。這也是美國文化的特點。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其它國家”是二十七個國家的中位值。所以這個結果不排除有些國家的民調結果與美國相近或比美國“自我感覺”更好。
美國公眾觀念與其他國家的比較（複製自【49】）
國家間比較還反映了一個現象，就是收入差距程度高的國家社會流動性也低【50】。其主要原因可能是經濟上的不平等必然帶來種種機會不平等，因而影響了流動性。所以關於社會流動性能減小貧富差距的負面作用的看法，最多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正確。當不平等大到一定程度時，社會流動性也就成了犧牲者了。
那麼如何提高社會流動性呢？幾乎所有研究都指出，最關鍵的是教育。下圖顯示，同樣家庭背景的人，如果有大學學位，進入高收入層的機會會大得多【49】。
學歷與流動性的關係（複製自【49】）
數據表明，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收入比高中畢業生多７０％左右，失業率也低一半【51】。然而另一方面，孩子的學習成績和上大學的機會都與他們家庭的經濟條件有關係【52，53】。這種關係也影響了流動性的提高。
家庭收入與大學畢業率的關係（複製自【53】）
但是也有不同意見。例如，有人指出上大學需要很大的投資（學費）因而也帶來風險（例如不能畢業或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這些影響到人們上大學的意願。而且大學不同專業畢業後的收入也有很大區別。我覺得更為根本的問題是：以上研究都是在個人層次上的。而對社會整體來說，大學學歷究竟是工作的必需還是作為一個篩選的工具？如果工作的確需要大學知識，那麼上大學的人越多，整個社會的生產力就越高，從而大家的收入都能提高，貧窮人口因而減少，收入差距得到改善。但如果大學學歷只是作為一個人的能力，刻苦性等素質的“標尺”的話，那麼上大學的人多了，這個標尺就“跌價”了，因而整個社會並沒有得到改善。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也許是兩種因素都有。但在低端工作層面上，也許後者更為重要。所以進一步普及大學教育是否就能提高社會流動性，還是有存疑的。
以上多個研究表明，美國具有一定水平的社會流動性，而且在過去幾十年（直到２００７年）沒有多少變化。在工業化國家中，美國，英國和加拿大的流動性比北歐國家要低。但美國國民對於社會流動性的滿意程度大大超過國際平均值。提高社會流動性的一個重要課題是提高低收入群體的教育水平，並幫助他們完成大學教育。
說到社會流動性，我每每想到亞裔，特別是我最熟悉的群體：來自中國的移民。華人移民中的貧困率高於白人（但低於全美平均值），但第二代以後貧困率就比白人低很多。在中國移民進入美國的時候，他們大多沒有任何經濟資本，沒有任何人脈，對這個社會的文化和語言都陌生。雖然有些人有大學文憑，但也有很多是沒有任何教育背景（如偷渡者）或在這裡靠勤工儉學完成大學教育的。即使今天，華人還是面臨種種歧視。在同樣教育和職業情況下，在美國的華人收入不如白人。但是華人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補償環境的不利。他們刻意選擇所受歧視較少的職業【54】，對教育的追求超過了母國的文化【55】，而且勇於創業【56】。今天這些移民中處於中下層的應該為數極少，大多數在中產階級上層，進入“百分之一”的也絕非個別。統計表明，非美國出生的華人人在各種經濟社會指標上表現與白人差不多（除了貧困率以外），而美國出生的華人表現比白人還略勝一籌【56】。可惜，這個群體被視為“模範少數民族”而非“弱勢群體”，所以在收入差距和社會流動性研究中並不很受重視。在這個領域裡的華人專家們如果能做些系統的研究，發掘華人群體“高流動性”的真實原因，對我們種群和對美國整體都可能是一個重要貢獻。
46 “Income Mobility in the U.S. from 1996 to 2005”, report of the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 November 13, 2007, http://www.treasury.gov/resource-center/tax-policy/Documents/Income-Mobility-1996to2005-12-07-revised-3-08.pdf, accessed 11/17/2012
47 “Pursuing the American Dream: Economic Mobility Across Generations”, Pew Charitable Trusts, July 2012, http://www.pewstates.org/uploadedFiles/PCS_Assets/2012/Pursuing_American_Dream.pdf, accessed 11/17/2012
48 “Does America Promote Mobility As Well As Other Nations?”, Pew Charitable Trusts Report, November 2011, http://www.pewstates.org/uploadedFiles/PCS_Assets/2011/CRITA_FINAL%281%29.pdf, accessed 11/19/2012
49 Ron Haskins and Isabel Sawhill, “Creating an Opportunity Society”,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2009, associated presentation at http://www.brookings.edu/~/media/events/2009/10/27%20opportunity%20society/1027_opportunity_society_presentation.pdf, accessed 11/18/2012
50 Alan B. Krueger, " The Rise and Consequences of Inequa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Speech at the 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 January 12, 2012, http://www.whitehouse.gov/sites/default/files/krueger_cap_speech_final_remarks.pdf, accessed 11/28/2012
51 Maria E. Canon and Charles S. Gascon, “College Degrees: Why Aren't More People Making the Investment?”, The Regional Economist (published by the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St. Louis, April 2012 http://www.stlouisfed.org/publications/re/articles/?id=2219, accessed 11/20/2012
52 Reardon, S.F. (2011). The widening academic achievement gap between the rich and the poor: New evidence and possible explanations. In R. Murnane & G. Duncan (Eds.), Whither Opportunity? Rising Inequality and the Uncertain Life Chances of Low-Income Children.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Press
53 Martha Bailey and Susan Dynarski, Gains and Gaps: Changing Inequality in U.S. College Entry and Completion (NBER Working Paper No. 17633), http://www.nber.org/papers/w17633, accessed 11/20/2012
54 Xie, Yu, and Kimberly Goyette. "Social mobility and the educational choices of Asian Americans."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32.3 (2003): 467-498. http://www-personal.umich.edu/~yuxie/Research/Projects/ASIAN2.pdf, accessed 12/2/2012
55 Sue, Stanley, and Sumie Okazaki. "Asian-American educational achievements: A phenomenon in search of an explanation." American Psychologist; American Psychologist 45.8 (1990): 913.
56 Wong, Morrison G. "Chinese Americans." Asian Americans: Contemporary Trends and Issues. Ed. Pyong Gap Min. 2nd ed. Thousand Oaks, CA: SAGE Publications, Inc., 2006. 110-48. SAGE knowledge. Web. 3 Dec. 2012.
9 結語
以上幾節記錄了關於美國收入差距現象的幾方面資料。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美國收入差距在增加，而且主要表現在頂尖收入階層的收入增加速度遠遠超過其餘人群。這個現象已經存在好幾十年了，所以並非由某個政府政策引起。
收入差距增加的原因很多，有些是經濟發展和全球化的必然後果，如“明星效應”和工作市場的重組和教育的價值增加。也有些是不合理的，如富人把持政治決策，企業股民參與管理能力不足等。所謂“窮人”，“富人”群體的成分也頗為複雜，不能一概而論。但不管原因如何，收入差距的增加對於社會有種種負作用，如造成社會分裂，影響部分人發揮自己潛力，影響民主制度運行等。所以“治理”收入差距是必要的。
政府在減小收入差距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對於“富人”端，政府以法令，法規來限制不合理的致富行為，維持社會公正。對於“窮人”端，政府通過支持教育和創業等手段來提高社會流動性，幫助窮人“脫貧”。政府的另一個重要作用是通過稅收進行財富再分配，降低貧富差別。在這方面，美國的聯邦稅收起到了一定作用，而布什減稅並未降低高收入層的稅負比例。為了“均貧富”收來的稅款應該直接發給窮人或用對窮人的減稅抵消，而不是增加政府規模。由於政府的功能應該以幫助窮人為主，我們在討論收入差距的時候也應該多關注窮人一端，而不是集中在打壓“百分之一”方面。
作為個人，對於改善自身處境是否有責任？當然是有的。前面說到，研究表明一個人的經濟處境與三個因素密切相關：教育程度，全時工作與沒有未婚生育。雖然這三個因素受環境，文化與家庭背景影響，但畢竟個人有相當大的決定力。所以作為社會，如何提供適當的信息與鼓勵機制來幫助人們做出正確選擇，也是“扶貧”的重要方面。可惜的是，很多自詡“關注貧困”的人，把這方面的努力看成是對“個人自由”的侵犯而加以反對。
作為影響到社會公正和社會活力的重要因素，收入差距在很多社會問題的討論中都會涉及。作為美國社會中相對處境較好的一個群體，我們華人對於收入差距可能沒有多少切身感受。希望本文能夠幫助大家了解有關的事實和理論框架，而讓我們在面對這些討論時至少能分清煽動和事實，而讓自己的立場和見解更有根據。
10 有關博客
昭君：美國社會真的變得越來越分化嗎？(上)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68157
昭君：美國社會真的變得越來越分化嗎？(下)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68216
昭君：美國的CEO們真的值那麼多錢嗎？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10385
昭君：消失的中產階級,“向上的流動性”與美國夢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100859
歐陽峰：美國窮人：另外的百分之十五
上：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00618
中：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01275
下：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01849
歐陽峰：社會階層分析的標尺：收入還是消費？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07261
美國理科教育（3）成績差距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78726
美國理科教育 （4） “不讓一個孩子掉隊”法案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79281
《粗析美國收入差距》全文鏈接
第１－２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5590
第3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6250
第4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6874
第5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7508
第6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8105
第7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8926
第８－１０節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983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