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关于反智主义

“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主要说的是低估知识和教育的价值和拒绝理性的思考方式。在美国，反智主义由来已久，但据说从六七十年代起更为盛行。其主要的表现是：在宗教与科学的冲突中拒绝科学，教育成绩（特别是中小学）在发达国家中敬陪末座，媚俗文化压倒高雅文化，大多数国民不关心国内外政治动向等等。关于反智主义，近年来最有影响力的书是《美国非理性时代》（The Age of American Unreason by Susan Jacoby）。具有讽刺性的是，如果你读那本书时对其居高临下和百般嘲弄的语气感到反感的话，也许你对反智主义为何盛行的原因就有了一点了解。

就这些反智主义的表现来说，其实与保守派关系并不大。的确，共和党与宗教右翼联盟，在进化论，干细胞研究等问题上站在科学的对立面。他们也否认全球变暖（现在改称气候变化）的“科学结论”（我认为是否科学还待考）。但那只是孤立的几个问题，并不能由此得出共和党反对科学的结论。的确，共和党主张裁减联邦政府的科研和教育投资，但那是他们“小政府”立场的一部分，不等于他们反对科研教育。事实上，联邦政府在科研和教育上的花费比例，在两党主政时期并无多大变化（见“那是谁建的？谈谈大小政府之争”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24372）。而美国中小学成绩低下的问题也存在了四十多年了，不光是共和党当政的时候。至于其它文化上的现象，更与政治关系不大了。在Jacoby的书中列举了反智主义盛行的种种原因，也并未直接指责保守派。

但是，这并不妨碍自由派频频提到反智主义，并指称保守派为反智主义的根源，为了自己的权力基础鼓励和助长反智主义。其实，他们最反感的是保守派对知识分子的鄙视和嘲弄。但是正如前面所说的，知识分子不等于知识，反知识分子也不等于反智。不管戏台上如何混乱，我们观众这一点要搞清楚。

在美国，似乎有个共识：民主党人更聪明。自由派对于共和党领导人，如以前的副总统奎尔，后来的总统小布什和茶党领袖佩林是如何愚蠢无知津津乐道。他们也经常谈论克林顿总统如何聪明博学。１９８８年竞选的副总统辩论中，民主党的本森（Lloyd Bentsen）斥责其对手奎尔：“你给肯尼迪提鞋都不配”(You are no Jack Kennedy)，成为政坛流行语。在２００４年大选中，两党的候选人小布什与克里都是耶鲁本科毕业。小布什有哈佛的MBA学位，创办过自己的公司，在他父亲的竞选中担任过重要职位，在买卖和管理一个棒球队中赚了大钱，后来两次当选为德州州长，最后当选为总统。克里有波士顿学院的法律博士学位，在马萨诸塞州当过助理检察官和副州长，并当了十九年的参议员。这两人都有着傲人的经历和成就。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克里远远比小布什聪明。２００８年大选时，也有很多人称赞奥巴马的聪明，并与蠢笨的小布什相对比。而２０１２年大选时，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不论学历和成就都超过奥巴马（当然他年龄较大也是原因），却没有人提到了。

共和党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形象，标榜自己“接地气”，“是可以一起喝酒的哥们”，以此来争取选民。他们声称自己是草根民众，而嘲笑对手是“象牙塔知识分子”，“哈佛学者”，是脱离现实，自我膨胀的人。据说常春藤校出生的小布什在从政时还聘请顾问特意把自己包装成“牛仔”形象。

但是有趣的是，在过去，美国保守派曾自我定位为“知识”和“理性”的化身。保守派哲学家兰德（Ayn Rand）在她１９５７年的著名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中， 描写了两种人。一种是“有头脑的人”（People of the mind），工业家，银行家等。他们有着出众的智力和意志，靠自己的奋斗做出辉煌的事业。他们对政府的“帮助”不感兴趣，只相信个人的努力。他们抱着最“纯粹”的资本主义信念，认为能力，而不是需要，才是获得财富的门票。这就是今天的保守派了。另一种人是“进步派”（也就是后来所称的自由派），他们主张政府干预和财富再分配，提倡“社区精神”，要求成功者帮助弱势群体。他们被描写为无能，腐败，精神空虚的人。今天，也有在理论层次比较系统地阐述和论证保守主义立场的著作（如The Road to Freedom by Arthur C. Brooks, 2012）。可见，保守派的“反智”形象并非本质性的。

前面说到，知识分子多为自由派其实并不奇怪。那么这是否等于受过更多教育，更聪明的人就更倾向于自由派呢？根据２０１２年选举调查的结果，有两个人群中民主党支持者更多：大学毕业以下，和研究生以上。而大学毕业（不含研究生）的群体则支持共和党更多。有一个理论说，最高教育水平的人认同扩大政府权力，因为他们自视为主导政府的人。而低教育水平的人则希望从政府干预的财富再分配中得益。而大学毕业程度的人则更相信靠自己的努力，不希望太多政府干预。但实际上，这些人群中支持者差别并不是很大。例如在大学毕业人群中，支持民主党的大约是27%，支持共和党的大约30%。其它人群的差别也大致如此。所以这个理论即使是对的，也意义不大。说到底，如果我们把握了“知识”与“知识分子”的区别，那么关于“谁聪明”这件事基本就是嘴仗而已。

不过，还有一个可能比较值得深思的理由，就是保守派给民众的信息相对简单，容易理解。国会共和党的誓言“绝不加税”，茶党的“别惹我”（Don’t tread on me），小布什的“不是站在我们一边就是站在恐怖分子一边”，都是这样的信息。即使“独立宣言”那样历史性的文件，其宗旨也是用“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来阐述，而不是引用洛克（John Locke）关于国家性质的理论。（美国国父们在当年是革命者。但在《独立宣言》中表达的反对政府强权，强调个人权利的理念接近于今天的保守派。）对这些信息，你可以同意或不同意，但你不需要高深的知识就能作出自己的判断。相比之下，奥巴马的健保讲话那么多，听到后来还是一头雾水。其他民主党的主张中也常常是“既要，又要”：既要鼓励努力成功者，又要减小收入差距，既要扩大政府职能，又要减少政府开支。。。相信很多人最后放弃了，只是相信：说话的是个聪明人，他说的一定是对的。为什么有这个区别？这与两派表现出的“智力差别”孰因孰果？这只是表达方式的问题还是与政治立场的本质有关？这些都值得进一步探讨。